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清明节,天气由阴霾变晴朗。但我一刻也未感到轻松,我骑摩托回老家后山祭扫在1960年饿死的奶奶坟墓(爷爷是在1933年当红军牺牲在济村罗家,尸骸无存),想着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姨婆,去世前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三姐妹好命苦哟。”奶奶如果还健在,也许就是姨婆的模样。今天,我就只能怀揣姨婆的遗像,权且当作奶奶了,表示对先人的祭奠。
某叔“扑、扑、扑“地铲着三块青砖砌成的坟堆杂草。我父说错把此坟当母坟祭扫了多年。究其原因,当时(1958-1962)他远在中沙学区河龙完小任负责人,信息、交通非常不便,仅有寒暑假才能步行百里回家。奶奶饿死后下葬全由一个20多岁的堂侄隆琚用几块木板做棺材、一个婶婶出一碗饭的情况下驮上山的,散乱的头发都露出来。作为儿子的父亲,暑假回家后哭到认不到坟了。我问:“这是你什么人?”“爹!”他边铲边说:“祠堂下做清明,我爹病得厉害,求某叔公把吃剩的给他一点, 他硬是不肯,我爹一气之下回家吊死。”
“你当时有多大?”,“只有三个月大,哥哥也只有几岁,我母带着我俩去宁化了。”
看着眼前这位头发斑白、行动有些不利索的老大叔,仿佛此事已经过去六十年多了(后修谱,知道此人1943年3月25日生,其父1943年殁)。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幼儿,熬过了艰难的一生。栽种收割,猪食柴火,凡是该做的事情,就连扫帚倒地也要好一个人扶起。
由她想起我奶奶:她的父亲在1910年代吴陂青坪人去宁化抢粮,后来县宪兵队包围吴陂土堡三年,他们只能晚上出去种田砍柴,后来经过淮土人、清朝法部主事刘映奎调停,同意炸开土堡一角,表示已经抓人教育一番放掉了。但炸土堡却把他的父亲炸死了,后来卖掉三个女儿,自己也改嫁了。我奶奶7岁被卖,我公太出了钱,却被媒人独吞导致多年母女无交往。
再想到姨婆,改嫁过后,孙子也分姓张和谢。
又想到表婶,丈夫在1985年春在学校任民办教师被雷公打死 。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时代具有相同的遭遇,全怨命不好吗?不!怨某叔公不近人情吗?还是怨丈夫忍不了一时之气,被人活活气死?一言难尽。
弯腰曲背,面容憔悴,饥肠漉漉,身穿苎麻蓝布衫,一条豆角藤似的裤管仅能裹住大腿,一双浮肿、暗红、踩在满是烂泥牛屎的祠堂坪里的赤脚,用“饥寒交迫”来形容已经足够了,却不能唤起三五代以前“你我是一家”的某叔公式的人物的丝毫同情心。
白须坚挺油光满嘴、站在祠堂上厅神圣不可侵犯、道貌岸然受人敬畏的某叔公嘴里迸出了:“一边又不捐钱出来,不交米出来,一边又想食清明,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这是张氏祠里的“最高指示”,音调铿锵,掷地有声。
人都有一死,骂人者和被骂者都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为什么还要吵醒他们的灵魂呢?
历史,往往会在不同场合不同人物身上倒流,某叔公式的人物,就在我们身边:
1993中考第一天早饭后,我在食堂蒸饭,问总务主任:“某老师,我做警卫,有没有饭吃?”总务主任怒目圆睁,缺到仅剩两颗门牙的嘴一张,声音震得破窗纸也沙沙作响:“吃什么吃!你也想吃他也想吃,我自己都回家吃!”
一句话,气煞我一辈子;一句话,恨死你一辈子!此后,校长、会计也因为这句话替我愤愤不平,说这人的嘴真臭,出口伤人。有难处为什么就不能耐心地说服人家。其实这天中午没为中考做事的也照样吃得哈哈大笑,只是没与外校来人同抢一桌菜。
1985年春的某天,父亲骂我:坐在家里吃蛋,而他天天出工却没吃,你不会读书就应该回家做田,做长子的某人读完四年级就回家种田了,但他没想过,熬夜自学时从早忙到晚,吃些鸡蛋也斤斤计较,有时是菩萨心肠,有时却口没遮拦,不积口德。
看来,文明与富裕、野蛮与贫穷并不相生相克。同一个文明古国同一片蓝天也会出现一团乌云,不同时代却有相同的人,以高姿态血口喷人,恶语伤人人更伤啊!此文写于1998年4月6日,藏在阁中积灰尘,拭净之后再见人。
又到清明节回村时,觉得被狗咬,不必再反咬狗一口,高姿态看待不合之人、不妥之言。勿侍己长揭人之短,好好说话,积点口德,好话虽可能是口蜜腹剑,但做人连弯都不会转,心直口快,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儿时伙伴一个立斩,一个升官,教训是深刻的:直呼其名,说其儿时偷豆吃被红草根卡在喉咙,而另一个则弯腰屈背,文雅地说与主征战,助其险境脱离。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自己可能在某些方面有长处,却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看不起比自己低的人,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只要说得出口,实质是跌了自身的股,出外更丢了村里的股,表面风光,但说出话后被反被自己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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