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无疑稳坐人类六大感知能力的首席。否则,人们在说到“亲眼所见”和“眼见为实”时,语气不至于变成那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在连续工作四十八个小时后,我疲惫到了极致,心脏好像揣着一只马达在噗噗地跳,如果再不休息,它非罢工不可。我将手机关了机,一头倒在床上,向着睡眠的深海潜去。是饥饿将我唤醒的,我迷瞪了一会,才知道身在何处。将手机开机,这才发现我竟然连续酣睡了十八个小时。此时,凌晨四点,再晚打烊的夜宵店也关门了。我开始刷手机,希望借此熬过剩下的两个小时,然后再去找吃的。在深圳这座不夜城,早上六点的早餐摊位随处可见。手机和微信里都有四姐打来的未接来电,我进入了家庭微信群,里面是家人们晒的美食和聚会欢快的笑脸,浓浓的亲情隔着屏幕扑面而来。就在昨天夜里,他们在大哥家中聚会。四姐打来这么多电话,是想叫我一起去聚聚。因我关了机,他们未能找到我。我将照片放大,干笋炒腊肉、腊鱼煲萝卜丝、红薯粉煎鸡蛋、肉沫茄子、蘑菇炖小鸡、梅菜扣肉……全是我爱吃的家乡菜。美食照加剧了我的饥饿感,肠胃更加不争气了。我饿得发慌,只得放下手机在家找吃的,翻箱倒柜后,却只找到一包方便面。
必须承认,我是一个俗人,是视觉动物。当我看到这样的美食,我想大快朵颐。当我走在街上,看到风情万种的女人,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还给自己找个说得出口的“借口”——养眼。“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终于人品”,当代浪漫主义诗人吴桂君是实在人,“始于颜值”终究是排在首位的。
视感是多么的神奇。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我们就睁开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鲜的世界。直到死神降临,闭目而逝,视感才彻底离我们而去。视感,每天都在主宰我们的日常。具备初中学历的人大多知道,外界物体反射来的光线,经过角膜、房水,由瞳孔进入眼球内部,再经过晶状体和玻璃体的折射作用,在视网膜上能形成清晰的物像。物像刺激了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这些感光细胞产生的神经冲动,沿着视神经传到大脑皮层的视觉中枢,就形成了视感。光,是视感的先决条件,这也是不具备夜视眼的我们为何在夜间看不见东西的原因。
曾经,我以为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可以用眼睛看到这个漂亮的世界,领略山的神奇和水的灵动,感知韶华老去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欣赏春夏秋冬的四季更迭……然而并非如此。记得小时候,我随母亲去亲戚会伯家吃酒席,在路上碰到一人,他双腿健全,右手拄有一拐。但见他用拐杖在前面探路,待拐杖与坚实的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后,他方才探出左脚,左脚踏实了,右脚才跟上去。如此走上两步,再用拐杖探路,周而复始,缓慢地摸索前行。我悄悄地问母亲,得知他是一个盲人,双眼失明,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这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另一种人,他的世界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那一刻,我小小的心灵产生了那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悲凉。多年后,我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读到了作家毕飞宇给盲人推拿师群体写的长篇小说《推拿》,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印象瞬间从记忆的深处浮上了我的心头。这时,人们多了一份宽容,不再说“瞎子”,而是用“盲人”代替。
开饭了,会伯端着饭碗来到饭锅前,随着玻璃与水泥地面亲密接触发出的“哐当”脆响,我们的目光从不同的位置与角度聚焦在会伯所处的方位。圆形的玻璃盖已经四分五裂,小碎片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大残片心有不甘,在地上徒劳地打着旋儿。会伯茫然地站在饭锅旁,左手端着空碗,右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他的儿子友叔破口大骂起来:“老不死的,你眼睛瞎了吗?那么大一个锅盖,你看不见?”会伯更紧张了,却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放下饭碗,蹲下身子,伸出常年劳作的粗糙大手往地上一捧,将地上的残渣捧在手心。他患有白内障,不佳的视力让他无法看清玻璃渣的棱角。他的一只手被割裂,流出鲜红的血液,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绽放成暗红色的花。我的母亲看不过去了,对友叔说:“你爸爸也不想这样。他年龄大了,视力肯定差些。人,都有这一天的。”母亲说着,离席,先牵着会伯在一旁坐下,又拿起放在门角落的撮箕、扫把,打扫地上的残片。会伯没有再入席,他像旧时社会里的女人躲在厨房里吃饭。会伯的离席,把饭桌上的快乐氛围也带走了。友叔不住地劝大家夹菜喝酒,主客尽欢的氛围终究如崔颢哀叹的那只黄鹤,一去不返。
在回家的路上,我仰起头问妈妈:“妈妈,那么大个玻璃锅盖,会伯怎么会看不见呢?”妈妈沉默了片刻,说:“除了完全看不见的盲人,我们正常人老了,视力就慢慢变差了。那玻璃锅盖是透明的,会伯失手是很正常的。以后,妈妈也会老,也会看不清东西,你会嫌弃我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悲凉,就像大地上日渐萧瑟的秋树。我将牵着妈妈的手拽得更紧了,说:“妈妈,我不会的。”妈妈蹲下身子,脸上露出了笑容,用双手抚摸我的脑袋,在我的头顶爱怜地摩挲着。
那时起,我有了人会衰老的意识,我们习以为常的视力会随着年华老去一起衰退。我逐渐明白,除了自然衰老导致的视力下降无法对抗外,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措施保护好视力。读小学时,班上就有了不少戴眼镜的同学。进入初中后,戴眼镜的同学翻了几番。我观察发现,他们大多坐姿不对,或者喜欢看电视,或者长时间看书不休息,更有部分同学几个坏习惯集于一身。长期用眼过度,导致睫状肌过度的调节和痉挛,从而使晶状体变凸,导致整个眼的屈光力改变,假性近视就来了。积习难返,时间再长,假性近视变成了真性近视。此时,远眺绿色的风景等护眼举措已经无法使真性近视的度数减低。十九岁那年冬天,我选择应征入伍,体检时,家人还担心我的视力难以过关。体检那天,我左右眼的裸眼视力都达到了5.1。闯过所有的体检关口,我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我有幸成为不用戴眼镜就可以正常生活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视力正常的人,也会出现视感偏差,比如喝醉了酒的人,眼中的景象与真实的景物往往是错位的。就像我小时候看到清澈的水中有鱼,当我拿着鱼叉顺着鱼儿所处的位置叉下,却总是叉不到鱼。后来读书,才知道这是水面折射造成的视感误差。沙漠中出现的海市蜃楼,也是一种因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虚像。“眼见未必为实”,我对视感有了更多的认识。
再后来,我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当下,如果不是顶尖的文学大师,靠写作养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为此,我近水楼台,成为一名政府单位的公文写作者。这似乎也是我认识的大多数文学爱好者的人生路径,在企业做文案、在政府单位写公文、去报社从事新闻写作……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文字打交道。只有下班后,在琐碎的日常里,继续自己未竟的文学梦想。读书时代,我成了远离近视眼的幸运儿,写作,没有让我的视力受到影响。倒是随时就要上阵码字的公文材料和需要加班加点的反复推敲、修改,让我未能逃过近视的命运。眼部疲劳、干涩、酸痛时常困扰着我,曾经清晰无暇的世界在我面前模糊了起来。年度体检时,我的裸眼视力竟然成了勉强合格的4.8。这无疑是一个悲剧的开始,却又是幸运的,在不戴近视眼镜的情况下,我夜间开车也没问题。我得好好保护自己的眼睛,让它不要继续恶化。如果眼镜加身,生活上终究有诸多不便。
我从不相信近视眼镜可以矫正视力的说法。事实上,身边那些想靠近视眼镜矫正视力的人,所得到的结果都截然相反,他们的近视度数在不断增加。更让我惊心的是,现在的孩子几乎人手一部手机,他们的近视够严重了,却还低着头,几乎将眼睛贴在手机屏幕上玩游戏。我为他们感到担忧,却又无可奈何。我善意地发出提醒,他们的小脸上则写满了不屑与倔强,说:“怕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去做近视手术。”我的心跳了跳。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这些医学技术的。在我心中,这些技术并不成熟。在人最脆弱的眼睛上动手术,本来就是一项风险极大的挑战,如果失败,那是巨大的灾难。就算手术成功,几十年后动过手术的眼睛还会不会出问题?或者说,这手术并非一劳永逸,如果不加以珍惜,待做过手术的眼睛度数回退,还能做第二次手术吗?那薄薄的角膜,实在不宜进行二次切削。就算可以做第二次手术,之前有过手术史,角膜存在局部的纤维组织增生或者疤痕组织,会增加手术的难度……怪他们年幼无知,还是怪商家过于夸大近视手术的疗效与简单?
眼睛不仅仅决定我们的视感,决定我们的生活质量,还隐藏着年龄的真相。跟老人对视,你会发现他们眼睛的巩膜呈红色。再看孩子的眼睛,会发现他们的眼睛巩膜呈乳白色。人到中年,眼睛的巩膜呈黄色,这也是“人老珠黄”这个成语的由来。一个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通过保养,多多少少可以延缓衰老;通过化妆、打扮,可以让他人难以看出她的真实年龄。然而,在生活经验丰富的人眼里,眼睛是最藏不住年龄真相的器官。认真地看看对方的眼睛,能猜出人的年龄来。这道理,与旧时乡村匠人相马、相牛、相猪如出一辙。
在旧时农村,读书识字的人少,文盲多,别人称之为“睁眼瞎”。老师为了让我们好好学习,时常要讲《柿树不卖》的故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文字的背后,是“眼见未必为实”的陷阱,是视感更深层次的延伸。这一切,终究只是生活的表面。在背后,视感还可以向着更加深远的领域发展、拓展,那些更加卓越的人,心中雪亮,通过现象看本质,通过简单的表象直抵背后的真相,在风云变幻的场合,在瞬息万变的时代,始终屹立不倒。那是肉眼之外的视感,有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看透一切。
耳之灵
我视它在生活中的重要程度,将它排在人类六大感知能力的第二位,想来是能够站得住脚的。
一日放学,我从学校的车棚里推出单车准备回家,才骑上数百米,感觉越发吃力。我刹住车子,双腿支地,回头一看后轮,瘪了。我下了车,支好车子,转动后轮细细地查看,车胎上扎着一枚小铁钉。铁钉楔入胎身,死皮赖脸地在车胎内安家。我将它拔了出来,扬手扔向远方的杂草堆里。我推着车子往回走,来到镇上的修理店补胎。修车师傅娴熟地将单车倒扣在地,拧开螺帽,取下气芯,又用两把一字螺丝刀插入外胎与钢圈的缝隙处,一字螺丝刀在他手中交替使用,三两下就把内胎取了出来。师傅为内胎充好气,用耳朵听气流的声音,他指着一处对我说:“就是这里了。”随后用手指蘸水抹到内胎上,胎面冒出一串细微的气泡来,随即被内部溢出的气体充大、冲破。放气、刷胎、剪取废弃的内胎作补丁、上油、粘合,在师傅一番操作下,漏气的车胎很快补好了。见他装胎,我忙问:“不再试试其他地方是否漏气吗?”师傅淡淡一笑:“用不上的。修车多年,这点水准还是有的。”话里话外,是对自己技艺的信心十足。见我不放心,他还是给车胎充气,又将车胎放入水中检测一遍。果然,半个气泡也没有冒出来。装胎完毕,师傅把散落一地的零件拼接起来,接着边转动轮胎,边调试车体平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年少的我,对师傅这种精湛的修车技艺表示由衷地赞赏。多年后,我从军入伍,成了一名航空兵部队的机务工作者,才知道那是各行各业靠技术吃饭的人长期修炼出来的匠心。
夜色深沉,机场上空数十盏千瓦大灯星罗棋布,将深沉的夜色彻底赶跑。已是凌晨一点,我们机组还在给一架夜航结束的战机排故,机械师坐在驾驶室里试车,我猫着身子,双手捂着耳朵蹲在发动机底,机组的其他成员在飞机侧前方负责警戒。尽管塞住了耳朵,然而试车产生的巨大轰鸣还是震得我心惊肉跳。记得下连队后的第一次试车,我被那如山呼海啸的声音吓得面无人色,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经过几个月的锻炼,才勉为其难又不得不接受这份工作。除了听发动机的声音,还要观察那些精密的部件是否渗出液体。就在这时,我听到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异响。试车结束后,我将情况报告给机械师。机械师让跟随他多年的下士机械员去驾驶室试车,他和我一起趴在发动机底下倾听,异响竟然消失了。机械师狐疑地看着我。会不会是听感有误?我在心中暗问自己。然而,诡异的响声终究让我心里很不踏实。机务工作可以说是一手托着战友的生命安全,一手托着祖国的巨额财产。宁可因错觉多受一次累,也决不因错觉犯错误。我们又连续试了几次车,那异响不时出现。最终,机械师在发动机舱检查,发现是磁电机高压导线电阻值过大的故障。那一刻,我们在欣喜的同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故障处理不及时,极易导致飞机空中断电,后果难以预料。
幼时,我喜欢看武侠小说,书中的大侠个个耳聪目明,在混战时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是盲人高手,也能凭借灵敏的听感辨别背后是否有敌人偷袭。如眼盲的梅超风在巅峰状态下可以吊打大金五杰的联手攻击,让我好生佩服。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声音是通过空气传导,经过人的外耳道收集,通过耳道引起鼓膜的振动。鼓膜的振动,引起和鼓膜所衔接的中耳的听小骨振动,听小骨的振动又将声音的能量通过卵圆窗传导到内耳,内耳淋巴液的震动引起了内耳基底膜以及柯蒂氏器的震动,从而将声音物理振动的能量转化成电信号。电信号通过内耳神经,传导入听觉的中枢、听觉的皮层,从而引起听感的产生。武侠小说中的盲人高手,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完全凭借细微的声音判断一切,如一只自带“雷达”的蝙蝠,将周遭的一切事物在头脑中自动成像。我为他们神奇的技艺喝彩。
听感,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我有一个因病失聪的朋友,就是借住助听器,也无法正常交流,还得辅助手势和文字。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他的社交困难。他也因此沉默寡言,与世界格格不入。听感不但决定社交的质量,在某些时候也决定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就像骑单车、电动车时,骑手不能戴着耳塞听音乐,失去了听觉的支撑,危险来临还浑然不觉。尽管听感在生活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然而,它也给了我们很多误导,否则不至于有“耳听为虚”这句成语。无论是偏听一面之词,还是忠言逆耳,以及三人成虎的故事,都告诉我们,听,在很多时候是站不住脚的。正因为如此,有人为此故意设下了陷阱,哪怕是战功赫赫的白起、李牧、斛律光、袁崇焕、岳飞,他们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逃不脱被设计陷害的结局。掌权者偏听偏信,那是巨大的灾难。
我在航空兵部队义务兵服役期满后,套改士官留在部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渴望,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役。我深知,在那两年的时间里,飞机发动机的轰鸣极大地损伤了我的听力。在后来的生活中,如果有人远距离跟我轻声交谈,我只能听个隐隐约约的大概,这给我的生活造成了较大的不便。在一个会场里,如果我与他人隔空对话,我说什么,别人听得清楚,而别人说什么,我却听得不甚清晰,这就造成了很多尴尬。曾经,我为之羞愧,后来,我会主动告诉别人,我曾经因为工作原因听力受损,请他们大声点。意外的是,这主动“出击”,竟给自己赢来了尊严。
听,如前面的视一样,也有着多层含义。有的人,明明具备良好的听感,却就是听不出别人话里的含义。村里有一妇人,向来嘴馋。一日吃枣,不小心将枣核吞了。也是凑巧,枣核刚好卡在喉咙里,用手去抠,抠不出来;喝水吞咽,又下不去。这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枣核将妇人折磨得够呛,于是她来到镇卫生院寻求医生帮助。一番折腾,还是没能将枣核取出。妇人觉得乡镇卫生院的医生医术平庸,她有一哥哥在市里面当大官,于是辗转来到市里找哥哥帮忙。哥哥只得给她在大医院找了一位名医,几番折腾,终于取出枣核。医生费了诸多心血,心中甚是恼火,却又不便得罪妇人,其实也就是不敢得罪妇人背后的高官哥哥。他揶揄妇人道:“这枣核你莫丢了,得拿回去好好做个纪念。你将它保管三年,可保你发财。”妇人竟没有听出这话的含义,喜滋滋地将枣核带回家中收藏了起来。若事情到此打住也就罢了,毕竟这事天知地知。这日,众人聊天,妇人主动说出枣核一事,惋惜道:“我今日之所以未能发财,就是没听医生的话,未能将枣核保管三年。保管到一年半的时候,我发现枣核发霉了,遂扔了。”众人听完,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妇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哈哈大笑。
舌之奇
记得小时候,我体质较弱,三天两头生病。父母在外打工,我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每当生病时,爷爷奶奶就心急如焚,到处为我寻医问药。除了民间偏方,更多的时候是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上门给我看病。那时的医生,好像格外喜欢给病人打吊针,最不济也要打屁股针。我怕疼,寻死觅活地不同意。爷爷奶奶无奈,只得好言和医生商量,争取只吃药不打针。医生摇头,说,吃药的效果哪有那么快呢!说归说,还得给我拿药。药丸多为三种,一是胶囊药丸,里面的药物呈粉末状或颗粒状。药厂工人将药粉装入胶囊,既保护了药物药性不被破坏,也保护人们的消化器官和呼吸道。胶囊药丸,体积相对较大,难以吞咽。二是糖衣药丸,外面包裹着一层甜甜的糖衣。三是无糖衣药丸。不管是哪种药,我小小的喉咙总是无法将它们吞咽下去。糖衣药丸在口腔里打转,待到糖衣溶解,苦味瞬间弥漫了整条舌头。我“哇”地一声,将药丸吐了出来。爷爷心疼,连忙弯腰捡起,见上面沾了些许灰尘,又用清水冲洗干净。忙完这些,才回过头来,说:“你这个小祖宗,这可是钱啊!再说了,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懂不懂?”说着,他便扬起了手。见我一脸病容,最终又怜惜地将手放下。那没有糖衣包裹的药丸就更别说了,我根本不敢往嘴里送。胶囊药丸倒是不苦,就是体积更大,我根本吞咽不下。面对这种情况,爷爷奶奶愁坏了,却还得想办法让我服药。他们将药丸放入碗中,用一根刨得油光水亮的硬木棍子将药丸研碎;如果是胶囊药丸,则将胶囊拆开,把药粉倒在碗里。药丸因体积大无法吞咽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只是新的难题又来了,原本一瞬间的苦涩变得绵绵无期。面对新问题,爷爷奶奶早有准备,他们在药粉中加入大量的白糖,然后调好温开水,待药粉与糖彻底溶合,我才勉强将药水吞下,直到病情康复。每一粒糖都肩负着使命,帮助我对抗药的苦,让我迈过疾病的关卡。我知道,真正让病情好转的不是糖,而是混合在糖水中的药。然而,可以说把病看好了是整体环节的合力,很难说与糖没有关系,看似无关的小环节,其实就是整体成败的关键。
幼时的我,不明白舌头为何可以品尝出各种味道,读书后才知道那是舌头上密集地分布着味蕾这味觉感受器,因为它的存在,让我尝遍苦、酸、咸、涩等诸多滋味。我时常和小朋友们分享这个观点,他们和我一样,对世界的认知极其简单,都鹦鹉学舌地表示认同。已经读初中的大哥听了,说:“要是没有味感,吃什么都平淡如白开水,生活岂不是少了很多美好的成分?”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我又想起了那些美好的食物来,糖的甜、饼的香、饮料的醇,哪怕是我们在山里摘的野果,受天地日月精华,闻着就芳香扑鼻,入口更是香味四溢。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味觉,万物入口,均如白开水无异,不说生不如死,至少感受不到美食的价值。
味感的存在,不光是品尝食物那么简单,它还为我们的身体健康起到预警的重要作用。这是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的。他说,如果人失去了味感,外来的任何刺激都起不到作用,假设你因此吃下过多的辛辣、油腻等食物,面对本应存在的灼热、油腻等感觉浑然不觉,你自然会忽视来自身体的呼救。那时你会发现,这不是神的祝福,而是致命的诅咒。那一刻,我为自己幼时的认知偏差感到惭愧。造物主给予我们味感,是有道理的。毫不讳言,我是一个家庭煮男,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当下,“家庭煮男”在某些时候已经是好男人的代名词。我至今都有一个不好的习惯,每次炒好菜后,总担心没把握,会用筷子夹一口品尝,看要不要再添加些佐料。这靠的就是舌头的味感。
上古时期,就有神农氏尝百草的故事。他除了发明农具、教民稼穑饲养、制陶、纺织、使用火、制定历法、开创九井相连的水利灌溉技术等,更辨识百草,帮助大家减缓疾病带来的痛苦。那时,五谷和杂草同居,药物与百花齐放,哪些粮食可以吃,哪些草药可以治病,谁也分不清。为了找寻治病解毒的良药,以救夭伤之命,神农氏跋山涉水,尝遍百草。哪些草木能医病,哪些草木有毒,他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并写下《神农本草经》。还有被达尔文称之为“1596年的百科全书”的《本草纲目》,其中对药物的性味描述,就是李时珍靠着舌头的味感来辨别本草。
读书时代,我总感觉读书是最苦的。最厌的是星期一,好像走上了刑场;喜欢星期五放学的瞬间,如脱笼的鸟儿自由畅快;最喜欢的还是寒暑假,不用去学校。大人常说,还是孩子们好,除了读书,啥都不用想,最幸福了。而且读五天书,就可以放两天假,还有寒暑假呢。我说,读书实苦。读书,哪怕你成绩好,也是在题山考海里熬出来的。对于成绩差的孩子来说,老师的不待见、其他同学的奚落、父母的愁闷、左邻右舍的嘲讽,足以让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走向抑郁、自闭。读书实苦!面对我这种说辞,大人说,不吃读书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读书的苦,是一阵子;生活的苦,是一辈子。说着,他们伸出常年劳作的粗糙大手给我看,上面全是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疤痕。看得我触目惊心。这时的苦,已经有了新的诠释,不再通过味蕾的触觉来感知了,而是身体力行的体会。然而这苦多是悔之晚矣了。
多年后,我步入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也许是因为年岁的增长,也许是文学让我有了更多的慈悲之心,在我看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只要生而为人,都苦。每个人,都在苦海中泅渡。游过了一米,还剩下一丈。抬头看,彼岸无边无涯。除了人,动物、植物之间,为了生存,也会爆发或明或暗的战争。这么说,生存的本质就是苦吗?写作之初,由于自身学历极低,我只想发表几篇文章,借此离开工厂的流水线。我从未有过文学的野心。然而,在我真正实现靠文学离开工厂的梦想后,我爱上了文学,视野渐次开阔。只是那时,我的梦想依然很小,觉得自己能在六十岁的耳顺之年加入省级作家协会,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没想到在二十七岁那年加入了湖南省作家协会。也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些许的自信,在内心里给自己定下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目标。冥冥之中,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在四年后的三十一岁时,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也就在那时,我有了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的“野心”,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每进寸步,都千难万难。拼尽了全力,依然不如意,那种心酸的滋味,五味杂陈,在心头萦绕、徘徊。这种滋味,无需用舌头去尝试,就在心中游弋,却又荡气回肠。我想,这该是味感的另一种体现吧!
鼻之敏
夜晚,我骑着自行车,载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出租房。妻子在工厂上班,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半是雷打不动的事情。为了安全,我有义务去接她。我们骑的是一辆还不到五百块钱的廉价自行车。妻子侧坐在后座上,她伸出右手揽住我的腰。许是年轻的缘故,许是爱情的滋润,许是思想认识还不够深邃,一穷二白的我们,空有青春,囊中羞涩。然而,物质的匮乏并不影响生活的甜蜜。我们就这样骑行在工业区的路上,忘记了工作的辛苦,忘记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开始新一天的工作,竟恨不得这条路绵绵无期。这时,刮起了一股微风,送来一阵浓香。妻子惊喜地说:“是夜来香!快停车,停车。”我依言停下车子,和妻子一起寻找芳香的源头,但见数株柔弱的藤状灌木伫立在路边,确实是夜来香。临得近了,芳香更加浓郁。妻子说:“这植物好生奇怪,白天普普通通,晚上却散发出香味。”我说:“否则叫夜来香呢。”当然,我对自己给出的这个答案是不满意的,于是掏出手机,希望借助网络的力量找到正解,却被一段话吓了一跳,“花芳香,尤以夜间更盛,对人的健康极为不利,因而在晚上不应在夜来香花丛前久留”,我忙喊妻子回家。妻子不依,我只好拿出权威说法来。既然与健康有关,妻子只得选择匆匆与夜来香合影,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这就是嗅感的神奇作用。通过鼻子,我们能闻到人世间的各种气息。嗅觉感受器位于鼻腔顶部,又叫作嗅黏膜,嗅细胞受到挥发性物质的刺激,产生神经冲动,冲动沿嗅神经传入大脑皮层而引起嗅感。王安石在《梅花》里咏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就是凭借嗅感作出的判断。在现实生活中,对大部分人来说,嗅感只是我们的一种感知能力,而对某些人来说,却因为嗅感的神奇,发展成一种职业,成为安身立命的谋生工具,如调香师——这种新世纪才出现的职业人,他们用香料、辅料进行香精或香水调配。成为一名合格的调香师,首要条件就是高嗅感,其次才是左右脑均衡发展、扎实的化学化工知识、熟悉各行各业生产工艺和配方特点。在我身边,并未有过这类职业的人存在。据说他们为了保持高嗅觉,对鼻子嗅感的保护,可以与调烟师、美食家们保护舌头的味感并驾齐驱。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些许放纵,对他们来说却是对职业生涯致命的伤害。
小时候,每个班级、每个村庄都会有几个成绩差的孩子,他们调皮捣蛋,让人避之不及。几乎每个父母都会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过多地与那些人交往。我母亲也是如此,她时常对我说:“好的怎么不学?和他们在一起,你会学坏的。”对“坏孩子”的警惕之心,母亲畏之如蛇蝎。在青春的叛逆期,我也曾与他们厮混,诚如母亲所言,我也变得不爱学习,甚至和老师对抗,成绩更是直线下降。在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孟母三迁”的故事,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讲“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人生哲理。此时,原本是嗅感范畴上的讨论,有了更深的意义,成了环境的另一种所指。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我们时常会看到一些原本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因为交友不慎,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最终滑落罪恶的深渊。初时,他们良知未泯,内心的纠葛和天人交战,会把人折磨得夜不能寐。若是“彻底黑化”,也就“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了。
记得读初中时,《水浒传》的节选章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入选在课本上。老师说,很多人的写作,只用到视感、听感,优秀一点的作家,会用到触感,却极少有人用到味感和嗅感。“你们看《水浒传》,施耐庵写得多好。”老师说着,开始作具体的文本分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这用的是听感描写;‘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用的是味感描写;‘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用的是视感描写。”老师说,写文章要是能将五感无声无息地跟修辞手法融合起来,那就是高水平了。
一日中午,父亲大步流星地从集上回来,手里拿着一张五颜六色的宣传单,兴冲冲对我们兄弟说:“今天赶集,有人在发传单,说是这个星期天隔壁镇有一家超市要开张,只要买满三十八元的东西就可以参与抽奖。特等奖是一辆价值五千元的摩托车。”我和哥哥听罢,激动得一蹦老高。我们家那辆风光多年的凤凰牌自行车已经陈旧得不上台面了,要是能抽到一辆摩托车,那该多好!哥哥说:“那我们也去买东西吧。也许,真能中一台摩托车呢。”听哥哥这么说,我好像已经来到了人山人海的抽奖现场,随着我那张抽奖券的揭晓,工作人员激动地大喊:“特等奖呀,恭喜你抽中摩托车一台。”那一刻,我竟然产生虚幻的感觉,好像那台摩托车真的到手了,我竟然嗅到了摩托车的芬芳。说来也奇怪,摩托车又不是自带芳香的花朵,我怎么会嗅到摩托车的芬芳呢?我说:“家里没钱,我们就买三十八块钱的东西好了。”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忙说:“你说得对,这是利益最大化。”这时,我有了新的担忧,于是对哥哥说:“抽到摩托车是好事,可是我们都不会骑摩托车,那么远,怎么回来?摩托车可不像自行车那样轻巧,它笨重得很。”我提出的这个严肃问题将哥哥给吓住了,是啊!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哥哥歪着脑袋开始想办法,还好他很快想到了对策,并给我们分配工作,说:“我有办法了,爸爸在前面推着摩托车,我们站后面,分别站在摩托车一侧扶着车子,别让车子倒了。”哥哥的办法暂时解决了我提出的巨大困难,只是辛苦在所难免了。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接过话头说:“几十里路呢,推着走,得走到什么时候?”父亲说得也有道理。记得逢年过节我去三十里外的舅舅家走亲戚,空手都能累到半死,扶着一辆笨重的摩托车走三十里,只怕得把我累瘫了。我和哥哥都被父亲提出的问题给难住了。我们哭丧着脸,却又心有不甘,一起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只恨自己没多长一个脑袋。看着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父亲笑了:“怕啥啊,我会骑单车,就会骑摩托,骑行的道理是一样的。”还是父亲了得,将我和哥哥从痛苦中拯救了出来,我们都很高兴,这可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呀。父亲又说:“你们也可以一起坐摩托,你想想,那多拉风。”父亲的心情格外好,开心得像个孩子。听父亲这么说,本来还挺高兴的我又担心了,父亲这可是第一次骑摩托,他能行吗?要是摔倒了可不好。我在上学路上,见过别人骑摩托车摔跤,可惨了。恐惧的情绪会传染,哥哥也害怕了起来,他说:“爸爸,还是请村里会骑摩托车的李叔叔帮忙把摩托车骑回来吧。实在不行,就给他买两包烟,中午再请他在我们家里吃顿饭。”哥哥的这个建议真好,他小小年纪就老于世故了,对乡下人情往来揣摩得很到位。此时,已经将饭摆到桌子上的妈妈插话说:“都还没去抽奖,就这么急了,好像摩托车真的到手了。那特等奖只是一个噱头,吸引你们这些傻瓜去买东西罢了。”被母亲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那摩托车的所有芬芳瞬间无影无踪了。
肤之玄
我侧坐在他的身旁,尽量舒展着身体,顺从地让他调整我的身姿。他轻轻地抓着我的手,将我的手前臂与心脏贴近于同一水平,手掌向上,五指平伸,前臂平放。接着,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的手腕上定位,先用中指按于高骨处定关部,然后食指按于关前定寸部,无名指按于关后定尺部。只见他的三指呈弓形,自然斜按在我手腕的同一水平。他闭上眼睛,并温言细语,劝我安静下来。待我的心平静如镜,他方才静静地听我脉搏的跳动。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
他并非静止不动的。他手上的指力时轻时重,刚开始是轻的,只是轻轻地搭在我的脉搏上;然后开始发力,手指陷入我的肌肉里。我以为到此为止,这时他用上了更大的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触碰到了我的筋骨。他用力轻重不一,轻时如清风拂面,重时则入骨三分,让我忍不住想叫出声来。多年后,我方知那三种不同的力道,在中医学上谓之浮取、中取、沉取,它们还有相对应的别名,称之为“举”“寻”“按”。根据临证的需要,可用举、寻、按或相反的顺序反复触按患者的手腕,也可分部取一指按压体会寸、关、尺三部,每部都有浮、中、沉三候,称之为“三部九候”。
对,他是一个中医,在我们当地颇负盛名,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他凭借脉诊,再辅助望、问、闻三法,就可以了解疾病的病因、病位、病性、邪正盛衰,推断病情轻重、治疗方案、愈后情况。他给我切脉时,我细细地观察他的细微动静,但见他呼吸均匀,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指尖之下,通过脉搏的强弱起伏,细心地分辨脉象。他这种靠指力切脉的本事,靠的就是触感的神奇,让我叹为观止。后来,我看电视剧《西游记》以及其他电视剧中,面对女性病人,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阻碍,中医还能悬丝诊脉,更刷新了我的认知。中医的玄奥,竟到如此地步?我又想起当今的医院,凡事依赖仪器设备。这是医学的进步,却又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很多传统的技艺。把脉,曾在《内经》《难经》等中医书籍中大放异彩,如今的医学领域,几乎找不到它们的身影了。悬丝诊脉,更成了如孔子的韦编三绝、宋濂的寒日抄书、刘秀的手不释卷、李岳的牛角挂书这种类似荒诞故事般的遥远传说。
用生物学的术语来说,生物的皮层由大量神经元组成,它们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当某种刺激作用于皮层时,它将触索转换成电磁波传播给大脑,脑部才能感知这种触觉感受。触感是如此地神奇。他,作为一名中医,通过触感,就像具备了透视眼,能掌握患者身体内的秘密;而我通过触感,能感知他指力的轻重缓急。中医取法其上,可以成为生存的技艺。于普通人而言,触感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虽然远不如视感、听感那般重要,但在生活中也是不可或缺的。触感,让我们可以轻易感知身体的细微疼痛,接收到身体发出的危险信号,否则,任何微小的意外都有可能致人于死地。在生活阅历的支撑下,我们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自己摸到的是什么,比如夜间醒来,在尚未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摸到被子、手机、手电或者其他物品,就能在脑海瞬间勾勒出它们的影像。这是昨天晚上自己放置的枕边之物,残存的记忆,配合触感的联想,就有了生动的具象。然而,没有任何阅历的支撑,让你闭上眼睛骤然接触一样东西,就容易成为另一个版本的“盲人摸象”。
我曾在广西南宁从军,那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南国城市气候温和,夏季溽热,冬季不冷,一年四季绿树成荫,草经冬而不枯,花非春而常放。因这优越的自然条件,营区里绿荫如盖,繁花似锦,树常绿,花常开,果常熟。与植物们共同繁荣的是动物们,时常可以看见小孩子拳头大的蜗牛、肥硕到大拇指粗的蚯蚓、叫声大且宏亮酷似牛叫的牛蛙以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在营区招摇过市。
我对蛇类、蛙类、蜥蜴类等冷血动物向来较为畏惧。对它们,我避之不及,更不敢用手去碰触。那冷冰冰的感觉,一定会让我全身战栗。一日黎明,当新一天的起床哨划过黑魆魆的营区上空,我从睡梦中惊醒。当兵一年多,很多习惯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我快速爬起来,穿衣、裤、袜,就在穿鞋子的时候,我的右脚怎么也无法塞入鞋肚的深处。用力将脚尖往里顶,感觉有一个软绵绵的肉体阻碍了我脚尖前进的道路。凭触感,那物体的体积还不小。我只得将脚退出,又将鞋子倒立起来,竟然从鞋子里倒出一只体呈棕色、腹部呈淡黄色,四肢布有黑色条纹的牛蛙来。那一刻,我惊恐得连鞋子都甩飞了出去。那牛蛙倒是淡定得很,它一蹦三跳,光明正大地从房间门口跳走了。想象着它昨天晚上在我的鞋子里安眠了一个晚上,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事后,那双鞋子我洗了又洗,才敢再穿。十多年过去了,过往的记忆应该被尘封在长河的深处才是,然而,又因为记忆过于炙热,直到现在,它还如我单位附近横亘坪山、大鹏、龙岗三区的三水线山脉,在我的心头起起伏伏。每次穿鞋子时,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个遥远黎明的情景来,那肉嘟嘟、软绵绵、冷冰冰的触感,乘着记忆的列车,瞬间遍布全身。
意之奥
它有些玄奥,与前面提及的视、听、味、嗅、触等五感有着明显的区别。前面的五感需要借助身体器官去感知,如果这部分器官出现了病变,这种感知能力将衰退甚至消失。直觉却是例外,它不需要借助身体的器官,而是凭借生活的阅历甚至与生俱来的天赋得到的一种本能,成为人类真实存在的一种感知能力。当我们与某个人初次见面,会本能地感觉对方是怎样的人,具备哪些性格。有的人,初次见面,就倍感亲切;有的人,素无瓜葛,哪怕很热情,也喜欢不起来。这种特殊的感知能力,这种不用凭借身体器官就可以感受到的情绪就是直觉,又称之为人类的第六感。
2018年5月,我去参加我现在供职的单位组织的面试。那天,一向喜欢穿休闲服的我穿上了皮鞋、西裤、衬衣,衣服的下摆扎在裤子里,又整齐地捋整齐;皮鞋擦得锃亮,似乎能映出人的倒影来。就是头发,我也做了一番收拾。在单位齐人高的警容镜前,我左看看,右瞧瞧,在镜子里对自己挤眉弄眼,又试着来回走了几次,对自己外在的形象和精气神都挺满意。我向来笨拙,希望靠穿着给面试官留下较好的第一印象。面试还没开始,在现场,我遇上了很多来面试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已经通过笔试和体能考试的幸运儿。过了这个面试的关口,接下来就是体检和政审了。如果顺利,将得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在经济并不景气的时期,能得到这样一份工作,于很多人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其中一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却是负面的。他头发约有十五厘米的长度,不是文艺人士的那种潇洒出尘,而是乱糟糟的,像是顶着一个鸡窝在行走。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休闲衣服,我相信那是干净的,因颜色本身的原因,给人感觉却是脏兮兮的,衣服的下摆松垮垮地罩在裤子外面。再看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陈旧的拖鞋。我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打扮。带着些许好奇,我问他对这份工作的看法,他表示很希望得到这份工作。这样一来,我更加惶惑不解了。面试结束后,我侥幸过关。出了面试间,我又遇上了他,一问,他不可避免地落选了。
第一印象竟然是如此重要。据《唐才子传》记载,孟浩然40岁时(开元十六年,728年)游长安,跟王维结为好友。一天,王维私邀他进入内署,正巧碰到唐玄宗驾临。遇到皇帝,本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面试良机,可惜孟浩然不知把握,竟惊慌地躲避到床下。得王维举荐,唐玄宗原本也想重用孟浩然,可孟浩然给唐玄宗的第一印象却是如此糟糕,否则就不用在五年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再游长安时写下《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样的毛遂自荐名篇。“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孟浩然说,我想渡水,苦于找不到船与桨,圣明时代闲居,委实羞愧难容。闲坐观看别人辛勤临河垂钓,可惜只能空怀一片羡鱼之情。为了保持一点尊严,孟浩然写得那样委婉,极力泯灭干谒的痕迹,曲折地表达希望张九龄予以援引之意。其实,从古至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如扬州八怪之首画家金农,最后穷困潦倒,死后无钱入殓。就是才华出众的竹林七贤,也是如此。
这种第一印象,何曾不是一种直感呢。它们通过我们的相貌、衣着、言谈、举止、体态等因素,给对方一种或好或坏或中性的判断。对每个正常人来说,观察事物的重点是不相同的,快速捕捉事物的整体感觉,并根据这种感觉作出一些行为与判断是人类的一种天赋。然而,靠穿着和化妆等手段来定义第一印象,也需要视情况而定。我有一位朋友,面容姣好,厨艺出众,言谈举止,甚是得体。一次,她去面试一份家政工作。中介让她发一张生活照过去,说是让雇主看看是否有眼缘。为了给雇主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她发的是旗袍照。很快,她接到了中介的通知,不用去面试了。她不解,一问才知,雇主认为,如此光彩照人的人,怎么能做好家政工作呢?尽管她各方面都很得体,却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捞到。是阳光大方,还是朴素怡人,确实是需要看环境的。
直感是如此奇妙,有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有的人一见面就很投缘,酒逢知己千杯少。正因为第一印象是如此重要,有生活阅历的人学会了装扮自己,扬长避短,刻意营造出非常美好的第一印象。因为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自然带上了欺骗性,此时的直感会骗人的,这也应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那句话。很多年轻男女相恋的时候感觉很好,成家立业后,随着油盐柴米酱醋茶的到来,生活开始一地鸡毛,那些美好的感觉如阳光下的晨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争吵。感情如银行的储蓄,彼此的关爱如存钱,而争吵则如取钱。所有的恩爱随着争吵就像使劲取出来的钱,储蓄一天一天减少,最终分崩离析,留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悲叹。
第一印象诚然会戴着面具示人,让人难分真伪,然而,没有阅历的人也无需担心,只需给予时间去耐心观察,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时间这最绵软的东西,能筛出所有的真真假假。靠刻意营造出来的良好第一印象,如果没有人品、能力、才华等内涵支撑,最终会露出原形。而一个人品与才情俱佳的人,哪怕不注重外在的形象,也会像装入布袋的锥子,锥尖迟早会露出来。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些直感特别敏锐的人,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读书时代,同样的老师、课程、环境,同班同学接受同样的教育,成绩却存在云泥之别。私下里,这些不会读书的孩子被称之为“蠢”。其实,每个正常孩子的智商都不低,他们在其他领域有着惊人的天赋,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也有一些孩子,对某一个科目有所偏科,怎么学也难以寸进。就像我读书时,其他科目多是接近满分的,而英语却怎么也学不好。我曾为此自卑,后来豁然开朗,多元的社会,如何定义成功不完全靠学习,成功的道路本来就有千万条。
读初中时,校园里流行武侠风,我特喜欢黄易先生的长篇武侠小说《大唐双龙传》。他超越了传统武侠的复仇、武功等元素,而是强调小我、大我、信心、状态、精神、境界、胸怀等因素,主角寇仲与徐子陵就是那种直感特别敏锐的人,特别是徐子陵,他能本能地感知到身边潜伏的危险。也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以弱胜强,最终从街头小混混成长为一代宗师。如果没有敏锐的直感,在隋末唐初混乱时代的风云里,他们就是有千百个脑袋都不够用的。
我想,在生活中,直感在六感中也许占据更高的地位,毕竟它直接影响人们的感情和心绪,而人的心理需求往往远大于生理需求,直感凌驾于其他五感之上也是合理的。
每一种感知能力都是上天给予人类的馈赠。六感的存在,会让痛苦、沮丧、愤怒、怨恨等诸多负面的能量终身伴随我们,然而它也如硬币的两面,闪耀着美好、希冀、甜蜜、欢乐等诸多正面的光芒。写到此时,我的思绪有了些许的游移,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可以将六感完美地融入文学作品中,是否可以达到更高、更深、更广的境界呢?除了文学作品,其他艺术如舞蹈、美术、书法、音乐、设计都可以融入六感美学吧?有些事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随着自己的探寻,哪怕接近一步,也是好的。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