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我早年很讨厌九月。
细细想,我是2001年的秋天开始讨厌九月这个月份。我曾经说我的高中时代是父母吵架出来的产物,确实是真的。依稀记得2001年七月最后一天,母亲几乎消失了一整天,快天黑了,她带着一脸倦容,走进家门,高兴地对父亲说:“我今天去石别中学了,问过很多老师,他们都说,家庭实在困难的话,可以先交一半学费。你就让四儿去读高中吧!”
“读什么高中?村里像他年纪一样大的人,没去读高中,我不见哪个死了!”父亲勃然大怒,狠狠地瞪我了我一眼,转过身与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夫妻俩从七月吵到八月,又从八月吵到九月,谁也奈何不了谁。
眼看已开学好几天了,母亲急得坐卧不安,干脆使出“杀手锏”,凶巴巴地跟父亲说:“养了五个孩子,要是没一个能上高中的话,我也不呆在这个家了,明天我就离家出走,走到哪里死在哪里,总比死在这个家里好!”
父亲败下阵来,咬牙骑摩托车送我去石别中学报名。当时学费是六百多元,父亲身上只有四百多元,相当于家里全部的钱了。进入校园找到高中部教务处后,父亲谦卑地笑着,搓着双手,语无伦次地和几位老师说家里十分困难,他身上的钱只够交一半学费,剩下的学费期末一定补交,绝不拖欠,希望学校能够允许我先读书。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总觉父亲说话不大漂亮,可我又不方便插嘴,父亲东拉西扯了大半天,教务处主任或许是感动于父亲的执着,也有可能念在我初二时是他班里的学生,微微点头同意了。
解决完我的入学问题,帮我提些行李到宿舍,看我铺好了床,父亲给我留下一百元生活费,独自一人骑摩托车回家。傍晚时分,我站在夕阳斜照的走廊上,俯视熟悉的校园,心头涌起了一股股难以描述的酸楚。
转眼到了高一暑假,父母又为我的学费日夜争吵。父亲抱孙心切,思想极端偏激,认为是我去读高中不在家种地,导致家里盖不起楼房,连累大我七岁的哥哥娶不得媳妇。三天两头地抱怨我,使我万念俱灰。在一个蝉鸣热烈的下午,我将一把锄头扛到肩上,对母亲说我不去读书了,母亲神伤不已。晚霞染红天边时,我满头大汗地挖一块地入口旁边的烂树蔸,哥哥走到我跟前问:“妈说你不打算读书了?”
“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读什么书!”我冷冷地回了一句,满怀怒气。家中光景如此惨淡,着实与哥哥有莫大的关系。要不是他头两年把家里数年的积蓄挥霍一空,高一上学期我那区区六百多元学费父母怎么会交不起!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堂屋乒乒乓乓地响,接着,是摩托车声。凌晨一点多钟,父亲和哥哥回来了,哥哥进了房间,就在我身边躺下,打着哈欠说:“刚才我和爸去了一趟林场村,跟那个陆朝庭说好了,出租我们家的一块地给他,租期十年,每年租金七十元,一次性给完租金。明早他来我们家签合同,签完合同他就给钱,你先安心读完高中啊!”
说完最后一句话,哥哥沉沉地睡着了,呼噜声响彻整个房间。我却失眠了一整夜。
三年高中,三个九月让我恨得咬牙切齿。
2004年七月下旬,收到河池职业学院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都高兴坏了,父亲一反常态,拍着胸口支持我读大专,母亲更不用说了,隔三差五戴着老花镜看设计精美的录取通知书,一边认真看,一边小声地念通知书里的字。八月上旬,见两千八百元学费凑齐了,我心里想,待到九月开学的日子自己再也不用像高中三年那样窘迫不堪。奈何世事无常,八月中旬母亲积劳成疾,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星期,原本预备作我学费的钱全都花光了,更让我悲伤的是主治医生断言母亲最多还能活半年。
我又一次打消了读书(大专)的念头,想好好地陪母亲走完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母亲从医院回来,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语重心长地劝我:“四儿,无论如何你都要到金城江读大专,不要管我,我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就算明年开春病死,也不见得是个短命鬼……倒是四儿你以后的路还长着,不读大专怎行?你不读大专,我死了也合不上眼睛……啊……”
我红着眼答应母亲。开学前的头两天,家里卖掉几十棵种了二十多年的松树,换得两千三百多元。九月如期而至,哥哥送我到河池职业学院报名,拘谨地跟我们班主任说只能先交一半学费。在学院后勤处干杂事的一个亲戚也帮着说情,班主任微笑帮我办理入学手续。
大一放暑假前,学院说广东一家大型电子厂招两个月的临时工,为了不再像大一开学时候那般狼狈,我报名参加了。两个月后厂里扣完伙食费、水电费,我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各自拿到一千五百多元工资。回到学院,同学们纷纷打电话叫父母多寄两、三千元让他们买电脑。我是没法效仿他们的,给自己买一本《安妮宝贝散文集》,给父亲买一个耳机,总共花掉几十元,剩下的一千五百元全部充当学费。母亲还活着,但她不能再下地干任何农活了,每个月需要花几百块钱买药。
时间老人打了个盹,大二暑假到了。我以为学院还会安排我们继续到广东勤工俭学,谁知电子厂只招女生做临时工,断了我的财路。无奈之下,我只好跑回家,与父亲一起养蚕,凑大三的学费。父子俩都没养蚕的技术,全凭运气。熬得两眼布满血丝,八月中旬总算凑齐了学费,我刚松口气,怎料母亲旧疾复发了,再次住进医院,看到特意为我准备的学费全都流进医院缴费窗口那里,父亲伤心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不哭了,不哭了啊!哭解决不得什么问题,人有病总是要治的……”我蹲下身轻轻地拍父亲瘦骨嶙峋的后背,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自己有办法借到钱交学费。后来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电话跟班里的两个女生以及高中的一个女生借钱。她们把勤工俭学得的一半工资借给了我,加上哥哥给的一千块钱,我终于凑够了大三整年的学费。然而我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因为妹妹的学费还没着落。
来自广西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仿佛是一张催命符,整个家被愁云惨雾笼罩着。我看得出父亲和哥哥心里都不想供妹妹上大学了。面对三千二百多元学费,我同样束手无策。母亲出院后如何说动父亲去乡里信用社贷款两千元,我不得而知。九月六号,父亲打电话叫我请假送妹妹到南宁市的广西教育学院报名,令我惊讶万分,于是打电话问哥哥:“强哥,你怎么不送老五去广西教育学院报名?”
“我普通话说得不标准,也不认识广西教育学院里的老师,还是你送老五去报名比较好些!”哥哥振振有词地说着。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哥哥不愿亲自送妹妹到南宁市的广西教育学院报名,主要是家里没能一次性·交完妹妹整年的学费。
父亲没出过远门,母亲也没出过远门,又大病缠身。送妹妹上大学报名这个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天气闷热的一个早晨,兄妹二人急急忙忙地钻上一辆由宜州市开往南宁市的长途班车。坐在软绵绵的座位上,妹妹睡得异常香甜,我却是诚惶诚恐,父亲头天晚上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四啊,明天你送老五去南宁,如果那个教育学院不收老五,你就把那两千块钱带回家,我好拿去还信用社……”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使我倍感难受。晨昏母亲殷切的目光,也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中午一点多钟,第一次踏进少年时期就心驰神往的南宁市,我完全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兄妹二人扛着大包小包,灰头土脸地找到广西教育学院,老师们已下早班。
举目无亲,我叫妹妹看好所有行李,然后跑进一家商店打电话问高中好友明慧:“慧,我现在和我妹在广西教育学院里,你懂得我们以前的高中同学有哪个在教育学院读书吗?”
“莫冉鲜!”明慧说了一个名字。我听得一头雾水,对莫冉鲜这个人没一点印象。
明慧让我在店里等候,说他打电话叫莫冉鲜来商店找我。大概过了七、八分钟,莫冉鲜就找到我了。我打量了她十几秒,依旧找不出一丝熟悉的痕迹。根本不知她是明慧的女友,也不知她是高三那年转学到石别中学与明慧成为同班同学。
下午三点钟,老师们都上班了,莫冉鲜热情地带我们兄妹去找旅游系老师们的办公室,为我们兄妹说了很多好话。如我预料中的一样,报名很不顺利。妹妹的班主任说,要获得她们旅游系里的一位领导同意,她们才可以替妹妹办理入学手续。
“领导的办公室在三楼左边第二间,你去找找他,让他写张批条,这样我们就可以帮nm办入学手续!”妹妹的班主任起身将妹妹的录取通知书递回给我。
我和妹妹跑上三楼找她们班主任说的那位领导。办公室很快就找到了,猪肝色的门却紧闭着,敲了几次,没什么人开门。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办公室的门仍然紧闭,两个小时过去了……站着等人,有时真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尤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一个陌生人,更是一件让人身心俱疲的事。
长长的走廊上,没一张供人休息的椅子。看见妹妹捂着肚子蹲在墙边脸露倦色,我朝她挥挥手:“你去二楼找冉鲜姐,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自己一个人在上面等那个领导就行了!”
妹妹点点头,下楼去找莫冉鲜。走廊上就我一个人,来回踱步,孤独而无助,沉重的脚步声格外响亮。西边那轮落日又红又圆,不断地往下沉,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橙黄色的落日余晖一点一点地往走廊里渗,踱步累了,我靠着一面墙抽劣质的烟,不停地祈祷天不要黑得那么快,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殆尽,走廊上顿时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哥哥,感慨他们早些年送我到学校报名时都不容易,内心肯定受过不少煎熬。第二天上午,办好妹妹的入学手续,我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脏话:“狗日的九月!”
十年匆匆过去。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灯,是一座陌生小城的灯,我与慕名已久的程贤富师友坐在灯光迷离的小饭馆里举杯畅饮,笑谈人生悲欢。
“书生啊,喝完酒,多吃点菜,尝尝我们云阳县当地有名的特色!”年长我二十多岁的程贤富师友夹起一块粉蒸肉放入我碗中,慈祥的目光有如冬日的暖阳。
“谢谢程老师盛情款待!”我忙不迭地点头道谢,转脸看窗外九月的街景,顷刻间,尘封心中多年的酸楚竟给冉冉飘起的温情融化掉了。
原来,那些年九月里的酸楚背后还存在着很多温情,是肉眼看不见的。
当我用心去看,这些温情就会在父亲、母亲、哥哥、冉鲜等人的身上缓缓流动,那谦卑的笑容不再卑微,那拘谨的动作不再笨拙,都是爱的一种表现。
念起,温情是爱,也是恩。“懂得思恩的人,永远有爱相伴!”我该庆幸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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