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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椒叶

时间:  2024-10-02   阅读:    作者:  枨不戒

  一

  在乡下,花椒树不值钱。没有人正经栽种它,鸟雀们吃了花椒,鸟粪落在哪里,树苗就长在哪里。落在后院里,落在菜园里,落在后山的野草里,长一段时间,等到人们能够辨认出它的品种时,就会顺势把它圈起来,正式认领为自家的财产。这树也蛮,不过是把树根周围的野草清理清理,不用浇水施肥,得点阳光雨露,花椒树就会“噌噌”地长。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会开花了,开花之后就能结出一串串的花椒。

  乡下几乎每家都少不了一棵花椒树。我家老屋的后院,是围着山脚建的,院子中间开垦出一块菜园,为了防止鸡糟践蔬菜,外婆用竹竿和破渔网围了一圈网篱笆,里面除了菜地,还有几棵托鸟雀粪便的福长出的野树、一棵花椒树,还有两棵果子很小的野枇杷树。

  花椒树长得不好看,树干上长满了刺,枝干盘曲在一起,疙疙瘩瘩的,像某种两栖类动物的外皮。每年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花椒树漆黑的树枝上就开始发芽了。一场春雨过后,米粒大小 的 嫩芽就微微张开了,那芽嫩生生的,发出两片小小的葱绿色叶片,随着日光照耀,那半黄半绿的叶片颜色渐渐加深,变成苹果绿,再变成浅豆绿,直到那叶片完全舒展开来,宛如两片轻盈的豆绿色羽毛。

  我一直对羽状复叶情有独钟。春天的刺槐叶子,衬着一簇簇白色槐花,绿莹莹的,翡翠一般;夏天,手一碰到含羞草的细碎叶片,它就轻轻地颤抖,像美女在风中舞蹈;秋天的合欢树,月光下叶子安静地栖息在树梢,浓烈的花香在空中铺就了一条无形的道路,引着你来到树下;冬天,默然直立在田埂边的水杉,树干是冷峻的、威严的,地上蜷缩的落叶却泄露出一丝毛茸茸的温柔,让人顿感温暖。

  每当看到羽状复叶,心底就会有一丝酥麻的痒意,想摸一摸这叶片,感受它清凉的温度、细腻的叶面,闻一闻带着泥土芬芳的草木气息。有时候看到路边的蕨类,我会淘气地揪一把它的叶子,用手指把它们碾碎,让指尖染上绿色的汁水,再放到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吸取了某种能量似的,有种隐秘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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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花椒树的叶子我是从不敢碰的—它的气味太猛烈了,和那些味道清淡的草木相比,它泼辣得太过厉害。外婆也不许我去碰花椒树。那时节,除了盐、醋和酱油去老街上买,其他吃食一般都是自己家产的。我们本地的花椒树结的都是绿皮花椒,虽然比不上四川的红皮花椒,但麻味也是十分劲道的。每年秋天,外婆会在树上搭一个小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采摘花椒。这个活干起来很慢,很需要耐心,一旦着急或者毛躁了,枝干上的尖刺就会扎伤手指。

  新鲜的青花椒采下来,每一簇小果子上都带着蒂,阳光下看起来翠绿剔透,洗一洗,装进玻璃罐,倒上盐水,就是腌花椒。有了盐水的保护,花椒的保存期限大大延长,在没有新鲜菜蔬的日子里,就着一碟子腌花椒可以吃一碗白米饭。夹一簇腌花椒放到嘴巴里,味觉的反馈先是咸,两秒钟以后,麻才会在舌尖上绽放,这种麻区别于干花椒,是一种又鲜又野的麻,要赶紧猛扒两大口饭,才可以把这股味道盖过去。大部分采摘的花椒装在筲箕里,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晒干以后花椒壳都裂开了,露出黑黑的花椒籽,把花椒籽扔掉,用个小塑料袋把干花椒装起来,就是一年的香料。

  二

  我最怀念的还是花椒叶的滋味。

  每年春天,外婆都会做油炸花椒叶。清明前后,外婆仰着头,采下树上最嫩的花椒叶;我站在旁边举着筲箕,每放进去一捧嫩芽,我都会着迷地看着,这些轻柔的小羽毛服帖地躺在筲箕里,几乎没有重量。筲箕渐渐装满之后,外婆扶着树干跳下来,在门口的堰塘里把花椒叶洗干净,摊开在三脚架上沥干水分。

  外婆把橱柜里珍藏的面粉拿出来,倒进一个大陶钵里,加上水,加一点盐,开始搅和,一边搅一边再加水,直到所有的面粉都和水融合在一起,再不会分开。沥干的花椒叶放进陶钵里,每一片树叶上都被均匀地裹上一层面糊。等到所有的花椒叶被调制好,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拖着杌子坐在灶门前烧起火来。

  引火的时候,放一把松针,再放一个树枝挽的把子,用吹火筒吹一吹,火“砰”的一下就烧起来了,把大铁锅烤得吱吱轻响。此时,外婆拿出油壶,将深褐色的菜籽油倒进大铁锅里,形成一片浓郁、油亮的黑。

  “灵儿,把火烧大点。”外婆举着锅铲说道。

  我正等着这句话呢,烧火是我最爱的游戏之一。两个稻草把子被塞进灶膛,火苗由红转蓝,腾腾窜起,灶膛被烤得发红,我的脸也被熏得发红。

  油锅沸腾,发出“吱吱”的声音,外婆把花椒叶一片一片放到锅里去,“哗啦,哗啦”,香味飘满了厨房。我的嘴巴里开始分泌唾液,烧火变得不专心了,不停往灶台上瞟。花椒叶很嫩,裹的面糊也薄,在油锅里过一遍就熟了。很快,外婆提示我不用再加火了,借着灶膛的热量,就能把剩下的花椒叶全部炸熟。

  炸好的花椒叶很轻,金黄的面糊中透露出一抹油绿,赏心悦目。这个吃食对嗅觉有着极大的诱惑,嫩花椒叶被油炸后,源自花椒独有的香味成倍释放,加上面糊的焦香,让人格外期待它的滋味。捏起一片送进嘴里,又香又酥,味道鲜嫩,不麻也不涩,上颚和下颚轻轻一动,一嚼,就全部融化了,只余一点清香在舌尖荡漾。

  除了油炸花椒叶,外婆有时候也会做油炸小鱼。从老街上花5块钱买来渔网,细细的白丝线紧紧缠在一起,展开渔网下到堰塘里,过一夜去收,渔网上就会挂着一些小鱼,这些都是小野鱼,永远长不大的那种。被渔网捕捉的小野鱼中,肚皮闪着耀眼蓝光的,乡下人叫“死光皮”;身子细长、浑身长满白鳞的是“刁子鱼”。“刁子鱼”味道鲜美,一般晒干后红烧;拿来油炸的是肉少味淡的“死光皮”,偶尔混一些鲫鱼的幼苗一起炸。“死光皮”太小,只比拇指长一点点。洗干净的小鱼沥干水,也裹上一层面糊,炸出来又焦又酥,小鱼体内的小刺也被炸酥了,一口一个,根本不必担心被扎,这道菜在饭桌上很受欢迎。

  油炸小鱼很多人都会做,我在很多地方都能吃到,可油炸花椒叶却只有外婆会做,连妈妈都不会做。这道吃食似乎是外婆原创的一般,带有她独特的印记。

  三

  长大后,一年里除了过年时能够回老家一趟,其他时间都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为生计奔波。外婆老了,再也爬不动树,没有了馋嘴的小孙女在树下等着,油炸花椒叶她已经很久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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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怀念起花椒叶的滋味,想要自己动手试着做一做,可是在城市里根本找不到花椒树,菜场里卖的都是花椒粒,要想在初春采到新鲜的花椒嫩叶简直是天方夜谭。去踏春游玩时,偶尔在乡野之间看到一棵花椒树,心里就会很激动,儿时的那种期盼又涌上心头,兴奋得语无伦次地跟身边的人讲起油炸花椒叶的美味。可听者大多是一脸懵懂,脸上浮现出“那东西还能吃”的疑惑表情,每每此时,我迸发的欣喜就慢慢淡下来了。花椒树和油炸花椒叶的确是两码事,那些属于我记忆中的东西,和如今的现实生活已经扯开一道深深的沟堑。

  前几年过年时,我和外婆提起过想吃她做的油炸花椒叶,她的耳朵已经很聋,我大声地重复了好几遍,她才听清。她也许是想到了自己50多岁时的样子,露出开心的笑:“你竟然还记得那东西,要等开春呢,现在可吃不到。”

  又过了几年,她已经记不住事了。我再和她提起油炸花椒叶,她的脸上露出和那些听者一样茫然的神情,仿佛也在疑惑:那东西还能吃?怎么做的?

  油炸花椒叶变成了我臆想中的东西,成了一种虚妄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了,再也无法被追回,也无法在现实中留存好它们的样貌,只能隔着记忆的长河独自怀念。就像普鲁斯特恋恋不舍地描述椴花茶泡玛德琳蛋糕的美味,他怀念的不是糕点的滋味,而是独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能够保有这种怀念,其实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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