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朋友Z突然说要去拉萨。

　　他就真的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坐着火车去了拉萨。

　　几十个小时后，我收到他发来的手机短信：准备去寄明信片，把你地址发给我。我翻看电话，原来在这之前他站在拉萨城已经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还在睡觉?把你地址发给我，嘿嘿，别忘记邮编。

　　在一个清风百无聊赖翻着书页的周日午后，收到红山脚下的来信。卡片是Z拍的照片冲印好邮寄过来的，一家藏在老街居民楼里的店，老街是安静的，街面是步行道，便就没有了喧闹的车水马龙。镜头角度从室内对着门窗拍摄。镂空的门窗虚掩着，门缝里偷进一束光落在青石地面，显得格外幽深。吧台上复古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打在白色桌布上，两把老藤椅泛着岁月的光泽。

　　卡片的意境意味深长，我猜测拍摄的人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言宣的故事。

　　另一张是拍的八廓街的一个小酒馆。我知道那个地方，曾流浪着世间最美的情郎宕桑旺波以及他流连过的老拉萨城，神秘、梦幻、传奇。还有一张是夜色下的红山，庄严、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想起情僧仓央嘉措以及他镌刻着夕阳西沉、长风冷月般的忧伤。一个人，在两种角色、在肉身与信仰之间分裂着。

　　其实，每个人被分裂着，意构的诗意是浮于现实生活负重的底色上的一缕光。

　　雪小禅说，世间的人都有自己要看的风霜雨雪，每个人都奔着自己的圣地磕着自己的长头。是的，一个个磕尽，才算圆满。

　　之后的几年，Z又数度进藏，每次都会带点东西，有时是唐卡，有一次是在大昭寺替我求的一张开过光的平安福。

　　以照片、以唐卡、以平安福为介质，我触摸到了圣地的气息。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以修为以虔诚去亲吻圣地。

　　二

　　几年后，另一位朋友C也去了西藏。C在拉萨一家客栈用微信给我发了一张图片，拍的茶桌，白瓷花器里插了一枝洋甘菊，白色茶碗，后面是书架。我第一印象确定那客栈是外地人开的。客栈红墙青瓦，飞檐重阁，有老市井的味道。天气很好，散淡半日闲，真是不错的选择。

　　C说，我把你的新书带在旅途中，书随我顺利走完了318，征服了雪山和冰川，趟过了澜沧江、怒江，到达了拉萨。书完好无损，而我却倒下了，在客栈修整的两天，读完了它。这是一家有文艺气息的客栈，顺带售书，就把你的书搁这儿了。我不甘心倒在拉萨，想与天再接近一些。

　　我的书先于我踏上雪域，仿佛有种叩动灵魂的召唤。

　　将书放在某个喜欢的地方，是圈子里的人惯常的洒脱、随缘。在旅途中，我也经常将随身携带的书籍或沿途买的卡片写上日期和一个大写的L，留在咖啡馆、茶馆和客栈的书架上。“多少眉端相思意，纵是尺素寸心遥相寄。”下一位客人在看到卡片或书籍的时候，因为触摸到来自另一个陌生人指间的温度，会在心里涌起某种时空交汇的熟悉。

　　古城的惊喜最是层出不穷，我们都崇尚以自由、以旅行为线索的生命形式，用生命去靠近我们的理想所在，无处不在诠释何以为家的概念。

　　三

　　人一生有无数个目的地，西藏是我要挑战的极限。二十岁的年华，在峨眉山出现过高原反应，后又在丹景山再次出现高反。西藏于我，又爱又怕。最近几年，感觉身体比年少时更扛得住事，在九寨黄龙长住过，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无数次想，把心一横，突然就走到了西藏。

　　机会终于来了。

　　初秋，等了两年的case终于了结，便决定出去放松一下。正值尚有冲劲的年龄，再不去西藏，更待何时?

　　七个人一番准备后，在一个朗朗的晴日出发，驾车西行。

　　那天，在康定稍作休息，我们在午后意趣满满勇闯康巴第一关——折多山。一路上，车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如同风筝扶摇而上。折多，顾名思义，多曲折。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车搡来搡去，我还是出现了轻微的晕车症状。同行的人赶紧拿出青柠檬，对着我的呼吸挤压青柠皮，清新的汁雾大大缓解了我的不适，他们中的一人拍着自己的胸口好像缓过气来一般，大家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

　　那天下午，七个人一起站在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垭口，抑制不住的小兴奋令我想蹦跳着大声喊出来，这是我目前到过海拔最高的地方。垭口风很大，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感觉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木雅白塔近在咫尺，山顶雪山观景台能看见贡嘎雪山，想到后面还有更险峻的形势等着我，我很克制，一步也没往上走。垭口视野也很开阔，迂回的道路上偶有车辆驶过，秋草已开始枯败，绵延的山脊如刀削过，轮廓清晰，山体裸露出光秃秃的石头，山顶皑皑白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藏蓝的天空游离着朵朵白云，也有云朵与雪山相依相偎，浑然一体。

　　心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大脑和胸腔不是什么时候被縢空，生活里曾有过的拘囿、憋屈、计较和逼仄烟消云散，只觉世界远阔，万物大美。

　　人啊，不走出生活的困囿，何以见大千世界?

　　为了让我适应高原气候，后面两天的行程安排得很宽松。跟他们一同出行，我可以做个闲人，不开车也不操心食宿。

　　从芒康出发，他们一直没提前路多风险，我也就稀里糊涂中没任何心理压力。一路海拔高高低低，车上上下下，翻越了拉乌山，觉巴山，我们都安然无恙。

　　直到那天站在左贡东达山垭口，老大一本正经地说问“小L同志，我想采访一下，你现在感觉怎样?”李白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说：“我可以跳起来摘一片云朵吗?”老大听毕，伸出手说：“得嘞，来吧，来个仪式感强的!”我们七人围成一个圆圈，七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等手松开，其中一个年轻姑娘绕着我们挥着衣服转着圈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到达川藏线的临界点啦!”

　　东达山，海拔5008米。

　　我们在界标处拍照，以此为证，到达了人生的另一个高度。对于我，意义尤其重大，连续刷新了新高。挑战西藏，这是困扰我多少年、喜忧掺半的梦想。人不去拓展自己的边界，便永远不会知道自身的张力。

　　但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走得顺风顺水。

　　在东达山，遇见一位高原反应的女士。她嘴唇乌紫，脸色苍白，吸着氧气被同行的人架往车里，其中一个女孩梳丸子头，神色焦虑。我们同行有一个医生，帮忙采取紧急处理后，那一拨人先行离去。

　　这一突发状况制造了紧张气氛，本来一切正常的我，顿时感觉有点气紧。同行的另一个人也说有同感。于是，我们也再次上路。可见之前他们一路上营造的轻松氛围对此行有多重要。

　　在羊卓雍措待的时间比较长，清澈的湖泊像一面明镜，湖水蓝得令人心碎。我静对湖面，双手合十，感谢上苍没有让我的进藏之旅显得过于狼狈。当匍匐于地，用心脏、掌心和脸庞紧贴藏地的一瞬，禁不住热泪盈眶。走到湖边，缓缓躬身，膝盖触地，伸手掬水，清澈透凉的湖水从指缝间滴落，那一刻，只觉尘心洗净。

　　就那样静静待着，神情静穆。雪山刚毅冷峻，湖泊圣洁静谧，起伏的草甸开始泛黄，牦牛在吃它的草。山有山的道，水有水的道，物有物的道，牛有牛的道，一切自然，乃大道。

　　IfIWereyou05:18

　　四

　　在雪域的第一个清晨，我们起了个大早，在拉萨城慢腾腾地溜达。

　　天空乍现熹微的晨光，四条并列一组的电线将泛着鱼肚白的苍蓝天空切割成两部分。建筑不高，偶有土房，屋顶码着干牛粪。大多数是两层的楼房，楼下店铺放下的卷闸门反射着淡淡的晨光，房子当头随意地堆码着柴禾。显然是没有开发和规划过的，朴拙、真实且自在。不论是楼房还是土房，房顶都插着一面红旗。树木低矮，街头很安静。路上遇到早起转山的藏民，他们穿传统服饰，背着行囊，带着经幡和念珠。老大说，转山是藏民生活的一部分。转山转水转佛塔，短则一天，如绕着佛塔转;长则几个月的，绕着神山转。

　　街头，还遇到磕长头的信徒。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依次碰下额、唇、胸，接着跪地、伏地、额头触地，双手再合十举过头顶。一丝不苟。他们容颜平静安详，那平静安详中饱含着某种力量。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虔诚。

　　我老家的人信奉观音，观音菩萨大多供奉在山崖上。年幼时，每逢观音菩萨生日，一大早，母亲用帆布袋装上香蜡钱纸和贡品，带我们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去烧香拜菩萨。途中，路滑或被山路上的藤蔓绊倒、被荆棘划过手指，都不能叫痛也不可有丝毫怨憎。母亲说，观音菩萨会保佑伤痛消失。供奉观音的崖壁上一片濡湿，青青的苔藓下，有山泉水源源不断滴进山崖下的泥潭里，朝圣的信徒都随身携带一个瓶子，烧香拜菩萨之后依次排队取潭中泉水。在场的人盛了水喝，完毕，再用瓶子盛水带回去给家里人饮用。祈福和消除业障是不变的主题。

　　择了一个晴朗的上午，我去一位故人的旧居看看。地方还算好找，车将我载到一条宽阔的巷子口停下，钻出车门，就看到一栋两层小楼。

　　房子钥匙寄存在一户藏民朋友家。我叩开藏民朋友的房门，接待我的是一对夫妇，看上去年逾花甲。男主人穿橄榄色中山装，发际比较高，头发有些卷曲，鬓角斑白，额头纹路呈一个川字，两眼清亮有神。女主人身材比较瘦，穿红黑相间的格子上衣，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他们会一些汉语，我道明来意后，他们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小坐。

　　房子是木结构建筑，房间很大，室内陈设一眼到底。房子整洁干净，虽然不是雕龙画凤，但内部用色彩浓艳的藏民族画和具有浓郁民族文化气息的物件做装饰品，甚是大气豪华。床铺靠墙安置，壁上有柜子，放着叠好的棉被。床另一头是宽大的窗户，窗帘打成两个结垂在窗前。窗户右侧壁龛上的银器很干净，锃亮。对着窗户的地方是灶台，灶台上的锅、水壶也擦得光可鉴人。灶台外是一张大茶几，上面铺蓝底白花桌布。茶几与方木桌之间有一根圆形木柱。进屋后，藏民朋友将我引到木桌边，拿过三只带腰花的白色瓷杯，女主人随即送上深咖啡色的酥油茶，酥油茶咸里透着酥油和茶的香，味道醇厚。

　　一杯茶饮尽，我起身告辞，拿了钥匙去故人的旧居。女主人给我钥匙的时候顺道给了我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她会说的汉语有限，指着盒子说里面有东西给我的。我向她道谢后，退出屋子。

　　故人的旧居有些时间没住人了，但室内干净整洁。那两位老人隔山岔五来收拾、打扫、开窗通风。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把钥匙一张字条：保险柜下层有颗石头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在沙发上，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笨拙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输入密码，转动。一声轻微的“哐”后，柜门打开。下层，果然有一只檀木盒子。盒子是印度小叶紫檀造，色泽沉穆，材质凝润，一看就是私人定制。我小心翼翼揭开盒盖，见一颗蓝色石头嵌在白鹭头顶，底座是白鹭双翅环抱形成的一枚小巧精致的圆环。石头纯净无瑕，若高原天空的颜色，浑然天成。蓝色石头的悬空感让整件作品显得异常空灵。那个创意的原始图纸我见过，是朋友亲手设计的。

　　我将它取出，攥在手心，石头的硬度足以划破掌心的皮肤。

　　脚蹲麻木了，我颓坐于地，将头埋在膝盖之间，有液体滑落在地板，液体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进藏，用生命的代价进行了一场豪赌，却原来不止我一人有朝圣的心。

　　我颤抖着手将蓝石作品放进盒子，再将盒子放回原处，关上柜门。

　　五

　　待在拉萨期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日光，我们跟着当地人的节奏，过着懒散的日子。感叹没有时间概念的日子真是庸常。我想起Z第一次到拉萨拍的照片，告诉Z，打算明天去他当年拍照片的地方看看。

　　十一点过，我找到了那间店。店跟许多城市的咖啡馆氛围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气质，拉萨的节奏很慢，似乎开咖啡店原本不是为了运营，而是为了享受研磨咖啡的乐趣。几年过去了，那间店的陈设跟Z拍照时一模一样。

　　我注意到靠窗的藤编椅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面前煮着咖啡。咖啡液从滴漏壶一滴一滴滴进陶杯里。那声音和节奏，让人蓦然想起古老的计时器——沙漏。

　　我根据记忆，推测当年Z拍照时的位置和表情。视线的侧光感觉那女子在打量我，她勾头看了看手机，抬头再看我时，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你是L吧!”并向我伸出手，“我是Z的朋友。在这里多年，或者会在这里终老。”

　　她从滴漏壶下端出咖啡递给我，说：“没加冰块、糖和炼乳。”

　　想必，Z提前知会过了。我含笑说“谢谢你”。

　　她不是多话的人，我亦不是。她给我拿了很多来这里的客人留下的照片，一盏灯、一杯咖啡、一张椅子或是一片光影，还有那张虚掩的镂空的门和透进来的光柱。我想起一个词：雁过留痕。我们几乎是默默地喝完了一杯咖啡，因为那些照片，一点没有局促感。临别前，她说：“我很羡慕你，Z最信任你。”

　　朋友间的随意留出了自由呼吸的空间，而情人往往有独占的心理。我唇角浅浅的涟漪漾了漾，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口。感情的事，要靠自己去悟。佛在心中，在哪儿都是修行;反之，即便佛光普照，也不能开释。

　　我离开咖啡馆后，收到Z发来的消息：拉萨是我的初恋。

　　离开拉萨前，我们预约了参观布宫的时间。那天，提前了一些到达。清澈的蓝、纯净的白，是雪域天空的标配。朝阳冉冉升起，光辉撒在红山，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形成阴影。朝阳照着白色的塔身，金色的塔尖，尖顶塔长长的影子拖在街上。

　　在朝圣的人群中，意外地重逢了东达山那个梳丸子头的姑娘。兴许是医生在危机关头帮助过她们，她也记得我们。

　　她说那天出现高反的是她母亲。她父亲前些年来拉萨经商，一次随藏民转山，从冈仁波齐回来后，就没再回去。她母亲不明白他父亲为啥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放着父母和妻儿不管，非要去做个虔诚的信徒。她这次陪她母亲进藏，去阿里途中，她母亲一路上看见那些磕长头朝圣的信徒，几次落下泪来。在阿里，她母亲突然开悟，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有各自的长头要磕。“我们都太着急了，走在时间的前面，做了岁月的奴隶，忘记了当初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冈仁波齐，只有少数有慧根的人才能觉悟距离冈仁波齐的虔诚有多远。

　　我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些人的容颜：Z最初的情愫，C追逐更接近天的地方，丸子头女孩父母心里的冈仁波齐以及我们，殊途同归。

　　2022年11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