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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在陶公梦里行

时间:  2023-09-25   阅读:    作者:  老船还行

  也不知怎么一来,那一天毫无来由地想起了陶渊明大师,就翻开书柜把他老先生给搜了出来。

  他是站在一本叫做《汉魏六朝诗文选》的书里,以方块字的形象呈现于我眼前的。正值午睡时分,我把自己放倒在木地板上,双手顶着打下他印记的书本,轻轻吟哦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眼皮眨眨,一瞬又一瞬,没多久就把自己交给了似梦非梦的劳什子——陶老夫子那份辞官归隐、载欣载奔、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洒脱……

  朦朦胧胧中,我平生第一次走进了九江,走进了五柳先生的“方宅十余亩”,走进了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梦里,很有点《盗梦空间》(数年前一部美国电影)的况味。可我不会盗梦不知道盗梦。还没“悠然”几下,还没“采菊”两朵,天上就淅淅沥沥飘起了雨。泥泞的小道,被雨水浸泡着,居然毫不沾滞,不滑溜,不拖泥带水。硬底皮鞋踩下去被更硬的路面反弹出几分脆生生的力度。原来泥浆早被天水一洗而空,脚下是坚实的石子路。水淋淋的,土黄、青白、灰黑…各色石子相间,曲曲弯弯,把脚步引向幽篁深处诺大一片茅草房。

  梦里也知道这不是21世纪的,而是近两千年前的雨水。历史的雨水是那般细细的、柔柔的,悄悄地,象多情女子一样缠chanmian绵。被雨水洗过的树叶,清翠饱满,滴下一滴滴绿汁儿。一朵朵浅浅的水花笑着,笑着……笑成了一滴滴晶莹璀璨的泪珠,抑或汗珠。

  稍一凝神,这些珠儿挂靠人脸了:一部分泪珠像胶水粘着的珍珠一样趴在一张白皙光洁透出几分古典美的瓜子脸上,楚楚可爱,我见犹怜。而一部分汗珠则在一张黝黑多须且多皱的瘦长脸上缓缓向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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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退后几步,才看清这一少一老、一女一男两张脸相距也就五六尺远吧。女子自是妙龄少女,美则美矣,却无论如何不敢往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这几位霸屏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至美境界的绝色古典美女上靠。有点像传说中的洛神,也就是甄妃吧?我也只是瞎猜测,因为甄妃与四大美人孰美,还没个定论呢。对那男子嘛,我逆着顺着汗珠的流向看上去看下来,流经之处被土地一般的黝黑皮囊渐次吸纳一部分,余下的也没有从这张脸的下颌完成自由落体坠到地面摔成八瓣的荣幸,而是被一部花白胡子(也许称得上美髯吧)悉数截获了。谁呢,这是?

  再一次细细打量,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但我未敢造次跟他直接唱诺,因为他对着女子抱拳施礼,口中念念有词: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这不是陶公本尊在吟诵著名的《闲情赋》吗?老船我何其有幸乃尔,竟然再“盗”陶公一梦,而且类似于春梦——亲聆陶公原创艺苑,一睹其面对心仪美人极尽铺陈吟颂窈窕之章的放电场景。激动之余,没法淡定了,不由分说大叫一声“陶公,后学小船专此拜谒东晋大诗人来也。”随即扑通一声跪拜下去。

  毫无回应,寂寥无声。空气凝重得把我的脑瓜一个劲往地上掼。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的臂膀被一双骨节粗硬的手攥着,感觉硌得好疼,也借此站了起来。平视前方,美女奇迹般蒸发了,而陶公口中的溢美之词犹在继续: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愿在莞而为席……愿在丝而为履……

  我除了默默伫立,一字一字听他吟诵完毕这篇《闲情赋》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倒是能做些别的什么,只见一边声情并茂地吟诵着,一边配以各种手势甚至肢体语言。引以为幸的是,他那肢体语言没落处,退而求其次,居然一一落实在我的身上,我脸上,肩上、腰上都不同程度地印上了他的掌纹。

  我明白了,我那一声粗鲁的唱诺蒸发掉了他理想中的女子,他恼羞不成怒,只是顺便拿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开练了。

  我趁此跟他讨教了几句“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在发而为泽”之类竭尽爱抚之句的深沉内涵,明白了此女非彼女,而是他年轻时远大理想的隐晦表达。哇塞,对这位高人另一个类别的高,我没法不肃然起敬咯。为此,我由衷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他毫不理会,就像昨天还同我一道"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似的,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受了我这一礼,目光却斜乜着我兜里鼓鼓囊囊的凸起,半晌,从那胡须包围的口里蹦出了一个字——“酒”。

  我也不知道我裤兜里揣着的是什么,掏出来一看,还真是酒,真是一瓶“杜康”。这回他说了两个字:“开瓶”。在梦里开酒瓶,原来是一件如此艰难的力气活,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瓶盖弄开之后,陶老先生的两只大粗瓷碗就端在他两只青筋暴突的手中。我一瓶酒倒完,两只碗里都只有大半碗。我正在为自己公平公正的斟酒术而自豪,老夫子左手高扬,碗里的酒射出一道遒劲的“尿线”,让右手碗里的上涨到沿口。我想这下糟了,只能舍命陪古君子了。大不了醉卧陶宅稻草堆,一觉醒来看南山去吧。于是搁下空瓶子大大方方去接那碗满的。没料到陶公左右手立马换位,塞到我手中的是那碗浅浅的杜康。

  “好久没尝过一滴酒了,你还要这样抠抠缩缩地克扣我酒水!”陶公终于肯说囫囵话了。我索性一推六二五,把小半碗酒也推向他面前的小几上:“您老尽管受用,大不了,等会儿我再穿越回去,给您老扛一大件来。”

  “别整这么麻烦。以后你每来一次带两瓶就是。俺们这世界的规矩,来一次是一次,可不兴走往返路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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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说,哎呀,老陶,您可真把自己当根葱,把我当成猪鼻子上插葱装大象的家伙了?你当我穿越一次盗一盗古仁人的梦容易吗?多少人毕其一生恐怕也没一次呢。可我不敢说出来,口中唯唯诺诺:“那行,那行。下次两瓶的干活。不过,这次,您就一人把这两人的活干了吧。”

  “不行,一人可以喝两碗酒,但不可喝两只碗。这样吧,你可以敬我,可以浅尝辄止,可以吸口空气做做样子,但碗还是要碰的。待会儿我这碗里下去些了,你再用你那碗里的给我满上就是了。你且放下,稍安勿躁,先给我拉开窗帘吧!”

  刷的一下,窗帘滑向两侧,呈现在眼帘的是一丛又一丛清芬雅致的菊花,金红、鹅黄、鲜蓝、雪白……五彩缤纷,煞是艳丽。而与此相映衬的是深蓝色的天幕上,几时挂上了一轮又大又圆的银白色月亮?

  “过来,过来,坐下,坐下。傻小子,端起酒碗来。看明月,赏清菊,品美酒,如此良夜,夫复何求?”

  "陶公,您那首《饮酒》之七是不是‘秋菊有佳色’开篇,后面怎么说来着?”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旧林。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在下算是进入您的境界了:赏菊,饮酒,笑看倦鸟归旧林,为理想中的绝世美女,也为现实中的清丽村姑吟诗作赋……这日子过得特恬淡、特忘忧,也特抒情。既遗世独立,饮酒赋诗,又神追仙女,色赋闲情;既戴月荷锄,躬耕陇亩,又村姑在怀,色授魂与,还啸傲东轩,借古喻今,‘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地驰骋思想和笔墨。仿佛真从五斗米供养过你的那个官场、那个囚笼里挣脱出来后获得了新生一般。可今儿乍见那位仙姝,只是惊鸿一瞥即蒸发无形呢?再说,怎么连为你素袖添香的村姑也没见到一个?还有你的那些个觞呀杯呀壶呀什么的,都不让俺见识见识?只剩得两个粗瓷大碗,难不成咱俩就像村夫莽汉一样地牛饮美酒么?”

  碰,碰,碰!陶公对我一连串的疑虑不置一词,只是不停地同我碰碗。没几下我就是一只空碗了,而我顶多喝了5钱酒,都被他毫不客气地加注到他碗里了。我只能接过他递过来的半瓢水,倒在空碗里,以随时代酒与他碰碗。唉,真拿这位酒精断顿太久太久的酒客没办法。

  直到他的碗里只剩一半酒了,他才捋了捋疏疏朗朗半尺长的胡须,大约是打开话匣子的前奏吧。我分明看到有小颗小颗的珍珠般的酒珠儿,从胡须上洒落到桌上、腿上和地上。他顺手沾上,把手指伸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吮吸着,好像这手指也是杜康一个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

  正自担心着他的手指被啃掉,不能捏笔不能执锄可如何是好,谢天谢地,他那花白胡须环绕着的红口白牙终于放出了那两个手指。手指除了略微红了一些之外,一个指纹一根汗毛也没少。只听他干咳了两声,夹了一筷子芦笋放到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开了——

  你小子今儿不是冲我的田园诗文来的,也不是如你揶揄老朽美人情结(其实我压根没此情结)那样跟我探讨艳词丽赋来的。瞧你那眼神,我就晓得个八九不离十。是的,田园为诗山水作文,在我走到天国之后,中国文学史已从这个切入点把我捧得够红的了,正如我当年在凡间仕途走得够背一样。仕途的那段,我很少对人谈及,今儿看你这瓶杜康的面子,我就简略说说吧。年轻时仗着读了几句圣贤书,仗着一腔报国热血,走出穷山沟,谋一碗官饭,至少可以为黎民百姓做点实事吧。没多久就混了个江州祭酒,祭酒不是喝酒,一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名而已,祭酒祭酒,那时候的我,连酒杯都没端过。同你们豪华盛宴上大腹便便的酒客、甚至连那风度翩翩的调酒师也毫无相似之处毫无可比性的。

  没多久就让一个叫桓玄的世胄看上了,让我做其幕僚。乍一看此人气宇轩昂,顾盼自雄,心想跟着他不说一定会有一番作为,至少不会庸碌此生吧,就说一不二地帮他干活,时刻准备为其效命。谁想到他城府极深,韬略玩儿得够狂,竟然窥伺东晋江山,一心要取代司马氏令普天之下莫非‘桓“土,率土之滨莫非“桓”臣。我看出这谋反的狼子野心了,可不能为虎作伥啊。

  自此我像徐庶进曹营一般,消极怠工,不设一谋。桓玄正要治罪于我,母丧噩耗传来,老人家变鬼也救了我一命,立即回家奔丧逃过了一劫。从此我晓得仕途险恶,是一般正义耿介之士难以容身的地方啦。本拟就此隐居不仕,无奈世事多变。野心家桓玄称帝,被各路倒桓军事势力群起而攻之,各路义军中还是汉室后裔刘裕深得民心,势力最大,军力最强。战火焚烧,我年纪轻轻一壮士怎么隐逸得住?于是乎离家投入刘裕幕下,任镇军参军。我以文职人员的身份,干起了斥候——也就是你们现在部队里侦察员的活儿——乔装打扮,一骑独行,冒险到达建康,把桓玄挟持安帝到江陵的始末,驰报刘裕,走出了这场战争出奇制胜的一步重要棋路。

  可后来发现,英武过人的刘裕同桓玄,其实也没多大本质上的区别,一旦势力坐大,就要改朝换代,王霸天下了。不惜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剪除异己,滥杀功臣、重用佞臣,朝纲不振,朝野上下无不怒目而视重足而立。就这样,再一次让我万念俱灰,萌生退意。好在刘裕待我还不薄,也没看重我有多大作为,竟欣然首肯了我的卸甲归田。可归田没几个月,又被刘裕部属刘敬诚邀入幕,干起“参军”的老本行。不成想老本行拾起来没干几天,又随刘敬的辞职而甩掉了。半年后,我那老叔非要打破我固守田园的意念,替我谋得一七品芝麻官位子,去彭泽县为令。并说,这回你不再是凤尾,而是鸡头了,县令大小也是个头,是个一把手哦。可我这人天生做不了官。到任八十一天,就摊上了一憋气事。浔阳郡派个督邮来公干,居然要我“束带迎之。”见他妈的鬼了,这官场的陋习我真是受够了。别说小小督邮,就算是府台大人亲自来,我也不屑束带相迎的呀。都是一个人,凭什么,凭什么呀?

  哦,你说我要是活在现代,是个什么什么民主人权斗士,追求人格平等,崇尚自由呼吸?没错,我这人实在受不了等级森严的官场壁垒,更看不惯一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对上掐媚对下张牙舞爪的丑陋嘴脸。于是乎,一怒之下,甩出一句被你们称为千古绝唱的名言“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说走咱就走,彻底走出了十三年的仕宦迷途,觉今是而昨非,毅然归田园居。

  后来那些隐逸、辛苦而安详的田园生活,就不用我再重复了吧,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些版本我都认可,基本上我就把自己定位一个学富五车、安贫乐道却又躬耕陇亩不怕苦辛的农夫形象了。哦,你小子又说什么?哦,这几天我在天国也听说了你们这地界有桩官场轶闻。那个什么副镇长年纪轻轻,当官当得好好的,完全是一块香饽饽,居然要像我老陶一样辞官归民?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可是一点也不奇怪。可在你们这世道,好像还真是奇事一桩呢。不过,从他们口里吐槽出来的什么“维稳”啦,“发展困境”啦,“鸭梨山大”啦,“官场厚黑学”啦,以及诸如此类的说道,我老陶是有点晃在五里雾中,不过我可晓得说归说,当官,用一种谦逊些的说法,当公务员不是你们这个时代无数年轻人趋之若鹜的理想吗?如果真有那么大压力的话,这活儿还会如此炙手可热?

  哎呀,你可别跟我说你们这世道了,我阔别近两千年,可没发言权了。我就只认得喝酒,来吧,把你的水碗高高举起,一碗水端平,自然我一寸深的酒也要端平,不信你用水平尺量量。看我的平还是你的平?唔对了,咱这就干杯,不,干碗了。哈哈,一滴也不许剩哈。

  我悬在半空的手举着这碗水,确实也端出了前所未有的最高水平,一平如镜的水面在碗里能照见陶公胡须的倒影。正自欣赏陶醉着,陶公的碗碰将过来,啪的一声巨响,立即感到手中浸满了水,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而陶公早已滴酒不漏,全灌入胡子包抄的口中。灌完,举起碗朝地下猛地一摔,作金石声,震撼我的耳鼓,而我看自己手中的碗,几时也成了一块块碎片,跳到地上与陶公摔碎的碗片儿叮叮当当逗弄着玩儿,没事偷着乐呢。

  我就在这没事偷着乐的氛围中醒了,我的梦走出了陶公的梦,没盗走一星半点文气诗眼。我还是我,只会闭眼睁眼入梦出梦的我。在努力睁眼的过程中,耳边想起叮铃铃叮铃铃的清脆声响。及至睁开眼睛:嘿嘿,原来是习习南风正孜孜不倦地摆弄着窗户内侧那一串风铃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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