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扁叔跟我是同村人,然而他是一个跟我们不太相同的人—
大伙儿忙着农活的时候,他偏偏去河边、湖边、池塘边钓鱼,一钓就是大半天;我们吃馒头,他吃鱼,我们喝玉米汤,他就喝香喷喷的鲫鱼汤;左邻右舍的大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他插不进话,只好转到孩子堆里夸口他钓鱼本领有多大,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钓客能赢过他。
刚开始,我们这些孩子没几个肯信扁叔的话。可后来,我们几次目睹他钓鱼,口口相传,小孩们不知不觉间都成了扁叔的拥趸,对他的钓技简直是痴迷。
有人开始叫扁叔“鬼钓”,意思很明白,说他钓鱼时犹如机灵鬼。
扁叔钓鱼确实鬼。有一次,我们见他用一小截铁丝随手一弯制成鱼钩,既不剪出倒刺,也不打磨,穿了线,绑上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我们去河边钓鱼。他刚把鱼钩甩进水里,有个小伙伴急忙提醒他忘了挖蚯蚓当鱼饵。扁叔拿手指比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们正窃窃私语“扁叔钓鱼真怪”,他已手提鱼竿,钓上来了一条白亮亮的鲫鱼。空钩钓白鱼?我们问扁叔是怎么做到的。他也不故作神秘,解释说这个潭里的鱼从来没有闻过铁腥味,他的鱼钩一入水,它们就会争相过来咬钩,想尝尝这味道。“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我们听了半信半疑。
还有更离奇的。有一天傍晚,扁叔在湖边遇到一堆篝火,点燃篝火的人已离去,留下红彤彤的火炭,正适合烤点什么鲜物。扁叔在附近找到一根胳膊粗的树枝,捋净树叶,握着树枝斜伸进水中。抽了半支烟,他缓缓地提起树枝,竟然有两条翘嘴鱼死死地咬着树枝,一齐被他“钓”了上来。我听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讲这故事的伙伴却说:“我亲眼见过那根树枝,闻起来真有鱼腥味。”
扁叔钓鱼真鬼,种庄稼却直叫人摇头,因此受到的嘲笑比他钓的鱼还多。几百粒花生种子在他的田里种下去,能有一半发芽就不错了;落场雨,别人的庄稼苗呼呼地朝上长,他的庄稼苗不仅稀疏,还一直弓着身子,怎么也不肯直起腰为他争口气。扁叔缺粮少食时不得不灰头土脸去邻居家借面借米,据说他还借过鸡蛋借过油。可他快快乐乐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我们小孩子不在意扁叔是不是种田的好手,他钓鱼比谁都精,这就够了。扁叔传授过我们不少钓鱼的诀窍妙招,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拍着大腿叫嚷“懂了,懂了”,亲自去钓时却一招也用不出来,鱼儿迟迟不上钩,急得我们抓耳挠腮。可鱼竿刚交到扁叔手里,他微微一笑,便提上来一条肥美的大草鱼。
二
扁叔钓鱼精、吃鱼多,村里的大猫小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扁叔爱吃鱼,或许是因为不得不靠鱼肉鱼汤填充肚子;他也爱抽烟,从别人家讨来老旱烟叶,再从我们手中要来写满字的作业本子,裁成一张张纸条,卷了来抽,抽得牙黄指甲黄。后来村里开始有人抽盒装香烟,一块钱一盒,扁叔没多余的钱去商店买,只好眼巴巴地求人赏一根烟抽。
一次,村里的拐哥在抽一盒金光闪闪的香烟,扁叔凑到跟前,皱着鼻子嗅,面露喜色,那种香烟大概很高级。拐哥偏不让一根给扁叔,烟抽到一半时,指着扁叔的鼻子说:“我知道你钓鱼很鬼,今天我要跟你打个赌,你要是什么工具都不用,还能钓上一条鱼,我这一盒香烟就白送给你。”“好呢,好呢!”扁叔点头答应了。
我们这些孩子紧跟着扁叔来到河边。河面平坦,水草轻摇,红蜻蜓抖着翅膀在阳光下飞舞,正是一个钓鱼的好所在。只见扁叔走到岸边,慢悠悠地蹲下,手掌切进水中,拨了拨水,仿佛在给鱼儿们打招呼。他笑眯眯地看了看我们,瞅了瞅拐哥牙齿间那个冒着烟的烟屁股,斜着身子卧到青草上,将右手伸进水中,河水没过他的手指,没过他的胳膊肘,然后他将胳膊静静地垂放在那里。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竟然这样来钓鱼。这次大家等的时间有些长,拐哥丢掉烟屁股,忍不住掏出烟盒,想抽出第二根香烟。这时,扁叔又轻又快又平稳地从水中抽出右手,左手也迅速围拢过去,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一条水淋淋的鲤鱼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直朝拐哥的怀抱里送。
这一次打赌皆大欢喜。拐哥失去了一盒值钱的香烟,却得到了一条二斤重的活鲤鱼;扁叔得到了一盒从未拥有过的昂贵香烟。我们前呼后拥,回村路上一起又送给扁叔另一个绰号—“神钓”,他的身上简直有了金光。
三
再后来,我们一个个地长大了,村民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只有扁叔的日子依旧。我上大学离开家乡,参加工作后在一座小城定居,老家的许多人、许多事日渐疏远。
一次跟老乡相聚吃饭,说笑间提到一些故人,其中就有扁叔。老乡们说,扁叔也想过好日子,他承包了老家的拦河坝养鱼,一年过去,放在河里的鱼苗几乎没长什么肉,鱼苗看上去还是鱼苗,赔惨了。他无奈跟着拐哥南下务工,干过不少工种,最后当了一家饭馆的大厨,顿顿杀鱼、烧鱼,凡吃过他做的鱼的顾客都为他点赞。
吃喝不愁,也有了闲钱,扁叔钓鱼的爱好却没有丢,还去参加了比赛。他不习惯使用豪华的、烦琐的钓具,只一根竿、一条线、一个钩、一撮鱼饵,简简单单的。有时候连鱼漂都不要,还是能不断地钓上鱼来,之后再将钓上来的鱼悉数放回去。钓鱼比赛的奖杯摆满了扁叔的出租屋,但再没人会叫他“鬼钓”“神钓”了。
我回想起他跟拐哥打赌的那一天,他赢了,两手激动得发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还是我给他点的火。他闭着眼睛狠狠地吸一口,又慢条斯理地喷出一缕浓白的烟雾。
扁叔悄悄塞给我一只去了一个钳子的大螃蟹,那是一只母蟹,肚子里包着一大团饱满的、红亮的蟹黄。扁叔告诉我,这螃蟹是他钓鲤鱼时钓上来的,送给我当点烟的谢礼。得到扁叔的礼物,我心里很是激动,却忘了问他是怎么做到徒手钓鱼又捉螃蟹的。我打算找个时间专程去拜访他一次,当面问问清楚。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