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条坏了,零件锈了,器官损了,脆弱的生命要修理了。
病房一片白色,整洁舒畅,舒服地禁闭着我的身躯,闲散着松弛的肌肉,人在悠闲中,心绪总想抓住一根藤蔓,有寄托,能攀升。可艰涩的眼睛难以阅读,虚弱的身躯难以操作。无聊至极,常常是曙光可见之时,茫茫的沙漠里,有一孤烟袅袅,升起一丝温馨,是潜意识的指挥,还是心弦的拨动,我的双唇微微闭合,发出了轻微的诵读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经》,这大乘佛教的第一经卷,世上最为流行广知的佛经文牍,提纲挈领的佛经经典,就这么油然流畅出我的口中。我本俗人一个,尽管母亲吃素念经40年,我却总在世务杂事中忙乱,不曾去熟悉探知佛经,就是连这广为流传的《心经》也知之甚少。十多年前,去普陀山游览,前寺前,海印池莲荷铺张碧绿的叶子,叶的上面高高挺立着花蕾,将要绽放生命绚丽的的光华。步过池东的永寿桥,见桥前影壁,“观自在菩萨”五个大字,苍劲有力;见影壁墙旁刻有《心经》全文,于是第一次诵读全文,记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文句,可谓始遇之缘。
老来闲暇,去年参加首届“正国讲堂”书画研修班闲习涂鸦,老师阐说书画相连,引领欣赏了欧阳询、张旭、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傅山、吴昌硕等名家的《心经》书法作品,开眼界,长见识,老师推荐学写赵孟頫为他们夫妻的佛门师傅中锋和尚抄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手书版。老师是普陀山师傅的俗家弟子,对《心经》自有领悟。每于学书之时,多以学经解说《心经》经文,54句,260字,言简意赅,内容丰富,意蕴不尽,禅意绵绵。我于描红临摹前诵读,在诵读流畅时动笔。在聆听老师的说经之后,数十次临写,数十次诵记,便深入脑海,融入意识。我初识在普陀,引诵熟记有普陀弟子,因缘可见。
此时,在这白色的病房中,在这宁静的氛围里,在悠闲的散漫时,记忆升腾成了声音,如雨后的溪水汤汤奔流而下,畅顺自然。在这无数遍的诵读间,越来越感到《心经》记述着一个故事,一个精巧的故事。然而没有用全方位的叙述,而采用了“留白”手法。留白,又称余玉,本指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像的空间。是中国传统文化哲学魅力的折射。后来引申到诗歌等文学上,以“省略”剪掉细枝末节、精炼字词,用最少的文字表达出心中所抒意境,以使诗歌更含蓄,给读者留有再创造的空间。杜甫的叙事诗《石壕吏》的大部分文字写老妇的“前致词”,老妇的话全是被石壕吏逼出来的,可是这石壕吏“一何怒”的逼问,没有用文字表现出来,省略了,留给了读者合理的想象。如果直接写出来,失去空白反而显得苍白了。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应该是三番问答,可是作者却以答含问,只用二十个字,显示我“寻”,突出师“隐”。《心经》行文,正有这样的留白,省略了“舍利子”的发问,让故事精炼,情节隐约,主旨彰显,耐人寻味。细细诵读,那个故事就会呈现出来 遥想那故事一定发生在佛教圣地灵鹫山。山的周边一马平川,把本就山势奇特非凡,峰峦众多的灵鹫山烘托得挺拔而峻伟,绿荫遍山,菩提伟岸,处处清净鲜洁。乃是释迦牟尼创立佛教之精舍。这一次观自在菩萨又来此学经修道,礼拜佛陀。佛陀传授,护念,由他修炼般若波罗蜜多的深度功法。菩萨盘腿静坐,闭目悟空,入定修炼,高深之时,照见五蕴自性皆空,“度一切苦厄”,获人生自在的智慧与功力,更生普度众生脱离苦海之宏源。或许这是几个人的交流座谈,或许这是一个宏大的研讨论坛。佛陀最具辩才的大弟子舍利子向观自在菩萨提出几个关于修炼般若波罗蜜多的问题:空与五蕴有何关系?什么是空性?如何练得这甚深般若空性?观自在菩萨应声作答,做了精妙深切的阐述,或者还有互相之间的切磋辨析。他陈说自己的感受,他还列举“三世诸佛”依据般若波罗蜜多登菩提,修炼正果之例,加以佐证,恒定般若多罗蜜多是正理,是真理。佛陀出定,对观自在菩萨所言,欢喜赞叹,号召人们好好去修炼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正是对这么一个活动与对话的巧妙“留白”式录写。凸显观自在菩萨的行和言,从而阐明般若波罗蜜多的智慧与空性,精深而意蕴丰富,深含佛意,结缘普度,广为传诵。
这是观音的故事,观音的经。其实很多“经”文都以故事展示意旨,而不仅仅是深奥的说教,这样才更具有感染和参透人心的力量,而且形象生动的故事含有多向意旨,就更富有禅味,《金刚经》如此,《妙法莲华经》如此,《地藏经》、《维摩经》也如此。不只是佛经,道家的《南华经》如此,儒家的“四书五经”也多以故事表理趣,就是《圣经》也充满着故事。从故事读来,那经文就显得生动有趣,含义丰富,耐人品位,启迪深切。
二 一遍遍诵读《心经》,点点滴滴的体味,似乎有点感悟,是否合乎“经意”、“经味”却无法把握,但有感悟就是一种自己的收获:智慧之心灵,在于超脱,超脱便空灵,关键是“空”性。
这个“空”,在中文中属形声字,以“穴”与“工”组合取义,“穴”与“工”联合起来表示“安居工程”。故其本义为“简易房、廉租房”。古有“司空”之官职,主要工作就是安置移民,解决他们的临时和永久住房问题。“空”可以做名词,可以做形容词,可以做副词,也可以作动词;天空、空虚、广阔、空旷、岑寂、幽静,空泛等等都是“空”衍生的词义,在具体的文句之中,那空字更是灵动丰富,耐人寻味。
诵读《心经》,想着参悟“空”的禅意。我却走不出世人的圈郁,只觉那“空”,有着左思“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的广阔、空旷之意;有着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空荡荡之感;有着刘禹锡的“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之“空”的徒然之味,虚空之趣;有着常建“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看空世事之念,空落之观;有着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迷茫、缥缈之情……《心经》之“空”,不是些多诗句词义的简单相加,而是有机的融合,精妙的包容,似是而非,是中有别,非中有同;《心经》之“空”,空得博大精深,给人天女散花般的浮想与拈花一笑的启迪。唐朝杜荀鹤《题著禅师》中的“说空空说得,空得到维摩”的“空”,似乎与之有着佛理的吻合。 曾听大师说,空是正见,空是般若智慧,空是因缘,空是不二法门。空蕴含无限,像数学中的“X”,无所不可代表,无限广大。空是万有,就如同虚空孕育了万有,空气孕育了大地万物一样。空不是无,是大破大立,是空去一切有无对待,空去一切差别观念,空去一切戏论,从而构建成一个大圆满、大自在的世界。大师的话很精彩,只是我俗人,不明佛理,只觉深奥神秘,有点懵懂。诵读却让我生出另类的感悟。
在病床上诵读《心经》,感知“空”果真是佛教的第一义谛,故而佛法、佛寺或佛门被称为空门。“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崇尚佛教的老王维以“空门”销迹心事;“流形及兹世,始悟三空门”,生遇多桀的柳宗元以“空门”悟真谛;“愿为愚谷烟霞侣,思结空门香火缘”,沦落天涯的白居易求“空门”结香缘;“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皇帝词人李煜靠“空门”来排解烦恼。而在天目山上乐而忘返的郁达夫“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这佛家之“空”,可谓魅力奇妙,功力非凡。 在病房数十遍的诵读中,我读出“空”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一个永恒存在,泯灭是非,消解善恶,空寂宁静,居中平和,波澜不惊,广阔无垠的恢宏世界,是与现实狭隘苦痛世界相对应的理想世界,或许就是因缘而生的佛国世界,佛构建着这“空”的奇妙世界。
在病房上百遍的诵读中,我读出“五蕴”,就是现实呈现世界的形态,“色”蕴是摸得着看得见的物质形态,而受、想、行、识四蕴就是思想精神形态。我读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揭示的是色空转化,色空相承,只是一瞬之间,一念之时,无形无相,可以变现万法万相,而有形有相的当下,却也能化成无形无相的空,灵动奇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这首诗偈,巧妙地揭示了“空”“色”(五蕴)之间的隐约奇幻。这“空”实在意味无穷,反复品味,越品越有禅。
三 诵读着“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我读出迈向“空”世界的步幅,不必执着于一物一事,不必固守着一念一行,那“空”,就是“放下”,就是舍弃,放下物质的无度享受,舍弃欲望的无限膨胀,淡却个人的感知,走向“心空”。“心空”就是心里清净,没有丝毫的染着。这样心一定空得博大,空得浩瀚,空得坦荡,可以造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景象,让私欲渺小难见,渐而把渺小的私欲淹没,驱除,达到“无我”之境,使心“清净”,使情安宁,从而“心无挂碍”。而“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清代道家大师黄元吉,他授课实录著作《乐育堂语录》,是道家修心养生之经典。对于“心空”,他是这样看的:“夫先天之心即性,先天之性即虚无元气,要之,一虚而已矣。人自有生后,气质之拘,情欲之蔽,恩爱之缠,此心之不虚者久矣。气为心使,精为神役,驰逐妄游,消耗殆尽。”。他认为“先天之心”是“虚无元气”,这“虚无”应该就是“空”;而后天之心,受尘世之染,在拘、蔽、缠围城中不虚“久矣”。所以一定要做到虚空,因为“惟虚则灵,灵则明,明则众理俱备,万事兼赅。而虚则必要“静”,认为“‘静则为元神,动则为真意’,神与意一也,不过动静之分焉耳”,努力达成“心空似水,意冷于冰,神静如岳,气行如泉”的清净状态,就会“我之神既虚,则天地清和之气自然相投。人之所以参天地、赞化育、变化无穷、神妙莫测者,即此神息之虚得感清空之虚之气入来
。此虚中所以有实也。”这些论述与《心经》中说的实现“空”的境界而以“无”的法界——清净的意思,十分贴近。看来在这样的境界中,佛道有着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内含。 说起来中国古来多少仁人贤士,他们懂得“本心若虚空,清净无一物”,“欲酬清净三生愿,先洗功名万里心”;他们深知“灵源无点污,常应常清净”,“宇宙幻成清净境,了无一点红尘入”;他们坚信“中流心清净,审思云甚要”“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他们实践“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便把虚无常作伴,更将清净永为邻”;于是达成了“五十六十却不恶,恬淡净心安然”“虽在神仙兰省间,常持清净莲花叶”的自我境界。儒家向着佛家交融,儒佛也是异途同归,奏响着向“空”迈进的旋律,飞扬着优雅渐进的音符,造化一种新的境地。 我是俗人一个,不懂佛法,不识道术,少懂儒学,可是那一种清净的向往,那一种“空”的渐进,那一种“空”的意境,却感染着我,招呼着我。 在病房诵读《心经》,我感到我是在读一部人性的修炼、净化、升华、超越、宏大之“经”,在读一部营造人心达成极致的经典之经。
好多信众,去寺院拜佛诉愿,祈求获得某一欲念,心情可以理解,行为也不必厚非,但如若以《心经》之意,追溯佛理,却有着相左的嫌疑。至于那些干了坏事的人,不反省自己,不“放下屠刀”,却以金钱物质去祈求佛的保护,似乎与心经之意完全相悖。佛寺山庵清净虚空,即是其本,故而才有“深山臧古寺”的景观。
俗人不懂佛理,只是诵读《心经》,心存敬意,一时痴思,有不合佛法之言,不当之处,一定会有菩萨洒净引导,有佛陀点化开启的吧。
四 诵读着,体会着,消化着……
当病症在反复的检查化验中确诊,只觉乌云压顶,车轮辗胸,腿肚坠银,末日降临。面壁独坐,沉闷之间,一股音乐的旋律如一道闪电,划开潜意识棕黑的门栓,一股强烈的气流带着轻悠的温柔迎面而来,磅礴无边,将寒蝉凄切秋夜里的我围罩,在包围之中,只觉天空廓大,胸襟开阔,寒意烟消云散,一片安静,平稳。那是五年前在朱家尖白山下观看“印象·普陀”,听到罗大佑歌唱主题曲《心经》响起时的感受。曾经有过打禅经历,体验过那种超脱现实,摆脱尘世烦恼的罗大佑,把《心经》宏大意境,以他特有的音域,在实景舞台上传响,包裹了旋转剧场,那时虽然不能诵背经文,而那旋律却深入我的脑海。此时那旋律飞扬,我便不自知地跟着旋律吟诵。
自此,诵读无止,慢慢就有一种冲开乌云,放开心胸,解脱裍衣的意念升起,心似有点空荡。不再驻留在疾患生死之间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不再执着于治疗的苦苦痛痛长长短短迷迷茫茫,体会着“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的意味。虽是俗人,无法深入,无法超脱当下,无法放下生机,就试着淡化。也许淡化是超脱的起步,放下的基点。无思无想,无疾无症,淡却忧郁,中和心情,如白居易“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今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那样消解起来,有点“外形骸而内忘忧恚,先禅观而后顺医治”的共鸣。像贾岛“灯下南华卷,袪愁当酒杯”那样,诵读《心经》,寻求空性,顺应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视之若无,无求自空。心的空无,是否就是一种意念的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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