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杂文荟萃 > 经典杂文 >

家住龙颈

时间:  2024-04-14   阅读:    作者:  廖德全

  一

  吾家所在村场,龙颈村是也。

  然则,何为“龙颈”?得名于何时?不得而知,且不可考。

  以“龙”称谓,是个好村名。龙者,雄起有“龙头”,倚仗有“龙势”,结穴有“龙脉”。我曾认真考察过村庄,特别是少小未曾离家时,每年清明时节必要随村人浩浩荡荡进山扫墓,数十里方圆山岭几乎一一走过,老人们一五一十、不厌其烦地讲述每座坟墓的来龙去脉、祖先拓疆开埠的丰功伟业,指点江山,直陈阴阳,滔滔不绝,历数家珍。尽管我一头雾水,似听天书,但对风水一说也半信半疑,所以祭扫跪拜祖宗时格外虔诚。

  然而,“龙”在何处?从何而来?我仰望高高的天宇,放目四野,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流都不轻易放过,但始终不得而知。

  我知道,祖先选取村场、村中布局是讲究风水的,必有其说法来头,吾等晚辈看不懂、悟不透,只恨自己修行不足,悟性不高,不解其中奥妙。那一带确实有山有岭,峰峦起伏。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山岭,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叠着一座。登上后背山之最高处,极目云天,远眺大海,良田千顷,郁郁葱葱,溪水潺潺,生机盎然。品山多鸟语,读水有蛙声。尽管如此,我也没看出“龙”在何处。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随着年龄与日俱增,跑的地方多了,崇山峻岭、名岳大川也都见过,更觉村后那山甚是小气,既无奇峰,也不险峻,着实不大过瘾,但这丝毫不影响吾爱吾村,吾爱家乡。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物宝其华,皆有因缘。生于斯,长于斯,心所系之。

  二

  龙颈村的西面有一村叫江下,也是本姓的村场。儿时,常路过此地。原先只数十人的小村,如今人丁兴旺,已有数百口之众。人口增长之速,可见一斑。奇怪的是,此处周围并无一河一江,如何得名“江下”?

  江下者,居江之下也,既无江,村名便是徒有其名。因读过《三国演义》,我便天真地认为,江下或与那时的江夏有关,许是当年江夏人之一脉,因战败逃亡至此而安家落户,繁衍子孙?然查无实据,毫无牵连,空发奇想而已。

  我曾听前辈说过,此村原不叫江下,而叫高营下。这个村名的来历还有一段耸人听闻的故事。

  江下村后是一座高山,虽未高耸入云,也无奇无险,但在这一带也算突兀而起,雄踞一方。古时候,有一强人率一彪人马结营于山岗之上,占山为王,大发横财,其营下之村就叫高营下村。

  据说那山大王同我一姓,不过,应该不会与我同宗同源,我族人中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风水。这山大王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知是练就的独门绝技还是天生而成,一身皮肉像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任你剑戟劈砍,他自岿然不动,皮毛不伤,且力大无穷,无人能敌。更奇的是,作为雄霸一方的山大王,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自不必说,还更好一条:抢新娘子。他在高高的山岗上,看到人家热热闹闹娶媳妇,就二话不说,红旗一指,立马带人去抢。打他不过,奈他无何,只好由其强抢虏去。他也不与新娘拜堂成婚,只留三天,三天过后,他便放人。古时土匪有“八不抢”:瞎子聋哑残疾不抢,节妇孝子不抢,寡妇独子不抢,婚丧嫁娶非仇不抢,婊子老鸨不抢,学生苦力不抢,先生郎中不抢,清官还乡不抢。这山大王专抢人家新娘子,看来当土匪也当得不怎么地道。

  好在苍天有眼。据说某村有一女子,极有心机胆识,在新婚被强抢之夜,她绞尽脑汁,想尽计谋,终于摸清山大王的命脉原来在他的肚脐眼上。睡到半夜,趁其不防,摸起一把剪刀,狠命插入他的肚脐眼,还使劲搅了几搅,这才收拾了山大王;而这位山大王临死前也把新娘子活活掐死。故事很惊悚,但附近从来没有见过“烈女祠”什么的,这女子也就成了无名英雄。

  做梦娶媳妇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要当新郎也是天下男人之所愿,天性如此,无可厚非,但是,天天要去做新郎则有违法规,天理难容,难免遭人妒天谴。铜皮铁骨如山大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好自为之罢。

  山大王死后,那伙强盗树倒猢狲散,从此绝迹。山大王所掠财宝藏于山中何处,因其一夜毙命而成了个谜。儿时,我和伙伴们多次来此寻觅,毫无所获,始终未见宝藏踪影。我想,我们八成是被人忽悠了,怎么可能有山大王藏宝在此,不过好奇心还是按捺不住,时时心向往之。说不定哪天来了兴头,再回去寻觅寻觅呢?难说。

  客家话中,高营下念快了与江下发音差不多,有点像英语语法的辅音连缀。既然没有了山大王,没有了山上的匪营,村名就干脆叫作江下了。

  村名一改,事兴人旺。

  龙颈村名从来如此,无人更改,但龙颈村一样兴旺发达。

  三

  龙颈后山往东,不远,也就二三里地,有一座古寺,叫白莲寺,也叫莲池寺。少时在家,或上山砍柴,或远出放牛,或躬耕农事,这里都是必经之路。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古寺不算很大,却也巍巍峨峨,如来三宝、观音诸神一样不缺,说是挺灵验的。方圆十里八乡多有人来烧香拜佛,兴盛时更是络绎不绝,香火缭绕。我始终弄不明白,是先有香火才灵验,还是因灵验了才有香火?神灵神灵,有神就灵?那“神”在哪里?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拜佛祈福,拜不拜在己,灵不灵就由佛了。

  寺的左侧坡下有一山溪,一脉秀水从远山缓缓而来,水清石出,鱼翔浅底,自有一种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见有莲。可能以前有过,否则怎么能叫莲池寺?溪水拐弯处有一深潭,水深莫测,有人在那里看到过大乌龟——说看到那乌龟的头有天那么大,可怖得很。有人不服,说乌龟头有天那么大,那它的身子往哪儿摆?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那人自我解嘲:哎呀,是我把头吹大了!闲时无事吹点小牛也不为过,但把头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好吹牛者要认真记取——吹牛也得悠着点。

  说有比天还大的乌龟肯定是假的,但原先生态环境好却是真的。少时随兄长来此垂钓,多有所获。虽说水清无鱼,这里溪水清澈如碧,也有鱼儿上钩。来此垂钓不用着急,就在一边玩儿去好了,有也可,无也可,愿者上钩。有一种叫猪嬷鳝的家伙,嘴尖身长,似蛇非蛇,若鳝非鳝,黑乎乎,滑溜溜,身上还满是黄色斑点,嘴馋贪食,很容易上钩,但力大凶猛,真要把它钓上来也不容易。它常常是“逗你玩”——明明是上钩了,但你一收,它会狠命脱钩而去,有时还连鱼钩也给没收了,让你懊恼半天。倒是浅水处,有卵石静卧,挂满丝丝缕缕的青苔,随着水流婀娜摇曳。把卵石轻轻挪开,就见有小虾卧底。趁小家伙尚未反应过来,双手一合,准能捉住。这地方,耗去我儿时许多时光。

  白莲寺我去过无数次,有时是专门前去朝拜,有时是路过歇息并讨碗水喝,但从来没见过方丈住持,也没什么专职人员,连个穿袈裟、敲木鱼的都没见过。

  先时有一户人家,应该是穷苦至极的人,外来杂姓小户,大概是土改时无房无屋,分配其来此安身,兼打理佛事。

  白莲寺是上下两座建筑,上座当中三间为佛堂,供奉如来三宝诸佛;东西两侧各一间供奉的是邻近上下两村人的祖宗牌位,我的列祖列宗牌位赫然其上;当中是一个大厅井,两侧是连廊。下座则是僧房和客房。这户人家就住在下座的几间房里。人佛共居,相安无事。

  说来也是因缘巧合:有一年省某单位来招工,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恰好这家的年轻兄弟曹二、曹三无事可干,就让他俩撞上了机会。一夜之间,兄弟俩进了城,住上了公家房,吃上了公家粮,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村上人说,这是他们平日在寺里烧香积的德。

  好景不长。三年困难时期,阿曹三从城里弃职跑了回来。他说自己每月才二三十元工资,还要养家糊口,倒不如回家种红薯,所以私自开溜跑了回来。他回来后仍然住在庙里,在庙门前的坡地上开荒种地,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前一两年还小有收获——红薯毕竟长得快,不上数月就有收成。但有了红薯,丢了饭碗,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有时甚至连红薯也吃不上了。想以一人之力种红薯而改变人生,难!他老婆曾带着一对儿女回来过,飘飘然一城市靓姐,一对儿女也远比农村娃生得白皮净肉,很是乖巧可爱。他们衣着光鲜,眉是眉眼是眼,脸是脸臀是臀,大热天脚上还穿着鞋,确非乡下人可比。我当时年幼,虽不懂城乡差别,人之贵贱,但多少还是有点自惭形秽。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是离婚了。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离又怎么办?山中古寺即使再巍峨,也不是凡人百姓待得下去的,何况一对儿女还要读书,晨钟暮鼓解决不了现实问题;阿曹三重返城里,那地方也没红薯可种,谁能接纳他?那阵子,要进城当民工也不易,所以只能一离了之。再后来,阿曹三穷困潦倒,连拿下岗补贴的机会都没有,郁郁而终。

  有一段故事留了下来。说有一日阿曹三饿极了,恰有一卖豆腐的路过,他买了回来,下锅就煎。豆腐刚下锅便啪啪炸响,他见状盛碗便吃。事后,他见人就说,还是豆腐好,熟得快也凉得快。这也成了当地无人不晓的“歇后语”: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凉得快。我揣度着他虽一把年纪,但也没听过“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一说。当然,他的“豆腐经”得以广为流传,还在于其无意间道破的真理。看看身边的人和事,如是者还少么!

  他的哥哥阿曹二,立场还算比较坚定,能坚持革命,无论如何也没有跑回乡下种红薯。在我的记忆中,他偶尔回来过,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地方上也少有人与他来往,没几年便杳无音信,不知终于何时何处。

  看来,还是积德无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到处兴办国社林场,这里有山有水,自然是办林场的好地方。那些年月,土地是集体的,什么都是公家的,说给谁就给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某个领导站在那里用手一比划,就这么定了。如此,白莲寺就派上了大用场。不知是谁的主意,这里一夜间就成了国社林场所在地,不费一砖一瓦、一钉一铆,便风风火火地住进一帮青年男女。原先住此的人家,因地处偏僻,生产队不便管理,便迁往他处去了。

  一帮年轻人住进寺里,以寺为家,吃住全在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他们初来乍到,不等不靠,开荒垦种,大办林业。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满山遍野种上了毛竹、山茶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还种有红薯和西瓜等。西瓜不知是品种问题还是水土肥料问题,不长个,也就小碗那么大,但甜得很。我们在此放牛时品尝过的——反正地广人稀,没人管得了。有人管也不怕,一群鬼精鬼灵的小屁孩,山地里摘个西瓜太容易不过了。但也不过分,只那么一两回,能解馋就好。

  林场工人来了,古寺不再寂寞,没有了晨钟暮鼓,却有了歌声笑声。年轻人,有活力。就连那道清澈的小溪也显得特别热情浪漫,早晨和黄昏,这里破天荒地有了青年男女的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年轻人一旦离开父母的管束,冲出紧闭的家门,便是自由之天下,好拿青春赌明天。这山这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倾情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爱情活剧,成就了几对青年男女。村人们多有议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没人横加干涉。如来诸佛高高在上,熟视无睹,慈悲为怀,成人之美。

  林场存在的时间不长,说建就建,说散就散了。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仿佛一夜间便无影无踪。这也是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凉得快。我每年清明回去,都要路过此地,当年的林场已无处可寻,只是山沟深处还偶有几株毛竹在微风中瑟瑟摇摆,让人忆起曾经在这里垦种的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

  那湾溪水,则复归死一般的静寂。

  四

  西边也有一寺,叫新庵,显然是在白莲寺之后才建的,否则不会“新”字加头。既然一样是寺,为何这里称“庵”?我在百度上查阅,说庵一般为圆形草屋,多指女性修行者居住的寺庙,即尼姑庵。

  这里从前是不是住过尼姑?没听人说起过,叫“庵”就叫“庵”罢,住的是谁不好妄猜。我上小学时和同学一起去过,只见过一位人称“师公”的住持,垂垂老矣,一袭佛袍,一串佛珠,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不怒而自威,不狂而自大。许是事佛多年,佛相自生,远远看见他,就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如临真神的敬畏感。师公来自何方名山大川,何时云游到此不大清楚,据说其弟子遍布天下,且诸弟子对他恭敬有加,就连台湾的星云大师也是他的弟子之一。那一年,我们村上一位族弟得了一种怪病,腹胀如鼓,脸黄如蜡,骨瘦如柴,久治不愈。就是这位师公,让其在香港的弟子寄来良药(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国外进口的青链霉素之类的药物),竟奇迹般地治好了族弟的病。几十年过去了,我这兄弟读书就业,结婚生子,先教书而后当记者再为编辑,一样都没落下,如今已为姥爷,工作得很出色,生活得也滋润,想来多亏这位他从未谋面的师公。佛祖之佑,佑及众生;人之积德,何须挂齿?

  记忆中的新庵,其建筑摆布与白莲寺差不多,一样的上下两座,两廊一井;一样的溪水潺潺,秀木参天;一样的高高台阶,庄严肃穆;一样的如来三宝,晨钟暮鼓。稍有不同的是,这里还有山泉。也不知泉出何处,从何泵接,因为寺庙要比溪水高出很多,不可能是溪水渗涌;而后山不高不大,形不成高山流水、山高水长之势。一根洞穿的小毛竹,直接从寺庙檐下的石阶上伸出,一股凛冽清泉就涓涓流淌,日复一日,无休无歇。泉滴处,是一口大水缸,用一整块巨石雕凿而成,苔痕斑驳,古色苍茫;水缸盛满清水,几株浮莲若沉若浮,一花独放,娇艳可人。走到这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静谧感,安宁而虚寂,空幻却心实。

  新庵离我家稍远,相距好几里地,为什么写龙颈要为之费点笔墨?一者,如上面所说,与我家兄弟有点关系;二者,还有一段传奇。

  相传,有一天深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两座寺庙的大钟竟同时脱缰腾起,大战于九重云天,来回冲撞,轰响如雷。方圆几十里鸡不鸣,狗不吠,风欲静,水无声,暗无天日,死寂一般,只有钟声响彻天际。

  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斗,谁输谁赢,如何收场,没有下文。好事者的故事编得不彻底,经不起一问。天底下哪会有此等事情?别说那两口大钟飞不起来,就是神佛,哪里会有为争香火而大打出手?但总有人会大吹特吹,吹得神乎其神。我上小学时,学校教务处屋檐下挂有半口破钟,比乡下的谷箩还大,上课五双响,下课五单响,由教导主任执锤,指挥上课下课,据说那就是白莲寺里的钟——当年大战后留下的。

  现在,破钟没了,学校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曾经的母校残垣断壁,蛇鼠出没,杂草丛生,令人黯然伤感。几十年过去了,从这里走出的莘莘学子数以千众,遍布城乡各行各业。谁言桑梓无沃土,乡野无处不飞花。如今,残钟已失,古物已无,稚嫩的书声,烂漫的笑声,天真的梦想,无隙的友谊,也随之而去。

  文革中,白莲寺、新庵也在“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口号声中遭到毁坏。神像被推倒,壁画、楹联被涂抹净尽,部分砖墙、房梁被拆去另作他用。作为在校小学生,我们也扛石抬砖,运回学校砌围墙,但砸神毁寺之事,始终没干,也坚决不会去干。家里老人叮嘱,伤天害理之事不能干,鬼神之事远着点。那时年纪小,轮不到我们去干,也没那个胆。据说,那位带头“大破四旧”的下放教师后来遭到了报应,先前的老婆死了,后来的老婆疯了,一辈子不得安生。我却奇怪,当事人不遭报应,却要报应家人,也太不公道了。

  五

  据说吾村迁自福建龙岩。先民们先到广东廉江彩门山,然后又来到此地,至今已繁衍近二十代,子孙七百余众。

  先祖居此,拓土开疆,筑室置业,田地广披,山林无数,算是方圆数十里比较有为的一族。村上老人说到龙颈曾经的版图,总是神采飞扬。诚如二哥致龙颈嗣孙《倡议书》中写道:

  回顾过去,本村祖业东至羊耳峡,西至栢子头,南至四马田,北至白石嶂,纵横十余里。内中良田千亩,人才辈出,研究生、本科生比比皆是,公职人员、厅处级官员也非邻村可比;士农工商各路大小财东、老板,虽不敢言富甲天下,但就邻近而言,也无他村敢居其右。

  此话不假。我曾认真查访,八方搜寻,遗憾的是,全村连一本可传给子孙的流水族谱也没有;遍查坟山,碑文记载也非常有限,且不能世代相连。所谓来自福建龙岩,曾经拥有的东西南北广袤地盘,也只是先辈们的口口相传而已。

  没留下家谱流传,常令我惴惴不安。这也毫无办法,谁能去怪责苛求自己的祖先?

  先祖来到这里,可以购田,可以置地,可以占山拥林,事业不为不隆,却没人想到要去修家谱族史,让后人知道来龙去脉。我想最大的可能,不是不为,而是无能。祖上没有出过大官人大财主大文豪,没人有能力有见识发起和主持这个伟大的工程。要不就是先人们觉得没什么辉煌历史,没什么轰烈之事业可书可记,留下的良田山林、村室屋舍,岂不是更可靠?青山常在,溪水长流,人乃匆匆过客,来去自然,有无族谱算个啥?数百年来,村人们一样的结婚生子,一样的吃喝拉撒,不是么?

  但人总是要想的。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到祠堂祭祖时,我都会对着“北郭家声,西周世泽”堂联沉思。何谓“北郭”?何谓“西周”?难道我的祖先来自更遥远的“北国”?脉承更为虚幻的“西周”?难道这八个字所担载的使命,仅仅只是一副吉利的对联?若如此,又为何年年如是,从不更改?即使在文革期间,老人们也坚持没有换成政治对联。小小堂联,已是龙颈人心中的圣物。

  龙颈村虽然没出过大财主大人物,但以前也有城有楼,完全是客家村场的格局摆布。我小时候,村中还有几段城墙,至少还有四座碉楼,分布在东西南北不同方位,互为犄角,护卫村场。城墙是用石灰、黄坭、沙子三合土层层夯实而成,墙中每隔数步就留有一枪炮眼,里大外小地在那里豁着,专御来犯之敌。碉楼不高,只有两层,下层同样是三合土,上层则是青砖所砌,也留有枪炮眼,还有窗户采光通风。我上小学时,东北角和南面碉楼尚在,但已用作生产队的牛栏,虽破败不堪,却耸立不倒。

  龙颈村的碉楼也不完全是摆设,历史上曾有过数次激战,它发挥过很好的御敌作用。我曾专门到档案馆查阅父亲的档案, 意外地发现了一段拒敌护城的故事。1950年某天,当地土匪暴动——这帮贼人不甘失败,要进行反攻倒算,血洗龙颈。数十匪徒汹汹而来,在后山上哇哇乱叫,枪声大作,子弹横飞。龙颈人凭借坚固的城墙,英勇抵抗,几个会使枪的青壮年每人三支枪,各守几个枪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旁边另有人填装子弹,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直打得土匪不敢近前半步,只得在远远的山岗上放乱枪。子弹打在城墙上,只弹起点点白烟,墙体丝毫无伤。土匪嚎叫一阵后怏怏而退。父亲的档案里记载,是役打死打伤土匪三人。记载虽不详尽,却也可窥一斑。有匪来犯,遭击而溃,这应该是真实的。至于龙颈人的枪从何而来,档案中一说是国民党六十三军溃败时村民截获的,未上缴,留作护村。为此,当时身为区委书记、区长的父亲,在事后的自传中还专门作了检讨,说这是宗族观念作祟,自己领导不力而对本村人网开一面。

  当然,龙颈也有遭殃的时候。欲以一村之土城、之村民,拒敌而永驻,确保太平,这只能是神话。那一年——应该是1948年前后——国民党六十三军之一部和地方土匪围村,兵多匪众,枪炮猛烈,结果被敌人冲了进来。是役几成龙颈村末日,土匪进得村来,见人抓人,见物抢物,有房就烧,甚至连钉在墙上挂物的铁钉也拔了去。村民至今还有口语:“惨过六十三军!” 意即六十三军进村劫洗之凄惨。小时候,我家还有两张被大火烧去一块的长条木凳,就是六十三军洗劫后留下的“杰作”。几次搬家,它作为废物遗弃了,实为可惜。前些年,有党史单位找旧物,打捞历史碎片,惜已迟矣,木凳早已没了踪影。

  村中央是族人的祖公厅,为上下两座一通三间的大瓦房,当中天井,两侧连廊,门高瓦亮,宽敞庄严。这是全村人的心脏和圣地。祖公厅前有一口池塘,也是典型的客家风水格局,叫“门口塘”。认真考究起来,也不只是风水问题,它的防火、被困自救、排污养生等功能是多方面的。小时常在此看公鹅打架,记忆犹新。那时全村分为两个生产队,各饲一群鹅,而门口塘只有一口,这里就成了两群鹅的会师之地。其他鹅都相安无事,如老友相遇,交颈相拥,仰天唱和,但为首的灰公鹅和花公鹅就不大友好了。为争夺交配权,争当鹅王,它们常常打得不可开交,死去活来。有意思的是,在陆上,灰公鹅以体大取胜;到了水里,花公鹅又以灵巧得势。不知战斗过多少回,反正见面就打,不分输赢,村民们静观其斗,也得一乐。现在,池塘填掉了,有人在此盖起房子。可惜了客家人的门口塘。

  记忆中,村人还有打猎的习惯。过年了,大家闲得无聊,闲得心慌,男人们就吆喝着上山打猎去。我记得村人管这种活动叫“猎山”,一年一度,就相约在春节期间的某一天,全村上百人枪,十几条狗,浩浩荡荡开往后山,阵势蔚为壮观。我虽年幼,却已能跑,也跟着凑热闹,吆喝一声很过瘾。

  真的,那时村上确实也还有枪,且不少。父亲配有一支左轮手枪,一次可填装六发子弹。那是合法的,《持枪证》至今仍为我所收藏。每年回家过年,父亲肯定要把那宝贝疙瘩随身带上,不为自卫,实是自慰——那家伙往身上一挎便是身份的象征。

  父亲看起来像个老农,其实是资深的游击队员。按其档案记载,他参加过多次战斗,曾独自一人抓捕匪首一名,俘虏土匪若干名,毙敌数人。传说他那支左轮手枪使得出神入化,一甩手就能把电线杆上的麻雀打下来。我没见过,但村上人都这么说,我也就信了。有谁不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呢?某年清明上山扫墓,父亲拿出来放枪,啪啪几声后,数米外的一棵小松树因为那几声脆响而折腰,这倒是我亲眼所见。家里还有一支双筒猎枪,不知从何而来,极有可能是土改时分的浮财,守家用的,由我一位叔公掌管。“双筒”可同时击发两颗霰弹,打出去一大片,对鸟类有极大的杀伤力。此外,村人还有几条鸟枪,也叫乌铳枪,当时未在征缴之列,猎山时都派上了大用场。

  所谓“猎山”,似乎也没有多大讲究。只是进得山来,兵分几路,四面吆喝,由远而近,渐围渐拢,也不管猎物何在,有无猎物。倒是那一群黄的白的黑的狗,平日看家护院,各司其职,各事其主,参加围猎这种集体行动机会不多,因而从出门开始就异常兴奋,东窜西嗅,你追我逐,一有风吹草动便狂吠不已,一哄而上。有时也真逮着个把小耗子,虽属多管闲事,却闹得更欢了。最终,不知是业务不精还是猎物不多,常常是空手而归,能逮到几个跑不快的小白额猪或者飞不高的鹧鸪就不错了。仅有一次,村人很幸运地围住一头大野猪,有百十来斤。人多阵乱,不便开枪,靠了狗多势众,才把野猪捉住,这让村民们自豪了好多年。

  有一年春节,一只大“龙狗”在村前山坡上被人发现,遂群起而围猎之。我至今也没弄清那是何物,村人呼之“龙狗”,但书上没有“龙狗”一说。不会是“狼狗”之误吧?它有成年家狗那么大,灰白色,耳翘尾垂,跑得飞快。我年少好事,当然也手操木棍,呼的一声冲出门去,主动参与围堵。也没有谁具体动员组织,一眨眼工夫,人们就迅速形成包围圈,分兵把守,严阵以待。我大哥那时已是一名中学生,正在家复习功课,见此情状,赶忙把课本一丢,手握一柄禾叉奔出书房,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拦截,很有点鲁迅笔下闰土的模样。一时间,人吼如雷,狗吠惊天。那“龙狗”惊恐万状,东奔西突,疯狂逃窜,几次差点被群狗扑倒。村后是一条丈余宽的水渠,村人以为有天险可倚,便疏于防守,哪知“龙狗”纵身一跳,竟飞跃而过,瞬间没于山林,无影无踪。也难为这“龙狗”了,狗急还要跳墙哩,“龙狗”跳渠让我也长了见识。事后我想,要是“龙狗”真的从桥上冲过,我那书生大哥能拦得住吗?难以想象。多少年了,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阵仗。那一幕在我记忆中已定格为永恒。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围猎历来是皇家尚武行乐之仪式,百姓人家一般无此殊荣。但客家人来自中原,根在黄河边。那时的先人们为解决温饱,一定有过猎山之举,也必定有人见过或听说过围猎之事。把残存于印象或传说中的围猎壮举移植到了今日之偏僻山乡,由一群只善躬耕的农民来实践,虽似是而非,徒有其形,却也隐隐折射出昔日从老槐树下出走的客家人之雄风。

  六

  在附近一带地方,龙颈人腰杆挺得很直,见人都要牛三分,为什么?因为参加地方游击队的人多,以至解放后在地方上说得上话。建学校,就建在村前;修水渠路径,得经龙颈人首肯;改革开放,改善民生,龙颈人也最早得沐甘露,水、电、路都是早早修起来的。这都是沾了“革命”的光。

  我认真数过,以“革命”名义拿到政府津贴,拿到各种抚恤金、慰问金的,全村有十数人之多。解放前不足三百人的小山村,有那么多人“打游击”,投身革命,已是不小的数目。

  龙颈这地方傍着一脉青山,出门是平坡,不远即公路,出入方便,退则上山,茂林修竹,最宜藏身。且村民成分不复杂,全村同姓,都是兄弟侄叔,说是一呼百应、同心同德并不过分,所以就成了游击队往来和藏身的理想之地。我的父亲就是从这个山村走出去的。那一年是1938年。我的家自然就成了革命同志常来常往的“堡垒户”,龙颈村也成了“革命村庄”。这又连带着我的母亲——一位地地道道的村妇,大字不识一个——早在1947年就入了党。在父亲的影响和带领下,村中多有热血弟兄相继投奔游击生涯,并在解放后出人头地。这也是龙颈人牛气的缘故。

  我的叔公廖上智,有党史文章记为“廖尚智”,也不为假,但在族中排行应为“上”字辈。叔公曾就读于黄埔军校,那时候家族小有田地,有钱可供子孙上学,叔公就靠资助一路读到黄埔军校。不知读的是第几期,有记载是读了两年,未曾毕业就受组织委派,回地方开展武装斗争。正是青年才俊,大有可为之际,可惜在那场地方上最著名的白石水武装起义战斗中牺牲了。当时,我父亲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看过不少有关的党史文章,对叔公之死多有记述,网上也有文可查,但也只是些零星碎片的文字,且说法不一。父亲对我说,他亲眼看到我叔公中弹倒地。叔公科班出身,对打仗在理论上多少有点研究,好夸夸其谈,实战经验不足。牺牲那天,他是中队长,也是值日官,其实更像一名学生官,身穿一件白衬衫,明显与众不同,还戴着红袖章,目标太显眼。就在他从一座土坟后面站起来指挥射击的瞬间,不幸中弹倒地。目睹叔公的牺牲给父亲造成极大的心灵伤害和精神压力,差一点当了逃兵跑回家。父亲挺住了,坚持了下来,这也才有了我们村一个跟着一个扛枪打游击的“老革命”。

  叔公唯一的儿子,我叫他五叔,作为烈士孤儿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顾,免费上全县最好的中学,其学习成绩也一直为族人称道。但也不幸得很,五叔在读高三准备高考的时候死于肝癌。其发病住医院期间,我曾随母亲去看望他,腹胀如怀胎十月之妇,坐不能坐,躺不能躺,侧卧在床,痛苦之极。政府想尽了一切办法,包括动用民间力量,蹬一辆三轮脚力车,从百里之遥的家乡送土医生到县城诊治。为寻找一种叫“土狗”的昆虫入药,数十个村民和亲属不计任何报酬,也不用谁去动员组织,自发地在稻田里开展人海大战,遍地开挖抓捕。“土狗”找到了,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我时常想,如果叔公能活到解放后,如果五叔不过早夭亡,我们的家族史就要重新谱写。虽然没有家谱,没人编写家族史,这些往事也一定会作为家族精神,长存于世代嗣孙的口口相传中。

  七

  我十八岁离家,距今四十多年矣,但龙颈情结日浓,自调回北海工作后,每年都要回去几次,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搜寻点点滴滴记忆的碎片。印象中,龙颈人真是有点“牛”气的。

  大年初二拜社年,是惯常的隆重节目。在村前右侧设有一“社伯公”,也叫社厦、社坛,正月初二全村老少都在此祭拜。有一棵大树,通常是大榕树。树上遍挂花红,树下则摆祭品香烛。为什么是榕树?一是易长大,枝繁叶盛,幅员辽阔;二是不成材,做不了家具,烧火也不大易燃,所以没人偷砍。不是榕树有灵,而是有幸。不成栋梁之材却也物尽其用,这也符合辩证法则。社伯公不是族人先祖,应该是掌管祈福消灾的一方长官。以一方长官的身份在此地办公,似乎不大恭敬,但历来如此,也只能这样了。社坛树高林密,香火缭绕,望之令人生畏,不像我们现在的长官办公室,要整得光亮堂皇,且有一整套的现代配置。也难为社伯公了。

  拜社年之隆重,在于那头大肥猪。有两说:“阿轮猪”或者“阿囵猪”。前者说是轮流做东,挨家挨户轮流做“社头”,主政当年的祭拜活动,那猪就叫“阿轮猪”;后者说是囫囵吞枣的“囵”,即整头猪的意思。我儿时的印象中,“社肉”特别好吃。可能是一头整猪肉多之故,各个部位一锅煮,味道好极了。

  拜社年的重头戏是放鞭炮,放得越多越好,越响越旺,往往要长达一两个小时,以显其能,以显其盛。龙颈有钱人不多,暗地里却要跟邻村较劲,要争一口气。北方人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本地人说是“争旱气”。毫无意义,却是要争,世代如此。

  少时,在放学路上常与邻村学生用土坷垃打仗,叫“坭团仗”,是游戏,也几近实战。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打仗不能用石块,不能用棍棒或其他容易伤人的器材,只能用坭团远远地扔,这样即使把人打中,也不至于伤得太重——除非是打中眼睛,那就是伤到要害处了。但这样的概率非常小,从几十米外扔过来,人是可以躲闪的,所以一般不会造成流血事件。不管怎么打,龙颈人死不认输。记得有一次,可能是对方早有准备,我们双方在莫名其妙中就干了起来,龙颈学生一时处于下风。恰巧有村民在路边的地里刨红薯,便也加入大战,红薯地里全是坭团。年纪小的捡给年纪大的,力气小的捡给力气大的,一阵猛扔,坭团铺天盖地飞去,终于反败为胜,直把对方打得大败而逃。是役我参加了,还是积极分子。事后,我们也遭到大人的教训:“龙颈人,不能输!”

  我一位堂叔圩日入市,记不得是买点什么东西了,人家少退了他几分钱,已经回到半路,足有数里之遥,想想还是折了回去。一起入市的邻居说,就差几分钱,要走那么远的路,算了!他说:“不能算。不是几分钱的问题,而是数目不能输给人家。”说得振振有词。

  另一位堂叔更牛。他也算是老游击队员了,有一回打了胜仗,在村前杀猪庆贺。一大锅猪肉还在锅里咕嘟着,将熟而未尽熟时,敌人大部队就追过来了。别人都赶快撤退,唯独他不慌不忙,硬从锅里捞起一块猪肉带走。撤到白莲寺一带稳住阵脚了,他就把猪肉拿出来慢慢地啃。许是饿极了,他啃得特别有滋味。别人想分他的一点,他说,在锅里呢,你咋不捞?

  龙颈人,真的就这么“牛”!

  但后来,慢慢就不行了。我每次回去,总会感到有东西正在失落,有东西正在流失,已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青山尚在,秀水已无,村前良田也荒芜多年。从前并不是什么都好,有些东西其实很坏,有些东西也早已过时,但在我的记忆中就是抹不去。

  如今大年初二拜社年,鞭炮也还有,烟花也不少,但过程就草率了。随便往树梢上一挂,或往田埂上一摆,乱响一通了事,早早收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早早从北海赶回去,基本上已是烟消人散,心里面比那呼呼的北风还要冷。猪还是那样的猪,炮还是那样的炮,味道全变了。

  就我的感觉,我的前两辈人多是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者不少,到了我这辈及其后,却觉得人在矮化、弱化。以前不大注意,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觉有这么回事,着实吓了一大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叔公、叔叔们(我父亲在村中同辈人中排行老大)大多是农民,不管是躬耕田畴还是上山砍柴,都有一身死力,挑个百八十斤重担,走十几里弯弯山路,上坡下坎,随便得很,从不叫累。少数几个更为生猛,可挑二百多斤,山道弯弯,如履平地。提根扁担往高处一站,完全可以吓退一地坪的蟊贼。但现在的村民已远不如前两辈人高大壮实;有几个长得倒也蛮高,却麻杆似的,就一瘦长个,缺了一股子勇武英气。不用说挑担负重、耕田种地没力气,站在大门口也怕被一阵风吹翻在地。和村中兄弟说起来,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人种的退化?是食物所致?想想还真有点后怕。不知起于何时,曾经抱团的龙颈人已是一盘散沙。有村人戏言,如有贼佬进村,是群起而围捕之,还是紧闭门户、独善其身?难说。不帮忙指路,说谁家的钱就藏在米缸里算好了。大蛇入屋都找不到人去打,遑论其他。昔日龙颈日渐式微,江河日下。不知我这样算不算杞人忧天?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高情商emo文案(精选110句)每日一善文案正能量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那一季的莲花开落蓝色风信子无处安放的爱情少年的你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