一
我们盘腿坐在地垄上,任风把刘海撩起。母亲转身从地里薅下一段葱叶,掐去叶尖,把一端捏紧了,再用指甲从它一厘米处刮过去,被刮过的葱叶的绿色顿时变深。她将葱叶抿在唇边,轻轻吹起来,“嘟嘟”的声音便在田野上飘荡。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做了一支葱笛,却吹不出任何声音。母亲笑,她把自己的递给我,我兴致勃勃,赶紧吹起来,但刚才还能奏响旋律的葱笛到我手里就又成了葱。这令我无比沮丧。
那时,我总觉得,母亲是能引导植物歌唱的人。满地的蒲公英,她随手采来一朵,把长有白色冠毛的果实给我,留下一小截茎秆,又用指甲随意一刮,就能吹出悦耳的声响。声响引得风也来凑热闹,把满坡的蒲公英吹得摇头晃脑,成了大型的伴舞。
柳树刚刚泛出青黄,母亲便去地里寻找野菜,什么白蒿、荠菜,都被她收罗到篮子里。回家之前,她会用镰刀斩下一截柳条,两只手轻轻捏住,拧来拧去,让韧皮部和木质部分离,再用镰刀将外皮割成一段一段,抽出木质部,将最上边一层薄树皮去掉,只留韧皮,然后搁在嘴边吹起来。柳笛递到我手里,我捏着柳笛,顺着中间的圆孔看去,白头的芦苇静静地站立在不远的坡地上,成了这场“音乐会”的听众。芦苇的根部,还有一层冰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银光,冰雪之下,传出流水匆匆赶路的声音。
我总喜欢黏着母亲,是因为她比我的伙伴们更像孩子。她能陪我捏泥巴,能跟我一起折纸枪,能用高粱秆做各种东西,她带我去地里逮蟋蟀,带我去山里抓知了。夜间,她拿着手电筒,带我去一堵老墙前捉蝎子,却不是为了卖钱,而只是想让我看清,我一直好奇的被刚出生没几天的自己翻身时压死的那个小生物到底长什么样子。
二
有几年,我常跟她去山里,砍柴、放牛、挖药材……她带我在河里拣光溜溜的鹅卵石,用来做石头饼。整座山林仿佛是她私有的场地,她到处翻找着什么宝物,翻出的,还有她少年时的故事。在那座只有一户人家生活的山上,姥姥一口气生了九个儿女,作为其中年龄略大的孩子,母亲从小就学会了干活,学会了如何与自然为友。她带我寻找各种吃食,她说自己能在山里好几天都不饿肚子。我们采摘野果,如樱桃、野苹果、覆盆子、野葡萄,还有一种叫不上名的黄果子,叶子和果都能吃,那股清新的酸甜味儿我至今记得。她看我吃得过瘾,一脸神秘地说,这是她小时候就发现的。
母亲在这座山里,收养过迷路的兔子、野鸡,也被狼尾随过;她遇到过比胳膊还粗的蛇,也碰到过巨型的马蜂窝。在那个初春,她带我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爬到一面山崖上。我看到巨石的缝隙里,横着长出一棵山桃树,我以为她想让我看桃花,不想她却指着一旁的草丛说:“看那里!”我踮起脚尖,看到一丛还未返青的荒草背后藏着一个大碌碡,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项未完的工程,母亲说它已经在这里一二十年了,她兴奋地讲述自己的猜想:“那人一定是发现了一块能做碌碡的好石材,带了工具前来,一顿凿刻,直到快完工时,才想起还得将它搬回家。”这里是一处悬崖,母亲带我上来时,都需要连拉带拽;把这样一个大物件带走,凭一己之力肯定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不得已只好作罢。
为了搬回这件少年时发现的宝贝,母亲没少动员别人。一开始,她让舅舅们去看,想把它带回去,给姥爷一个惊喜—带回家里稍做加工,用来碾压麦子,必定很称心。可舅舅们都说没办法。后来,她又告诉了姥爷,姥爷率领儿子们前来查看,才发现,想要搬走它,就先得修出一条路来,可那一带全是巨石,姥爷认定,做这件事的难度仅次于登天,只好转身回家。母亲出嫁后不久,又带父亲来这里勘测过一次,父亲也表示无能为力。
那时,我并不理解母亲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它,毕竟我们家院子里是停着一只碌碡的。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一个经历过饥饿的人来说,她是多么渴盼听到麦穗在碌碡下脱粒时噼里啪啦的歌唱声。
她带我去看碌碡的时候,这里有这么大个碌碡这件事在村里已经不是个秘密。有人曾夸下海口,说要修出一条路来,再将它带回,但是谁也没有那么做。那天,我跟母亲一起坐在石崖上,看着正在苏醒的群山,一片片粉色点缀在苍翠的松柏与枯树之间。山风忽然大起来,把伸出去的桃树吹得花瓣乱飞,我们却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这是一处避风港。再向远处望,只见松涛滚滚,各种树木都在疯狂地乱晃,此时,植物的歌唱显得格外悲壮。我看呆了,母亲把我藏于身后,说,等风停了,我们再走。
三
后来,母亲又带我去过那里几次。有一次,桃花正好开败,附近的紫丁香紧跟上了步子。母亲凑上去闻花香,像往常一样,在树枝间挑选一番后,把一朵花递给我。她用紫丁香的枝条做了一支树笛。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吹响它们,也不时在伙伴们面前展现自己制作各种植物笛子的手艺。坐在石头上,我和母亲看着对面山上的羊,看着那里长满麦苗的田地,万籁俱寂。我能感觉到心里似乎流动着某种语言,那是一个人面对大自然时,才会对自己说的话。
在那样的宁静里,我看到了母亲年少时的影子,完好地储存于大山深处,在她的讲述里,那些影子不断在我眼前跳跃。
母亲带我在山林里穿梭,所有的植物都在歌唱:柴胡的歌声是白色的、小小的花;而连翘的歌声像星星,金黄而明亮。它们让我们的步伐变得轻快。母亲带我去捡蜗牛壳,教我如何用两只蜗牛壳展开对决,找出更坚硬的那个。后来,跟别人再去山林里玩这个游戏,他们问我:“找出更坚硬的那个要做什么?”我回答:“不做什么。”“对决的过程已经很快乐了。”但后边这句话我咽了下去,好像把这句话说出去,快乐就会蒸发掉似的。
在山间小路边或者土崖下的沙土地上,总会有一个个小洞。母亲蹲下身,一把将小洞周围的沙土捧起来,将土从指间细细漏掉,便有一只土灰色的虫子露出来,在她掌心上倒着走。我后来才知道,它是蚁狮,有的地方也叫“土牛”或者“老倒”。它在我手心上爬,弄得我一阵痒,但又不舍得扔掉。手伸远了看,只见衬着我的一道道掌纹,行走的蚁狮仿佛一头微型的、正在犁地的牛。
母亲总是能很快捡起一堆干柴。“黄栌的芯是金色的,它易燃,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母亲一边将枯死的树枝踩倒,一边说。她还说:“松柏也是。”她整理出一大捆干柴,又专门整理出一小捆,让我背着。回家之前,我们在山里采木耳,挖长着蒜头根的彼岸花,我们也在一些花朵里看到过偷偷在里边睡觉的小虫子。每过一阵,母亲向着山腰吆喝一声,牛便甩动铃铛回应她。那些我丝毫不敢靠近的凶猛的牛,听见母亲的召唤,便顺从地跟随而来。
做起来最有难度的树笛要数松树的,松枝皮厚,拧起来很费力气,吹起来更费力气,即便母亲吹,也得憋得满脸通红,才勉强吹出低沉的声音。
过了那几年,我去外村读书,难得有机会再往山里跑,但时不时会听到母亲说,她带着一群人去采松子、酸枣、山桃核了,带着他们去山里割野韭菜了。直到多年后,她病了,再也不能去山里;因为仅有一只手能活动,也不再做什么树笛、葱笛。但她常讲起曾经在山林里的各种遭遇,也常看着远方的山。许多个下午,她就在院子边的土台上静静坐着,仿佛在侧耳倾听那些植物的歌声。
那次雨后不久,我从房顶旁小坡上的菜地里拔了棵葱回来,葱叶比翡翠还绿,回到屋里,将它放到案板上。下刀前,我忽然愣了一下,掐下一小段,做成葱笛送给母亲。她笑起来,并没有放到嘴边,而是小心地攥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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