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到花园一看,母亲种的贴梗海棠开了。白色的,很柔,花瓣圆圆的,很润,是江南娇小女儿态,居然冲寒而来,让人心头一热。连续两个月反反复复的病好像好了起来。
三月底,樱花开了。特地去复旦南区看,原先最大的一株,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很粗的一枝,不知道是台风刮断了,还是砍掉的。这一来就不成气势了,一瞬间的失望几乎变成气愤。真是不如不来,不来的话,这里的樱花在记忆中照旧浮一片云霞。
可是若是不来,待到花期过了,肯定以为是人辜负了花。谁知却是花辜负人。可是那么美妙,那么短暂,比起辜负来,还是宁可被辜负吧。
四月中旬。竟不知道自己住的小区里有樱花。就在后面一个自行车棚前面,有三大棵,是日本晚樱,似乎又叫八重樱的,一棵白色,两棵粉色。想必是自己也知道是迟了,于是格外盛大地开了,在花下仰了头看,一层花上面还是一层花,竟是花天。让人薄醉的明媚梦境,难怪“花天”是和“酒地”连在一起。
(上一次这样仰看樱花,是几年前在扬州的徐园,就在院子门内一侧,牡丹正开,盛大无比,色泽灼人,上面居然一棵樱花,密密盖住了天,这种搭配在别处从未见过,给人的感觉足够奇异,简直有几分妖魅。人坐在中间的石凳上,眼睛被花光照得晕眩,只好闭上,还觉花气填满了肺腑。人生到此,还有什么愿望?大概只有一个:希望这个梦不要醒来。)
但是樱花还是谢了,最初几瓣飘落,就让人担心风雨。但是风雨该来的时候还是来了,于是樱花雪一阵比一阵密。一夜风雨之后,出门时倒吸一口气,台阶下,堆了一堆的粉色花瓣。
本来想改后主词一个字,叹一句:阶前落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正好我白发苍苍的母亲走过樱花树,抬头说:“不要这样嘛。”我就觉得不必说了。
今年天暖得疯疯癫癫,花期都乱了,还没到谷雨,牡丹都开过了。好不容易到了植物园,人家告诉我,牡丹都谢了。心想,只要还有三四朵,让我看看,也算没白来这一趟。到了一看,十停里谢了七八停,开着的那些也是萎靡。
站在这样的园中,才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
牡丹是热闹到不避杂乱的花,红的,粉的,紫的,白的,黄的,还有一种接近黑色的紫绛。花前的小牌子都写了品种名,无心看。没有花,秃秃地光知道名称做什么用?若有花时,更不需要了,它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明。
这有点像爱情,爱着的时候不需要任何概念和定义,不爱了,多少种界定和解释都不能挽救。
那么,地上的花瓣是没有结果的爱情,而那些没有花只剩名称的植株,是无爱的婚姻。
春天是一年中最让人心烦的季节。伤感细密而粘稠,有时让人觉得自己脆弱到可耻。
春暖花开?不,春天是花谢的季节。你不会在别的季节里,看到这么多的花凋谢。
许多花争先恐后地开了,然后谢去,一场场花事是一个个陷阱,等着我们的心情陷进去,防不胜防。
对人,为了躲避散时惆怅,你可以不聚,可是对花,你能怎么样?那花该开时就开了,你不能不看,不能不爱,那花该谢时就谢了,丢下你狼藉满地的心情。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谁不怜?可是怜又能怎么样呢?
为了想躲过心痛,其实不要花开。但是春天一到,偏偏花开,偏偏花谢。五月六日,立夏。
昨天半夜,或者说今天的凌晨,起风了,然后打起了雷,怪不得昨天开始头疼。雨下起来了,头渐渐不疼了。起来出门,看到第十宿舍围墙外的地上,一片雪白的细碎落花。那几棵绣球不落则已,一落就到了这步田地。走近了看,五瓣五瓣的,依然精细着,像满地的小篆,曲曲折折的心事无人能懂。比起“立夏”这个抽象的节气,这满地的雪白小篆,更加让人彻悟,春天过去了。
过去也就过去吧。一千个春天都凋零了,一万场悲喜都凋零了,多少代看花人都成了别人的追忆。
(选自《散文海外版》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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