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事去了趟郫都区,路过我的中学西区的初中校园,还是老样子:橙蓝相间的主楼,红色的跑道,青黄的草坪。几个男孩正在篮球场上投篮,有人投进一个三分球,激动地吼了一声,其他人夸完他“牛啊”,也纷纷站到三分线外,试图证明自己也牛。
“怎么了?”身边的朋友问我。
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脚步,扭着头,目光穿过灌木丛,直愣愣地盯着操场上的学生。
“我看见自己了。”我解释说,“我在这儿读的初中,那时也在这个球场上打球。白天打,晚上也打;和同年级的人打,也和高年级的人打。那时候我戴一口钢牙,打球又猛,她们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小钢妹儿’。”
“小钢妹儿”这绰号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了,如果不是恰好站在母校门外,看见正在打球的中学生,我怕是没机会再想起了。回忆就像一根挂满钩子的渔线,一旦抛进时光长河,相关联的事便都咬上钩,成串地跟着上岸了。
第一个“钩子”可追溯至2006年,那年我12岁,该上初中了,怯生生地站在爸妈身后,等着他们给我报名。因为个头太矮,老师问:“这个妹妹是天才吗?看着就八九岁。”爸妈笑开了花,说:“她就是个头小,岁数是够的。”我也跟着笑,心情却很复杂—“天才”听着多不错呀,可我并不是。
我甚至感到吃力。刚入学那几周,我发现很多同学已经提前自学了不少内容,老师说什么他们都懂。而且他们大多是本地人,操一口地道的成都话;我一个山里的孩子,说话有口音,适应得很艰难,夜里熄灯后常躲在被子里哭。
开学两三周后,一次晚自习,语文老师龙老将我叫到跟前,手上拿着我写的小故事。她温柔地夸奖我:“根据我这两周的观察,你和某某是班里语文基础最好的同学,你的故事写得很好,要继续加油哦。”我开心地点头,笑得两边的颧骨都顶到眼角了。
从那以后,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我找到了节奏,上课有勇气举手了,也有了一起打闹的新朋友,晚上不再躲着哭,开始和室友们谈天说地。我们是四人寝室,有三个是外地人,她俩对成都,对新学校,有着和我一样的好奇和紧张。少年时期的我们容易敞开心扉,几次夜谈后,我们将对方的内心看了个遍,开始视彼此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朋友狡黠地笑了,“还是好朋友吗?”
我答道:“有一个是。”我说的是阿真,我更喜欢叫她“室长”,初中三年我和她一直在一个寝室,我们又是班里仅有的托管女生,一周七天,形影不离。
像我们这样家在外地、父母不方便每周接送的小孩,学校提供托管服务。每到周末,别的同学都回家和亲人团聚、改善伙食了,我们仍然待在学校,继续吃食堂的饭,睡寝室的床,坐教室的硬板凳。刚开始那几周觉得委屈,打电话求爸妈来接我,或者找人来接我。不过当我和“室长”交上朋友,回不回家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何况龙老和Miss Ji会时不时带我们去校外吃饭。
Miss Ji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和她相处就像和自己的姐姐一样亲近。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挣了钱,得意扬扬地把Miss Ji叫出来吃饭,她开心得不行,说终于等到我长大的这天了。
说回托管。托管时,我们一般早上自习,下午打球,晚上去大礼堂看专门为托管生放映的电影。看电影得早点去占座,大铁门一拉,我和其他托管生呼啦啦拥进去,坐一个位置,两只手占两个位置。“这里这里,快来!”我咋咋呼呼地朝“室长”挥手叫喊,可她从来不急,步伐稳健,表情淡然,慢悠悠走到我为她占好的最佳观影位上坐下。
看完电影我们就回宿舍了,周末是洗衣日,“室长”喜欢边听歌边搓衣服。学校那时没有洗衣机,衣服都得手搓,照室长的慢性子,洗一次衣服至少两小时。我洗得快,洗完了就站在旁边和她聊天。我嘴碎,老逗她,她转身就给我一掌。有一回甩过来一手水,我不甘示弱地回击,她没想到我会反抗,瞪大了眼,舀了一瓢水来泼,就这样,我们疯了似的开启了一场夏日水仗。
尖叫、大笑、湿漉漉的头发、跑落的人字拖……全留在了那个暑气蒸腾的夜里。
“少年时期交到的朋友最好了。”朋友感叹。
“对啊,高中时‘室长’还是和我一个班。”我说,“初中班里还有几个同学也和我们一起升入学校的高中部,到现在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二
我读高一那年,到了学校南区的高中部,校服也换了。那时候我经常牛气冲天地跟外校的朋友炫耀:“你知道吗,我们的校服是韩剧里的那种,可好看了。”新校服看着漂亮,穿着却难受,毕竟是小西装,穿着不便跑不便跳,十几岁的我觉得灵魂都遭到了束缚。不过,学校对此很人性化,只要求每周一和有重大活动时着正装,其他时候还是穿那身舒适、宽大的运动装,我这只小猴得以重获自由。
“你知道升入高中后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我问朋友。她摇头。
“是—”我故意拉长声音,“我不再抢饭啦!”
朋友一脸不解,我得意极了,说:“这是很重大的事!初中时我打饭在第一梯队,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和下午最后一节课,刚过半节我的心就散了,早早地把脚伸出课桌,只等下课铃响,疯牛一样冲出去,跑到食堂大厅时打饭处还空荡荡的,那时我特有成就感。”
初中长身体,容易饿,每顿得吃两大碗饭;上了高中,生出爱美意识,有了少女的矜持,便不再参与抢饭竞赛。唯有周四下午,我和好朋友敏敏会加快去食堂的步伐,因为那天供应饺子和鸡腿,同学们都喜欢。不知道是大锅烹饪的原因,还是学校厨师有什么秘方,毕业后我再未吃过类似的饺子。
“很好吃吗?”朋友问。
“其实一般。”我说,“那时天天炒菜米饭,只有一天是饺子和鸡腿,显得珍贵。”
同样珍贵的还有体育课后的煮玉米蘸辣椒、超市“限量销售”的老坛酸菜牛肉面,以及每周日晚上室友从外面馆子里带回来的“珍馐”。我在高中长高的每一厘米,都有它们的功劳。
个头在长,心智也在长。上了高中,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开始发展,脑子里全是问题,心中堆满情绪。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很难及时纾解我的负面情绪,但我还算平稳地度过了那个时期,因为身边有很多敏敏这样可爱又靠谱的朋友。
此外,我还拥有一个简单、团结的班级。官官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她性格开朗,教学有方,我们都非常喜欢她。官官的英语课不像上课,像游戏,一场所有人都快乐参与且投入的游戏。你能想象吗?到了高三,我们还会为争抢回答问题的机会而“吵翻天”。我记得外号叫“校长”的同学在这头拍打课桌,声嘶力竭地吼:“选我!选我!”我的好朋友敏敏在那头一蹦一跳:“不,不!选我!”其他同学呢,有的笑着看戏,有的加入各自的阵营:“选她!”“选他!”
我们学得热情,玩得起劲,经常给官官制造一些惊喜(对她来说可能是惊吓),比如趁她来之前把灯关了,所有人躲到课桌下面,官官开门看不到一个人,就靠在门边,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想咋子嘛?”
“唱歌!唱歌!”小孩们从桌下钻出来,像调皮的地鼠。
“你们好烦哦。”官官这样说,但两分钟后我们便沉溺在她优美的歌声中。她很宠我们。后来我们再关灯,其他老师从窗户外看到我们班漆黑一片,就对官官努努嘴,幸灾乐祸地说:“你看,你们班又黑了哦。”
“那你们班英语成绩好吗?”朋友很惊讶,在这样的班级,学生真的能学习吗?
“当然!高考英语平均分超过120呢!”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三
在中学的6年,我很少因为学习的事焦虑,一边学,一边玩,成绩也还过得去。偶尔考得不好,老师们鼓励两句,同学们结对帮扶,没掉几滴泪便投入下一轮学习了。到了下回考试,可能考得好,可能不好,都不那么重要,因为我们知道,学习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能学下去才最重要。很多年后,我意识到,初中时学校“不以成绩为唯一评价标准”的学习氛围对我影响很大,我不仅在西区学到了知识,还学到了独立、友情、真诚、坚韧,学到了多维度地看待一个人,学着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你肯定很想念西区。”朋友这次没用疑问句。
“前两年我做过一个梦,梦到初中的班主任罗老突然宣布,官官不当我们的英语老师了。实际上官官是高中部的老师,现实中他们没什么交集。”我说,“但是,我在梦里哭得死去活来,我难过啊—官官不教我们了,我们班就不是我们班了。”
“你害怕失去。”朋友顿了顿,“过了这么多年还在怕。”
我像是被戳破秘密的小孩,瘪着嘴,不情愿地承认道:“大一的时候最怕。因为那时,中学时的同学都有了新生活,我也有了。但我还是不愿意也不希望分别来得那么快,即便大家已经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分别。”
我记得那时候我找初中语文老师龙老倾诉。她告诉我:“不要把对自己的要求强加到别人身上,你做得到的别人不一定做得到,每个人对彼此间关系的定义不同,处理方式自然也不同,你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我似懂非懂,但从那以后,我真的不再苦苦等待中学朋友的消息了,不再生她们的闷气,开始全情投入大学生活。我在心里完成了和中学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但其实没有完全告别吧?”朋友突然说,“你仍然和很多老师保持着联系,当初的朋友大部分如今仍然是好朋友,虽然不能常常见面,但见面时就像在中学时一样,最丑的样子可以让她们看,最深的秘密可以跟她们说。”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你。”
我转头看向“朋友”,是的,她就是我—扎着马尾被误认为是“天才”的我,箍着牙套在球场上横冲直撞的我,梳着齐刘海能吃两大碗饭的我,扭捏地穿着西装裙的我,运动会上大汗淋漓的我,在食堂把一张纸巾分成7份发给朋友的我,把官官背起来在走廊上奔跑的我,和大家一起唱《当》的我,挽着敏敏的手跨过18岁成人之门的我,最后一堂英语课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背着行李和送行的朋友挥手的我……
在中学度过的时间穿过我的身体,覆盖了我,一束束五颜六色的光,重叠着,闪耀着。
“我好想你啊!”我对身边的我说,“我好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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