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方依梅不在书上,她就在我附近。
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总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有依梅的影子,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她们不是,但反过来一想,她们何尝不是?
方依梅长相一般,用作者的话说“属于没什么特点的女人”,模样不丑也绝对和漂亮沾不上边,不懂风情又不热衷化妆捯饬自己,我想这样的女人放在人堆里肯定找不着她,茶余酒后的八卦里很难传出她的绯闻。
依梅工作很平凡,不过是市医院的普通护士。
依梅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别说野心。相反,她很满足于自己拥有的日子……读到这里,你会不会觉得她就是自己,她的生活就是自己的写实?
就是这么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在人生的重大变故里她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不能说“欲扬先抑”,一切属于技法的东西总会显得刻意。方依梅的形象完全是在这场重大变故当中走到了前台,有恐惧,有忧伤,有担心,有夜晚难以入眠时的痛苦甚至流泪。但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平静地却又义无反顾地应对这一切。也许她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但她在那个结局到来之前用柔弱的双肩去担负,去面对,尽自己所能尽的一切努力:比如挽救婚姻然后离婚复婚,比如移植。
这其中比较精彩的章节是出轨,先是精神,然后是肉体。
这是让我特别纠结的地方:我实在觉得她不应该出轨,可我又觉得她的出轨让我不忍指责,更不要说什么讨厌鄙视或憎恨。我甚至能够理解她,为大力惋惜同时又为爱情惋惜,惋惜之余却又觉得这其实是生活真实的一部分——婚姻真实和爱情真实。
出轨当然不对,可生活并不因为对或者不对就一定产生或者避免,对不对一回事,发生或者存在是另一回事儿。
“性福对婚姻是何等重要。就像盐,在一盘活色生香的菜肴里你是看不见的,它已经溶解成无数个分子,浸润到那些食材的纤维里、汤汁里,咀嚼的人才能有滋有味。没有性爱的婚姻是残忍的,坚守并见不到月明往往都有一个狼藉溃散的结局。”
这是作者步绾为数不多的议论,这段议论插到故事里一点也不显得生硬、游离和多余,能发出如此议论的显然不是那些“不经人事”或者“情窦初开”的女子。这是一个人到中年的通透女子从阅历中抽取出来的感悟,这份感悟的底子是生活,是经历,是悲欢过酸甜过哭过笑过然后沉淀下来的智慧。
“他见过的她总是包裹在工作服下,她不漂亮,但可能是美丽的,一种母性的美。
虽然他基本只看到一束还有些湿的头发……但他很愿意这样,房间里有她,空气也比往日暖了几分。”
这是李浩荣的内心感受,虽然滋生这感受或者更准确说放大这感悟的土壤是他和妻子两地分居,是一个各方面都正常的中年男子的生理饥渴外加情感寂寞和空虚:但我要说,这不是玩弄,甚至也谈不上游戏——随意贴一个标签很容易,但简单地贴标签处理可能会掩盖很多生活本真的东西。
“方依梅觉得自己不该去留意排班表,其实不换动的话算也算得到,一个月至少能遇上一次。可分明瞥见那名字都成了开心的原因,即将到来的晚班便在期待中有趣起来。
这按部就班里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某些晚上她知道身后那双眼睛一直在默默地关怀,于是她的背也温暖起来,这温热渐次蔓延,热了每一寸神经、每一处空气和这夜晚的每一声滴答。”
这是幽囚在方依梅内心深处的东西,这些东西她当然羞于启齿也肯定无法启齿,但这些东西还是产生了,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此时的方依梅处在生命最黑暗的时刻,内心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刻,也许这种时刻让情感最为脆弱,一个明亮的眸子或者微笑就能击溃所有概念垒积的城堡。
精神出轨,肉体出轨。这似乎是烂了套的剧情,可当我读到方依梅与李浩荣的那一晚,不,其实可能只是两具同样饥渴与无助的肉体和灵魂纠缠的那一片刻。我除了唏嘘,竟然无语指责。
我忍不住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了当时的感慨——与其说是yu望,不如说是被忧伤情绪压抑着统治着的情感迷失而最终造成的双向所需。
作者的语言是干净的,即使她不避讳男女之事,但对于床上纠葛作者巧妙地用了简笔留白,而把“繁笔”转移到事后女主人公内心的纠结。
男女之事不是不能写,关键是怎么才能写得干净。不同的作者也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不得不说佩服步绾做出的选择。
以上是我对《女人依梅》的粗浅认识。第一次读这个近四万字的小中篇只用了三节课时间,毫无停顿一口气读完,读完之后就生出一股围绕依梅写点什么的冲动,围绕这个女子,围绕塑造这个女子的女子写点收获。
《女人依梅》是步绾小说集的第一篇,也是集子中唯一的中篇小说。
对了,忘了告诉你,步绾的小说集子有个美丽的名字:那一片海市蜃楼。
下面就谈一下这个集子的整体感觉吧,对与不对,姑妄言之。
步绾的作品整体突出一个“小”。着眼于草根百姓“小人物”,通过捕捉现实生活中可能真实或应该存在的“小事件”,着力搭建“小舞台”,借助“小视角”管窥各种“小心思”来表现生活、社会与人生——如果让我来概括自己的感觉,一句话:琐碎烟火里的芸芸众生。
也许狭隘,也许一己之偏,但这种感觉是我内心最坦率的真实:一个只是缘于业余爱好而不辍笔耕的作家,能够把文字的触角伸向小民万众,能够有意识地选择这个方向就极为可贵——往小处说这是一种敏锐,往大处说这更可能是一种责任、道义和良知。
步绾的作品理性。这种理性体现在行文上是简约,很少见她对画面甚至场景进行渲染铺陈,也很少在叙述、描写中煽情,而是用线条简洁地勾勒,也许只是了了几笔,却把该叙述的交代清楚,该描摹的如临目前,可能有不少读者会觉得太过俭省,总觉得意有未尽隔衣搔痒的遗憾,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可能正是她所追求的东西——明明“胸中有丘壑”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如果不是作者深谙“花开半赏,酒醉微醺”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人都说“文如其人”,读步绾的文字,溯着文字有心的读者大概能猜测到现实中的步绾这个人。我个人感觉生活中的步绾应该是温和内敛的那一类,用个直白的赞美大概是“优雅”。她应该极少把个人喜怒形于颜色,既不会轻易被感动,也不会轻易被激怒,一切悲欢她看在眼里,一切好恶内心自有判断,但她很少疾颜厉色“舞干戚”,她的作品大约就是如此,不论是中篇《女人依梅》,还是短篇精品《苏家阿姨》或者《印刷厂里的张清华》莫不如此。
步绾的文字细腻。虽然前面说她用笔简省,但这绝不意味着空泛模糊,凡她觉得应该泼墨的时候很是慷慨,比如在《女人依梅》当中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相当精彩,简直就是心理大师。在“此时”“此地”“此境”之中,步绾的文字如手术刀一样精准直指“此人”内心,把那种纠结完美地呈现出来,使原本遥远的人物近了,原本符号化的人物活了,原本单薄的人物丰满了,有血有肉地“立”了起来。
步绾的作品淡雅。这个“淡”可不是“寡淡”,不是平淡,而是素朴,是平和,是悠远,是绚烂之后沉淀而发酵出的自然而然。如果用古人的“大象无形,大音稀声”来评价也许有溢美之嫌,但我们却能从她营造的文字里感觉到作者的努力和追求。追求什么呢?也许是巴金那句“最大的技巧是没有技巧”?不刻意炫“技巧”却又主观上努力摆脱无技巧的天然粗粝,取和舍之中有着作者鲜明的文学旨趣,我个人觉得这一点非常难得,这也正是我需要潜心学习的精妙所在,如果大家不信,你可以打开书,翻开《印刷厂的张清华》,翻开《苏家阿姨》细细品读,我怎么总觉得有点汪曾祺小说的影子?但步绾显然不是汪曾祺,汪老先生的高度她可能一时无法企及,可通篇文字里弥漫着的却实在有着汪老先生作品的味道——也许我因为偏爱汪曾祺作品而生的幻觉吧?不同的地方是除了那股子“汪味儿”,作品又天然带着女性作家特有的某种东西。
步绾的文字有嚼劲。她的语言看似平淡,却极有韧性,耐嚼。可能对部分年轻的朋友尤其是读惯了快餐爽文的读者来说这样的文字缺少足够的吸引力。实话实说,步绾的小说不论故事情节还是文字,都没有感天动地荡气回肠的大气魄(个人之见,如果不对还请作者海涵),她似乎也并不专意于此,真想品出作品的味儿需要一定的人生阅历,需要一颗相对敏锐而又不乏深刻的内心,而且还必须沉浸其中。一旦你沉入其中你定然会被文字的老到、幽默与俏皮、深沉而细腻完全吸引,有种身入百花园找不到归途的喜悦与懵懂——她是把人到中年所观察所体悟所提炼的人生百态、人生百味融会于一起,把“笔下之人”与“现实之我”揉在一起,使作品呈现出“我非我”却又“我中有我”的境界。
除了《女人依梅》那个小中篇,《那一片海市蜃楼》精选的都是作者经年累积的短篇小说。我不能在这里过多剧透,只拎出两篇来作为例子:《苏家阿姨》《印刷厂里的张清华》。如果说《苏家阿姨》很烟火,那么《印刷厂里的张清华》则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在烟火红尘里活出“不烟火”情致的童话般美好的人间故事。
太美,太纯粹。美得令你动心,动心之余忍不住回头再读,合上书细细品,我猜,你可能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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