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大多数桐家洲人的命运都和义乌的拉链厂有关。这家消失的拉链厂,就像一根拉链头将两列链牙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连接着乡村和城市,故乡和他乡,出走和返回,过去和未来,生存和死亡。
二十年前,堂哥因没有考上大学,按照他和伯父的约定,他要外出务工。他心有不甘,一个人躲在房间睡了几天几夜。
那年夏天,桐家洲雨水不断,清澈的小溪变成了汹涌的河流,层层叠叠的梯田早已饱和,洪水从田埂外泄,像一块块瀑布挂在桐家洲。后山脱落的泥石像子弹一样飞向破旧的土房,一堵墙撞开了一个大窟窿。伯父和父亲戴着斗笠在雨中清理房前屋后的泥沙。房间的水越涨越高,地面变成了池塘。堂哥床底的拖鞋漂移出房间,走到了客厅。他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死死地躺在床上。他仰视湿漉漉的楼板,雨水一点一滴落在房间。雨滴似乎掉进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雨过天晴,堂哥收拾行李,一声不吭,离开了桐家洲。我站在村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并没有回头。
他去了义乌的拉链厂。
堂哥不是第一个去义乌拉链厂的,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桐家洲最先去拉链厂的是我一个远房表哥。他个子不高,皮肤有些黑。有一年冬天,在外打工的他带回一个长相标致的女孩。表哥牵着女孩的手行走在泥泞的田埂,远远看上去,女孩比表哥高出一个头。这个外地来的女孩皮肤白皙,长发飘飘,说的是普通话,声音十分温柔。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只知道她来自义乌拉链厂。
拉链厂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意识里。这段美好的爱情成为我对义乌拉链厂的第一印象。它应该如校园一样美丽,桃花盛开,处处可邂逅爱情。
第二年冬天,表哥和女孩带回了一个婴儿。他们准备结婚酒和孩子满月酒一起操办。不幸的是,孩子突然生病夭折了。那个冬天很冷,村庄暗沉,空中飞着雪花。婴儿的尸体用一层层旧衣服包裹着,放在了他家门口的草坪上。表哥沉默不语,他提着孩子往山走去。女孩扑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
表哥和女孩结婚了,但他们并没有办酒席。春节一过,他们又去了义乌拉链厂。从此,他们几乎没有回过村庄。桐家洲,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伤心的地方。他们唯有远赴他乡,才能忘却疼痛。义乌拉链厂成了抚平他们伤痛的港湾。
和表哥一样,越来越多桐家洲人选择了逃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像一阵强劲的风吹进桐家洲,带走了桐家洲的父老乡亲。几乎是一夜之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主人都消失了。他们选择子夜出发,徒步到乡镇赶坐第一趟班车。半夜,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沉睡的村庄提前苏醒。村庄所有的狗集体汪汪地叫,它们的叫声像是哭声,听得人心碎。桐家洲人举着高高的火把,扛着大包小包离开了村庄。他们远行的灯火渐渐地消失在乡间小道,就如同犬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等到天亮,桐家洲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还有鸡鸭鹅、牛羊狗。
这场蓄谋已久的集体逃离,像是掏空了村庄的心脏,它从此变得伤痕累累,全身病痛。热闹的桐家洲变得冷清、寂寞。大门的锁在寒风中不停摇曳,没有了主人的爱抚,它们的身体将由闪闪发亮变得锈迹斑斑。一家大门两侧贴着烫红的对联,门上有一个偌大的“囍”字。门口,一对红色的蜡烛还在燃烧,蜡油像泪水一样流着。
我堂姐小学没有念完就外出打工了。她个子矮小,离开桐家洲时,她背上的行李比她还要高大。我的叔叔婶婶将刚刚出生的孩子,寄养在我家,夫妻俩在孩子熟睡中偷偷地离开了。我的舅舅舅妈、姑母姑父、姨母姨父、表哥表嫂……我的父老乡亲都走了。他们大多数人都去了义乌的拉链厂。
几年后,我父母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春运中,他们像蚂蚁一样,在大地迁徙,从农民变成农民工,从乡村到城市,从故乡到他乡……
二
二十世纪末,家庭手工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在浙江义乌兴起,它们在农村、城中村、乡镇街道和城市遍地开花。这座由小作坊成长起来的“中国小商品之都”,像一块磁场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那些看似普通的民房,收容疲倦的身体,安放青春和梦想,像一艘前行的航船,承载了无数人的命运。
拉链厂在义乌丹溪大桥桥头,一个叫下傅村的城中村。拉链厂没有一个像样的招牌,倒像是一户人家。实际上,它就是老板在自家开的一家小作坊。这栋五层高的房子位于村口,一条巷道从门口穿过,串起了两边一栋栋房屋。这些外表看似安静的房屋,每天都在昏天黑地生产。
和其他厂房一样,拉链厂一天到晚大门紧闭。一扇铁门隔断了工厂与外面的世界。锈迹斑斑的铁门坚硬,冰冷,给人一股钝痛感。从外推开铁门,一楼厅堂就是一个偌大的车间,二楼老板用来居住,三四楼也是车间,五楼是集体宿舍。厅堂门口摆放着一张不大的桌子,桌面堆满账单,从早晨到傍晚,老板都坐在这里。这就是他办公的地点。我现在也不知道老板姓名,只记得他身材魁梧,永远挺着一个啤酒肚。老板从来不刮胡子,胡须特别茂盛,几乎挡住了他的嘴唇。老板坐在办公桌旁总是不停地按计算器,核算进出货物数量,给工人计件,并转化成工钱。他的中指像小鸡吃米似的快速地点击计算机的数字,计算机发出急促的声音,每个数字的响声像子弹一晃而过。这也是给工人发放工资的地方。月底还没到,有的工人急需用钱,就向老板提前支取工资。老板心地善良,一般都会答应。老板娘瘦得猴子一样,她头发银黄,眼睛碧蓝,长得像外国人。每天,老板娘都化淡妆、涂口红,她走路带风,一副十分时髦的样子。老板娘喜欢骂人,嗓门特别大,大家都特别怕她,见到绕道而走,暗地里都称她为“母老虎”。
拉链厂繁盛的时候有近百名工人。工人大部分来自江西,在江西人中桐家洲人又占多数。除桐家洲人外,有的来自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安徽等地,还有的来自江西上饶、抚州、鹰潭、九江等地。湖南几个女孩子长得好看,个子高大,身材苗条,长发飘飘。上饶人有一对夫妻,男人长得白净,可能是多年进厂没有下地的缘故。女人有一颗龅牙,她不太爱说话,可能是怕暴露自己牙齿的缘故吧。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上饶人,听说是这对夫妻的亲戚。不过,他们之间来往并不密切,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亲戚关系。他是个矮墩胖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家都习惯叫他“拐子”。他的真实姓名,很少人知道。
那个时候拉链厂的工人大多数是女孩子。她们多为豆蔻年华,正处青春期发育期。封闭的工厂无法禁锢少女追求爱情的渴望。拉链厂有一个帅哥叫阿菜,他留着长发,长得像《神雕侠侣》的杨过,迷倒了拉链厂一大帮女孩。他隔三岔五在拉链厂换女朋友,她们不仅死心塌地把第一次献给他,还舍得为他花钱。拉链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僧多粥少。“拐子”也谈过好几个女朋友,还是女孩追求他。不过,最终没有一个女孩嫁给了“拐子”。他离开拉链厂时,孤身一人。
堂哥像一滴水,流进了拉链厂的流水线。命运之河带他一路向前,他别无选择。他时常想,要不是桐家洲那场大暴雨,他应该不会轻易向伯父低头,向命运妥协。他操作机器时,泪水如同当年桐家洲的雨水一样落下,他眼前一片模糊。突然,锋利的机器落在堂哥的中指,鲜血犹如泉水一样从伤口冒出。瞬间,疼痛从堂哥中指扩散,像一只猛虎在吞噬他的身体,从手指到身体每一个细胞。他蹲在地上,全身颤抖。
每天,堂哥从流水线下来,都坐在拉链厂五楼楼顶,望着陌生的城市,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一切都被金丽看到了。她爱上了堂哥,爱他英俊潇洒的模样,爱他忧伤沉思的眼神。她每天买来一只大西瓜,陪伴堂哥坐在拉链厂楼顶。不仅金丽追求他,堂哥的到来引起了拉链一阵躁动。流水线的女孩子坐不住了,开始想尽办法追求他。有的教他如何做拉链,有的为他洗衣做饭,还有的带他逛街购物……
堂哥只喜欢金丽。他苦涩的生活被金丽甜蜜的瓜渐渐冲淡了,并且越来越甜。夜深人静,堂哥趁着夜色抱住金丽,她并没有拒绝,反倒高兴。堂哥感觉空荡荡的心瞬间被金丽填满了,人生迷茫的他,身处异乡的他,那一刻找到了归宿。
就这样,堂哥和金丽确立了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了。他们走到一起让很多女孩伤心。秋莲就是其中之一。她也是我们桐家洲人。秋莲喜欢我堂哥,可堂哥不喜欢她。她深受打击,不久就离开了拉链厂。几年后,秋莲嫁到了桐家洲隔壁村。每年正月初二,秋莲都回娘家。每次经过堂哥门前,秋莲都有意加快脚步。
二十年过去了,秋莲依然没有忘记拉链厂的日子。那些在拉链厂的女孩都无法忘却自己的青春。她们已是不惑之年,如今消散在茫茫人海。
三
和堂哥一样,我也是高考结束去了义乌拉链厂。火车下午从赣南出发,到南昌向塘站时天色完全暗了。夜色中,火车按照既定的路线做出选择,由京九线驶向了沪昆线。人的一生同样行走在一条无形的道路上,随时面临各种各样的抉择。十八岁的我,站在了人生十字路口。
天蒙蒙亮,火车到了浙江义乌站。我从火车站走出,看见一堆出租车和摩托车。我坐上一辆摩托车,司机是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我一眼选择他,是因为他戴眼镜,看上去很斯文,感觉是个好人。可是,我坐在摩托车上还是忐忑不安,他开得很快,像一阵风往前吹。摩的司机一路沉默不语,我甚至想他会不会在预谋一场拐卖。我不知道下傅村拉链厂怎么走,他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摩的开到了下傅村。我一下摩托车就看到母亲,她站在拉链厂铁门口。她已经等待很久了。我们一进拉链厂就碰见了老板娘。她噼里啪啦就骂母亲:“这里是工厂,不是你们家,谁同意你让小孩来。”不过,老板娘终究是通情达理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进入新世纪,义乌家庭手工作坊开始走向衰弱。拉链厂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工人剩下不到五十人,湖南人、湖北人和安徽人都走了,剩下基本上是江西人。我到拉链厂就感觉回到了桐家洲,看见的都是熟悉的人。他们从桐家洲出发,在这里又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桐家洲。桐家洲是一个小地方,大家每天都要见面。拉链厂就更小了,桐家洲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就像拉链连续排列的链牙一样,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老板为了留住工人,此时的拉链厂管理更加人性化了。铁门白天随时都可以进出,到了晚上九、十点才会反锁。每天一早,母亲穿过马路,到江南市场买早餐和买菜。江南市场离拉链厂大概十分钟路程。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巷道,两边的民房都是家庭手工作坊。
夏天,不是拉链生产旺季。每天拉链厂早早就收工了。傍晚,桐家洲人都习惯成群结队到江南市场,就像村庄逢年过节赶集一样。他们悠闲地走在巷道上,有说有笑,像是下傅村真正的主人。
江南市场到处都是人头,那些忙碌了一天的工人,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一条不长的江南市场,从头走到尾也就五分钟,除了蔬菜、水果、服装,这里卖得最多的是小商品。这是他们每天最轻松的时刻,他们由打工者变成消费者,或者旅行者。他们表情自信松弛,似乎把故乡忘得一干二净,完全融入了异乡。他们不像是来自偏远山区的农民,完全变成了一个市民的模样。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谈论的不是家乡的人和事,而是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他们空手而去,每次都满载而归。
江南市场有几家照相馆。照相是在义乌的桐家洲人最高兴的事情。他们穿上时髦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蛋涂得白白净净。女孩喜欢涂口红,她们把自己的嘴巴整得像一根香肠。大家拍合影,也拍个人照。拍照时,他们有的选择站着,有的喜欢坐着,有的轻松自如,有的表情僵硬。女孩往往胸前抱一只娃娃,或者手捧一束假花。照片一般会过塑,背景有蓝天白云,江河大海,高山流水,还有一片花海等等。过塑的照片会打文字,比如:岁月流逝、青春年华、美好韶光等。如果是一对夫妻或者恋人照片上的字一般是“爱情甜美”“真爱永恒”之类的。他们把过塑的照片寄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照片上的桐家洲人长得像电视上的明星,感觉个个在城市里过上了幸福而体面的日子。
除了去江南市场,他们还去更远的夜市场。我现在忘记了夜市场具体名字。只记得,夜市场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就是人,就像一个巨大迷宫,让我完全迷失了方向。行走在夜市场的人流中,就仿若有一股洪流将身体往前推。我拉着堂姐的手,慢慢地跟着她往前走。实际上,她个子比我矮小,可是她一点也不胆怯。拉链厂的女孩似乎对人头攒动的夜市习以为常,她们不急不慢地蹲在地摊上挑选鞋子、衣服、首饰、生活用品和化妆品……她们反复钻进布帘遮挡的试衣间,不一会儿,像变魔术一样,换了一个人似的又从试衣间走出来。试衣服的女孩总喜欢问,好不好看?合不合身?在柔和的灯光下,她们灿烂的笑容比廉价的衣服更加美丽迷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如此庞大而繁杂的世界。在一个魔术表演的地摊上,我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稀里糊涂被骗去。我乖乖地把钱给他们,除了不甘更多的是恐慌。显然,年少的我无法洞察陌生的城市和复杂的人心。
拉链厂的工人光顾最多的还是拉链厂楼下的商店。这家商店租的是拉链厂老板房屋的一楼,开店的也是江西人。店老板整个夏天都穿着一条花色短裤,上身赤膊,每次看到他都是满头大汗。他身上好像有流不完的汗水。女店主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她特别喜欢笑。她的笑容是商店最鲜明的招牌,也是最好的广告。因为她甜美的笑容,商店变得财源滚滚。
商店最畅销的是冰棍和啤酒。夜幕降临,总有男人站在商店门口,手上提着啤酒瓶,嘴巴叼着一根香烟。女孩则喜欢买冰棒,她们嘴巴嘬着一根白色的冰棍,坐在商店门口看电视。她们穿的是廉价的牛仔短裤,露出一条条雪白的大长腿。喝酒的男人喜欢把目光投向女孩的大腿,有的男人看得嘴巴都歪了。当然,也许是他们喝醉的缘故。
黑白电视机播放的是电视剧《天龙八部》,有的女孩喜欢乔峰,更多女孩喜欢段誉。当她们看到段誉和王语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时,不禁停止嘬嘴巴里的冰棒。
现在,消遣方式多元化。一部手机就可以视频聊天、看电影看电视、网上购物等等。很难想象,当年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四
仲夏,拉链厂就像一个火炉。我躺在五楼集体宿舍,床上的席子热得发烫,吊扇涌出一片热浪。高考成绩还没有出来,和堂哥跟伯父约定一样,父亲要求我考上大学才继续念书,要不然就外出打工。在拉链厂的暑假,我经常躲在集体宿舍读书。我印象深刻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不为命运所折服的事迹深深感染了我。我把故事讲给桐家洲一个堂姐听,她一边穿拉链,一边掉眼泪。
在拉链厂,我还阅读了《巴黎圣母院》《老人与海》《复活》《平凡的世界》等中外文学名著。十八岁的我,在拉链厂这个特殊的环境下,阅读这些文学作品,它们所激发的能量是无穷迭加的。正是这些文学作品的力量,影响了我即将面临的选择,也无形之中引领我的人生走得更远。
除了阅读,我在拉链厂还写作。我把床当作书桌,写下一篇篇稚嫩的文字。我记得自己当时写了一篇小说《小巷》,偷偷地拿到下傅村打印店打印,寄给了上海的《萌芽》杂志社,参加当年“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竞赛。投稿当然杳无音信,不过,我的写作之路毫无疑问也是从拉链厂开始的。
在拉链厂这个狭小而封闭的环境,我以一个少年的身份融入打工者的现实生活。他们在异乡构建了全新的生活状态和人际关系。他们在一条流水线上工作,在一个卫生间洗澡和上厕所,在一间集体宿舍睡觉……他们暂且不论年龄大小,不论家庭亲戚,不论男性女性,不论文化水平。在流水线上,他们身份平等,他们名字一样,他们目的一致。
有些事情若是放在封闭的桐家洲,简直难以想象。比如,睡觉。集体宿舍是一个大房间,摆放了十多张床。有的床周围拉了一块布,这些显然是一对夫妻或恋人的床位。一块布当然挡不住任何声音,在几十人的大房间,而且满屋子都是熟悉的桐家洲人,这是一件多么尴尬而害羞的事情。
桐家洲人在拉链厂看似相安无事,相互之间毫无秘密。实际上也矛盾不断,暗流涌动。
最大的事情差点出了人命。白净的上饶男人喜欢上桐家洲一个女孩。上饶女人知道后,把女孩从流水线上拉扯下来,两个女人在地上拼命厮打。上饶男人跑过来,给了上饶女人几巴掌。晚上,上饶女人从楼下商店买来几瓶廉价的白酒,像喝矿泉水一样灌进自己身体。她喝到胃出血,倒在了拉链厂的集体宿舍,一动不动,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上饶男人吓得跪在地上哀声痛哭。老板娘拨打120,急救车很快把上饶女人拉走了。经过医院洗胃抢救,上饶女人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上饶夫妻离开了拉链厂。女孩自然也走了。女孩后来结婚了,听说又离婚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看见她回到了桐家洲。她坐在屋檐下,身体消瘦,眼神忧虑,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毫无疑问,她在拉链厂的事情变成了风言风语,从浙江义乌吹到了桐家洲,影响和改变了她整个人生。
小吵小闹在拉链厂当然经常会有,大多数是因为上厕所、洗澡、睡觉和流水线做工引发的。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闹得最凶的一次是我母亲和我表嫂。
她们不知道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了。这都不重要了。吓人的是,当大家听到吵架声音赶来时,她们俩都各自手持剪刀,情绪异常激动,扬言要把对方刺死。这场激烈的争吵换来的是两家人多年的冷战,即便是天天在拉链厂,也从不打招呼。春节回到桐家洲,也互不来往。
多少年后,我们两家才重归于好。我母亲逝世后,当我抱着她的骨灰从外地回到老家时,我表嫂竟然跪在我家门口嚎啕大哭。我母亲出葬时,也是她哭得最凶。表嫂这些举动是不是因为在拉链厂和我母亲吵架有关呢?她是不是在后悔呢?要不然,她怎么会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小小的拉链厂就是一个世界,矛盾与冲突本是世界常态。一条好的拉链,可以将两边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那些紧密相连的链牙,连接了一个和谐的世界。
当我走向社会,走上管理岗位,面对纷繁复杂的局面,我懂得调和矛盾,就像一根拉链一样,要把人和人融合在一起。
五
十八岁的我,满脸的青春痘,它们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滋生在我的额头、脸蛋和下巴。我喜欢用手去挤压青春痘,经常把自己的脸弄得坑坑洼洼。
除了看得见的青春痘,还有看不见的青春荷尔蒙。它们像潮水般在我身体不断上涨,让我终日难安。这一股潮水不仅袭击我,也同样袭击在拉链厂流水线上做工的陈洁。和我同龄的陈洁似乎比我发育得更早更快。她与我个子相当,同样是满脸青春痘。不一样的是,陈洁胸部像长了两个茶树包,凸起来了,在穿着单薄的炎炎夏日,她正在发育的乳房若隐若现。
我和陈洁从小青梅竹马。我们都住在桐家洲洲口,小时候一起放牛、砍柴、玩游戏、上学……桐家洲人见到我们,经常笑我们是一对小夫妻。初中毕业后,陈洁离开了桐家洲,去了义乌的拉链厂。她想和我一起继续念书,可是在她父母看来,女孩子读书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攒钱。
三年后,我们在拉链厂相见。她刚从流水线上下来,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光线晦暗的工厂,她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让我眼前一亮。她看见我,脸上似乎荡漾着一丝春风,她羞涩地微微一笑,满脸难掩喜悦之情。
在拉链厂的桐家洲人看来,我是为陈洁而来的,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将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也许,陈洁也是这样想的。有一天,她特意带我到义乌的另外一个村庄,看望她正在那里打工的父母。
早晨,我们从下傅村拉链厂出发,沿着滨江公园,走过丹溪大桥,到义乌中心汽车站乘车。我们并排坐在客车上,窗外吹进凉爽的微风,吹拂着她柔和的长发。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裙子,打扮得如同新娘回门似的。我们都望着窗外,心里有太多的话,却只字未提。
我现在忘记了那个城中村的名字。陈洁的母亲就站在村口等候我们。当时,陈洁母亲是多么年轻。现在的陈洁差不多就是当年她母亲的年龄和模样。
陈洁的父母特别热情,像过年一样招待我们。我们并没有谈论太多,但一切又感觉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见面,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它甚至一度左右了我的选择。
黄昏,我们回下傅村。我和陈洁肩并肩行走在丹溪大桥,我们悠长的影子落在地上,不断前行。我们停下来,站在桥头,看见夕阳西下,平静的义乌江就像一面宽阔的镜子,闪闪发亮,天空在燃烧,将大地照耀得一片通红。暮色降临,陈洁悄悄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全身不停地哆嗦,脸蛋如夕阳通红,火辣辣的,心脏像闯进一只野兽,活蹦乱跳。
我们没有说话,只见满城灯光渐渐地亮起,义乌城变得光彩夺目。我望着灯火通明的义乌城,感觉不再陌生。我似乎如同当年的堂哥,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不久,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我顺利考上了大学。
我和陈洁站在拉链厂楼顶,头顶满天星星,远处的丹溪大桥车流马龙,桥上华灯绽放,像一条耀眼的银河。我们开始肩并肩站在一起,她慢慢挪动肩膀,身体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她带着哭声离开了。
夜色中,我从拉链厂走出。我回头,看见陈洁站在阳台上。当我踏上返回的列车,不禁泪流满面……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拉链厂。多少年后,拉链厂被征地拆迁了,下傅村建起一栋栋高楼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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