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古书，始闻岭南有男女同川而浴的旧习。想那蛮烟瘴雨时代，岭南山野之间，桂岭古道旁，时见古树丛竹，溪水潺潺。河边苍苔缀密，荫以高松，蕉叶，古榕。日暮时分，但见男女老幼，裸浴于清澈的溪间，风乎舞雩，踏歌而归，其乐也融融。书中记载：

　　自肇(庆)至梧(州)，路届粤西，即有蛮夷之习。妇人四月即入水浴，至九月方止，不避舟客，男女时亦相杂。古所谓男女同浴于川也。

　　——清·吴震川《岭南杂记》

　　这些裸浴者，皆为岭南土著。中原人迁来此地，即土著称之为客家人者，则没有此习俗。浴者除了不避舟客，他们有自己的约定。男女同浴，若溪水小，人又多，身体偶有触及，在所难免。但绝对不可碰到女人的乳房，那是她们的圣洁之地。若触其乳，则怒相击杀，是要和你拼命的。

　　山野溪水间，男女裸身而浴，且不回避，多么不可思议。更令人惊奇的是，岭南裸浴习俗，至今仍存。这在文明社会里，无疑是惊世骇俗之举。我不远数千里来到岭南，跋山涉水，走进偏远的各族山寨，所闻裸浴传言颇多。且不只是壮族独有。其他如瑶、苗、侗、仫佬、毛难等少数民族，都曾有这习俗。

　　我忽然想起，裸浴之风，不止于岭南，在我故乡就有，那实是劳动的结果。炎热夏季，村里姑娘小伙，女子割麦，男子打麦(那时还没有脱粒机，全靠双臂握住麦把，麦穗砸石头上，打下麦粒)。早出晚归，汗流浃背。收工之后，顾不上饥肠辘辘，直奔河边，借夜幕掩护，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月影朦胧。男在上游，女在下游，约定俗成。这样的情形，我还记得。虽然也是裸浴，但男女有别，且只在夜晚裸浴，又有月色朦胧遮掩，这与岭南男女同川裸浴有本质区别。

　　盘阳河畔，当地很多女子在河边裸浴，她们才是大自然的天使

　　我在岭南腹地漂泊，已经两年。无数次行走在那些边远的少数民族山寨，我曾亲眼看见裸浴一次，是在巴马瑶族自治县的盘阳河。巴马瑶族自治县位于红水河西岸，距邕城250公里。盘阳河由西北向东南流去，汇入红河水。

　　盘阳河是一条神秘之河。非常奇特，此河不停地进山出洞，前后穿越好几个山洞流出。她是巴马百姓的母亲河。盘阳河两岸峰峦奇峻，田畴似锦，河谷如画，壮村瑶寨星罗棋布，居住着世代勤劳朴实的壮瑶同胞，他们长年累月躬耕于盘阳河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辈辈在此桃源里繁衍生息，过着传统农耕自给的生活，而且，自古形成了男女同川裸浴的习俗。

　　初夏的一天，为写作《南方草木札记》寻找素材，我来到传说已久的盘阳河。我从巴马县城出发，沿盘阳河去西北方向，第一站到达甲篆乡。这个地名很古怪，看起来很有文化意味，似乎是很久远的一个地方。其实距县城才十五公里。我在甲篆乡住下。然后沿盘阳河徒步行走，寻找我想要的草木。

　　真是个美丽如画的山乡。山中野花尽发，盘阳河畔，青李及棠梨花皆如雪。岸上多崇冈，远水近林，极幽邃。其上有飞泉淙淙下注，四时不绝。复前行，中有山路，泉水出焉。

　　一只孤独的飞鸟，身影缥缈。我在这儿停住。我没法看见盘阳河了，河掩在草丛那边。也没听见什么，但肯定有河的声音。村庄在流动，岸在流动。水是这样地迎接我又离开我。千枝万叶盛夏的繁荣，婆娑摆摇。

　　我在丛林中迷失方向，只听见水声在哗哗地响。我在山谷间绕来绕去。日薄西山。我忘记了归路。渐渐地，有一阵嘈杂声传来，我循着声音，前去问路。蓦地，我眼前一片炫目的光华。一群女子，五六个吧，正在河边裸浴。传说已久的裸浴情景，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像个木头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立定在那里。

　　一个个白白的身影在晃动，迷离恍惚，人体曲线突出轮廓，婀娜的身姿和头上飘散的长发，一幅天然沐浴图。笑声，水哗，莺语。夏季的水草缠绕着树枝。我仿佛坐在水底，头顶上流动着夏季的阳光和水声。旁边一园修竹，中有一涧，水汩汩竹中。

　　她轻盈出水，在丰满的土坡躺下。这里生长了好多细竹与绒绒草，给太阳暖得翠绿。疲惫的她，躺在草上，姿势太美，一丝气力也没有，偶尔折一枝竹叶。时新篁嫩绿色。碧柳绿蒲，玉版竹影。又有白莲数朵，粉花正放，香风满一山。

　　痴迷之际，忽想到，裸浴乃当地古风，是人类返璞归真的一种表现，我何来那么多的念头而停步不前。思想作怪也好，少见多怪也好，坦然前行。正想着，她们发现了我。其中就有人开口唱道：

　　盘阳河哎水清清，妹在河里莲花身。

　　对面阿哥哪里去，一身臭汗好难闻。

　　哈哈哈……

　　至河边。她们没有任何惊慌，也没有任何害羞与回避。她们在我面前毫无遮蔽，心地坦然，一片明净。在她们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灰暗与失落。一曲山歌撂在我面前，将我军呢。

　　我站着，嗫嚅着。我来到壮乡，早就听说，无论如何，要会唱几首山歌。有的山寨，不会山歌，是不让进去的。如果进去了，不会山歌，那是要喝酒的。人家唱一支山歌，你就要喝一碗酒。虽是青梅酒，喝起来甜，可是后劲很大。我曾在大明山顶上，被当地的山歌王，彻底灌醉了一次。那次真是醉翻了。发誓学山歌。于是就跟山歌王学了十来首。姑且试她一试。

　　上树摘花花落水，下水捞花水来推。

　　哥我没有桃花运，白走一趟空手回。

　　呵呵，那你下来啊。水里这么多花呢。哈哈哈……她们在狂放的嬉戏中，宣泄出放肆的笑声。生命的活力与美妙，在她们身上千姿百态。

　　我没有下水去。我看过汤加丽的写真集，很唯美，能让我内心产生平静与喜悦。可是眼前水中花，却让我紧张，大汗淋漓。我对她们说，我迷路了。腹中正饥，午饭还没吃。想去镇上。我问她们去镇里怎么走。其中一个说，我带你去。她立即上岸。穿衣。其他女子也陆续出水。水花四溅。却不见有人戴文胸。我很纳闷，又不好问，木木地跟在她后面，往甲篆乡的街头去。

　　女子覃姓。原来，她就是饭店老板的千金。盘阳河鱼庄，多诱人的饭店，吃鱼为主。有两个老人坐在门边树下，神态安详。覃女给我介绍，老人是她的祖父祖母，祖父105岁，祖母103岁。久闻巴马是长寿之乡，果然名不虚传。覃女非常隆重地向我推荐巴马的三个名菜：巴马香猪片，油鱼，火麻汤。并一一为我做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