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们告诉我在许多年前写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人梁小斌的最新故事:他坐在一间不面向太阳的屋子里,苦苦地沉思默想,想到艰难的时候,他就突然高唱一句:“我们是——害——虫!”
是一句广告词。他只唱这光秃秃的一句。而且,他只会唱这一句,从来没听他唱过其它任何歌曲。
现在,我站在阳台上。深圳的春天我从来不喜欢,空气中的湿度有百分之九十八,我简直是站在雨中。我看见了我的手停留在很小的时候。我停留在我十岁左右的夏天。我一只手拿着一只空火柴盒,另外的手扬着一只苍蝇拍,铁纱网做的那种。我在院子里过滤着大气,警觉得比鹰还犀利,小苍蝇猛力一抽就死。我把死的苍蝇装进火柴盒,计了数,交到老师的讲台上去。那讲台很旧了,正前面贴着一颗大的红五角星,也是褪了色的。在冬天和夏天,我们这些小学生随着老师的脚踏风琴大声唱着歌,但我们绝不会唱:“我们是害虫!”
但是,我们已经是害虫了,将死的、无精打采的冬眠的害虫。
某一个人在当今的城市大街上突然启动,不顾人流车流,突然地奔跑呼叫,尽管他的喊声过分弱小,传达不到几十米之外,他的脚步因为都市的密度不能自如择路,他仍旧不能被接受。沿途所有的人都会盯住他:这人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是被盗被劫,还是发了疯?
人不可能说,他想跑就跑。他想的,常常他不能去做。
在理性的社会,人突然喊叫奔跑,没有丝毫的合理性,自然有一种东西出来裁定,指出那是理智丧失者的行为。毒素深入了我们体内,构造了我们的精髓,我们蜇伏在无数限定的保护色之中,注定是一条失去生机的害虫。
有一个商人对我说,他在一间四星级的酒店大堂的西餐厅里谈下第一笔大生意。他的心里生出一只软钩,终于钩牢了这几百万的生意:签约合同和预付款的支票,已经在他的箱子里,贴着骨肉一样确凿!这时候,他缓慢地起身,与对方握手告别,客套显得格外漫长。他用比常人还舒缓的步频离开酒店。他看见了大街上茫茫求生的人们。他现在是独自一个人了,但是还是再放慢,走向停车场,打开他那辆二手汽车,钻进汽车,关上车门。这中间经过了十分钟。他说:“你知道这十分钟我用了多大的克制力!”
他不断地制止着自己:不要笑出来,不要失态,可能对方正瞄着你呢,大商人是不卑不亢,不露声色的。听到了车门的关闭声,他才相信,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这个时候,他简直想捶胸顿足地放声大笑。他想到了他母亲在小时候对他讲过,上课不能乱笑,老师最讨厌这个。你实在想笑,就使劲地掐你自己的大腿里侧,疼了你就不笑了。他的手在关上车门之后,简直不知道该去掐捏拍打什么,心里突然闪出一大片花园,那些花,不是盛开,而是怒放,带着愤怒开放。
商人是我插队时候的战友,所以才敢直接说出了一个刚进入商界、刚要赚到钱的感觉。他说,他其实多想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记起,他还有一辆车。他只是想沿着开阔地疯跑,撒开手,兜着风,他会把憋在心里的笑意毫不避讳地四处释放。他将把他心里的花栽遍所有没人的地方。
可惜,人受了无数规则的限定,不可能抛露本性。人扼杀人自己,人在自己身上作恶为害,还不知觉。
胃里面的饥饿,腿里面的跑,喉咙里面的声响,它们离一个人最近,这些功能与生俱来。连使用筷子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我们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习着成为一条害虫。
人跳跃一生的心,极少有机会问自己:什么才是好和善呢?
农民走进自己的田地,他想起两个月前从他手指缝里落下去的豆粒。豆子高了,农民捋着豆叶,它们已经绿到他的膝盖了。农民蹲下去抽烟,豆叶正好绿到他的长眉毛。农民抽烟的时候,只朝着一个方向想,他盘算着这一片绿,能打出多少豆子。十月,我们跟着农民走。他的豆地像刚剃光了毛的孩子头。农民在腿前腿后带着他的孙男弟女。他说:“都去吧,把剩下的豆荚子捡净。”孩子们小马一样撒开腿就跑。
大地光秃了,人的声音一直传到落太阳的地方去。大地平坦,跟农民自家的土坑差不多。
农民的手抚弄着地头的土坷垃,他不断地将它们捏碎。谁会知道他这会儿在盘算着什么?
孩子们跑得再远,小的黑影也能看见。农民喝着孩子们回来。他对着天说,能多出五斤!孩子问他,啥五斤三斤的?多啥?
他说:“掺点土坷垃呗。”孩子不明白:“掺在什么里面?”
他说:“什么里面?豆袋子里呗。”
孩子都长着开了缝的心眼:“土坷垃都成了豆子了?”
农民开始起身走了,屁股后面冒出一片尘土:“别吵,都让人听着了。小崽子连啥事得悄没事的都不懂!”
我见过这种场面。那些孩子都闭紧了嘴,瞪着眼看着农民。有多数的孩子学习着。他们到了适当的年龄,可能也会同样告诉他们的后代,那时,又有苍老的手去捏碎着土坷垃。
我插队的屯子里,有一个头脑迟钝、发音不清的半残废老人,人们都叫他“二语子”。“二语子”根本不识字,也不认识数目,但是知道摸到钱就欢乐。年终会计结清了往来帐,点给他一小迭纸币,他用大围裙兜着它们,从队部跑出来,跑得要栽倒那样飞快。他一直奔向井台,喝下半柳罐头斗凉水,带着湿淋淋的前襟,向他的小泥房跑,嘴里含糊不清地唱,唱得实在没调又痛快。
“二语子”两只手捂着肚子上的围裙,跑上了傍晚黄灿灿的岗子,之后,又黑着身影下了岗子。他只顾了跑和唱,早不记得他的围裙是漏了大洞的。在他身后的岗上,一元一元的,带着色彩的纸币,随地飘舞。孩子们撒着欢跟在他的身后边,捡着钱,不断地喊:“二语子,丢了,丢了!”
屯子里的人都说:“没见过这种傻透了腔的人。钱都抖落光了,疯跑疯唱的,图啥呢?”
有一些事情,人们都知道,哪些是要暗藏的,哪些是不能随意的,比如没理由地奔跑、喊叫,又比如不能不抓牢怀里的钱财。可是,究竟是谁规定了欢乐还要选择方法和分辨场合,还要事先衡量一下尺度?
屯子里的人,现在城市里的人,精明剔透的人,他们一点也不懂得什么是欢乐。欢乐好像是一颗肿瘤,他们好像对欢乐很惧怕。
很多年以前,上帝迈过炎热的赤道。他向前走,看见亲善的原始沙漠、森林和人群。上帝会见了那些黑色的硕健的人种说:“在你们的教堂里诵读福音的时候,你们可以跳跃和歌唱。你们可以跟随你们黑如煤块的神甫一起,用你们喜欢的方式齐诵福音。”上帝说过了这句,他就安静地走了。上帝由此成了摇滚之父。
曾经,我在心里想,为什么非洲人的游行示威总是互相挽着手,一路奔跑行进?没有一个人领头呼喊口令,但是,他们那么整齐地发出声音,好像那短促有力的声音必然从他们的每一个身体里同时发出。后来,我才从一个美国时事节目里知道,非洲人在教堂里的礼拜是任意跳跃,齐声歌唱着福音的。他们延续着人的本能,人人都张开嘴,人人都是神。
福音,在希腊文中是喜讯和好消息的意思。既然是好消息,为什么不能集体地、欢快地、毫无遮挡地表达?
一个美国怨曲歌手说,摇滚是上帝带来的。上帝在黑非洲告诉黑人,希望他们又唱又跳地歌唱永恒,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真诚和笃信者的活力与信心。我的确惊讶了。现在还被一些人看成异端的摇滚乐,竟然是从圣洁的教堂里走出来!
海是伟大的,对于人,它比天空还伟大。那些黑奴渡过了海,登上了美洲大陆。密西西比河的水脉也是伟大的,黑人的踏步和歌声,随着这条大河滚滚不息地走。海和河的生命,与人类和生命,本来该像亲兄弟的生命。欢乐从上游到下游,宽泛自由的水从咸到淡。
今天的人回忆到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化,还有不少的人会说:那是一群疯子,全美国都疯了。就像我们那个小屯里的人评价怀里抱着钱的“二语子”。
究竟欢乐是一种毒素,还是遏止欢乐是一种毒素?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好的准则,善的准则,依存于人最真实本性的准则。
在我家背后有一块围起来的空地,六、七年了,晚上总有人通过一个小窄门进去学跳交谊舞。墙上经常挂一块黑板,说它怎么样办班和收费。我不明白,这种生硬做作的舞为什么叫交谊舞,好像架着胳膊,踮着脚,人才能够交谊,好像这舞蹈是一条唯一的交谊通道。如果那空地方突然改做了露天电影院,变成大操场,打麦场,四面八方都可以入场,人人都可以出入,自由地进去,不要舞步舞伴,自由地蹦跳喊叫,很多人肯定不满,他们会说怎么可以搅乱了交谊舞呢。这些在交谊通道里面密封着的人,会倒背起双手,满脸阴晦。他们说:“污七八糟,算什么呢!节奏哪儿去了,到底是三步还是四步!”
别人告诉他:“没步。想什么步就是什么步。”
那么,他们就走了,气愤地回家:“简直无组织无纪律!”怒气在他们心里长久不散,攻着他们顽固的、失去了交谊的心。
欢乐不是那么轻易的,像“二语子”要活得欢乐,需要见到花花绿绿的纸币。欢乐和笑也要着代价。人不能伸手就立取的东西,得到它肯定是困难。
现在,人这害虫退化到了要借助毒品才能找到欢乐。
目前的毒品大体分为两类,合法的与非法的。在合法毒品中,“安非他明”的使用已经在一九九五年被提出置疑,它连续在澳大利亚的悉尼市引发了几次致死人的事件。在年轻一代悉尼人的圈子里,它叫“派对用药品”。它还有一个更加生动的名字,叫“灵魂出窍”。
灵魂的吸盘,紧紧抓住了人的躯体,无法摆脱。苦恼和忧虑,戒律和规则像人的肢体一样结实牢固地不可剥离。没有那白色药片,灵魂没法得救。对一条害虫,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超过一毫克药片的力量。年轻的人在周末的傍晚吞下它,半小时后感到干净、透明、轻盈。他们发觉自己只和自己在一起,随着计算机设计的音乐狂舞,没有“安非他明”,他们不能忘我。
人,为什么有着我,又要忘我呢?
我们艰辛地远足,已经走出太远了。我们已经是一些药片人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类。可能只有在破烂围裙中抛洒纸币的“二语子”的欢乐,才更接近我们自己。我们的身上充满了毒液。我们为了利益,遍地飞舞。我们还忙着向一只小火柴盒里塞着苍蝇,好像我们正消灭着害虫。
豪华包房里坐着几个人,都西装领带,人儿一样地等待他们邀请的客人。那客人迟迟不到,先放了几段卡拉OK唱,不尽兴。有人提议比一比老歌吧,看谁记老词儿记得清楚。于是,叫小姐关了卡拉OK,开始清唱。
唱的是这样的一些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齐唱,放开最大的嗓门,敲着茶几,两脚踏着地板。最后,全体站起来唱。这种唱法,把酒店的许多小姐都吸引过来,在门口围站了一团。她们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唱歌的客人,天花板都快唱掉了。她们说,这是什么歌呢?从来没听人唱过,能把人唱得这么激动?
后来,来了一个穿黑衣套裙的领班,说请小声点,别影响了隔壁的客人。因为放声歌唱被禁止,其中一个人憋得难过,高喊了一声:“打倒帝国主义!”
一声突如其来的口号,引来大家一齐拼命鼓掌。
向眼前数二十年,并不久远。那数量,小孩子们举两次小手就举过来了。那时候,唱这些歌谁敢制止呢?敢制止的人才真是不用药片就灵魂出窍了。
那天,我在场,我也在唱,唱着唱着,心里是热的。很奇怪为什么人就变热了。那些歌难道没为在场的每个人带来痛苦记忆吗?但是,心还是唱热了。
我们的确不知道,我们怎么样演变成了害虫。我们这种害虫的属性是什么?我们有多么大的危害?我们见过了希特勒,但是很少想到我们自己。
我们不能欢乐,我们必须做比欢乐更实用更深沉的事情。
人知道人不是鸟,但是人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以死亡为代价,研究着比鸟还要高速遥远的飞。而人同时不知觉地丧失和管束着自己的本能。单纯明了的奔跑、喊叫和欢乐,一伸手就在自己手上的东西,已经快消失尽了。人在放弃他所能,无限度、无休止地去触及他所不能。
有一匹枣红的马站在草原上,不走动,不发声。牧民拍着马的长脸,着急又出汗。牧民把兽医请来,兽医挎着大号的白色药箱。医生用听诊器去听那亮毛下的脉动。牧场上人人都说,某某家的马长了病,不叫唤,不动弹。某某的嘴已经为此燎起了水泡,连兽医都来了。
如果一个人端坐着,屁股下面是一只我们叫沙发、香港叫“梳化”的东西,这人纹丝不动,谁也不怀疑,反而可能会夸这端坐者斯文得体,更不可能跑着去给他请个医生。
我想到七十年代末的北方,农民们挂在口头上的时髦话:“这是什么逻辑呢!”
我们在教诲里长大。我们在消灭着苍蝇中长大。有一个老人告诉我,佛经有多少种卷本,他说那是永远也学不完的东西。
宗教告诉了人那么多,它简直比老太婆还絮烦。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太婆”,它从没直截了当地说明一句:“我们是害虫!”
人的毒素,比遗传基因还顽强地跟紧了人,而且它好像是什么秘闻,不能宣泄;它又好像是什么家珍,不能显露。人想笑的时候,掩住了脸,好像笑是很丑陋的,快乐也是很丑陋的。
一个小姑娘,扎着丝绸的蝴蝶结,脸像一只快绽开的大苹果。你走过去,让她唱一只歌:我们是害虫。她马上撅着嘴跑了。她不想唱这个,她还以为她必须是一朵大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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