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发长者见他如此悲伤,关切地问他有什么难事,看能不能帮他。他对老人讲了他急着要相片的原因,老人也有点儿替他着急。但老人想了想便说:“我给你想办法,中午十二点你准时来看看。”
又是深深一躬,又是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也很激动,激动得双手扶着柜台不住地抖,说:“孩子,别怕,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他并没有远离照相馆,就在照相馆门外的橱窗下,靠着墙,坐在地上,像个流浪汉,像个逃荒人。他必须守在那里等,一直等拿到相片。天气燠热,又饥又渴,他睡着了,不知道是谁在他身上盖了张包装货物用过的废牛皮纸。是照相馆那位老人吗?是怕火毒的太阳烤焦他吗?正睡得死人一般,忽然听到那位长者叫他:“孩子,已经十二点了,快醒醒,照片洗出来了!”
老人是激动的,是惊喜的。老人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照相馆年轻人的好奇,他们想看看老人到底在给怎样一个“人物”洗相片,居然不惜年高,从二层楼上破窗入户,去为他搜寻底片。
过道里的柜台上放一个搪瓷脸盆,盆里有半盆清水,清水里浮着两版相片。老人拿镊子夹起来给他,他赶紧撑开双手,一只手里一版,水从指缝往下滴,他就那样平伸着双手,端着四张相片往医院跑,身后传过来一阵笑声,大概笑他傻,笑他憨。但他此时此刻都顾不得了。他跑得又急又快,直跑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当他撞进医院办公室时,那个人正焦急地踱着步子等他,说他要再迟一分钟不到,他就乘车走了。看看他手里的相片,那人觉得好笑又好气,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去一版相片,剪了两个单张,贴到表格上,把表格装进公文包,什么也没有说,也没给他一个交待,提上公文包急匆匆走了。他不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那个人还回不回来,不知道那个人还要不要他手里剩下的那两张相片,他整个人就呆在那里。不,不是呆,也不是傻,是死了。是像个死人站在那里,两只手依然平伸着,一只手空着,一只手里端着剩余的那一版相片。
办公室里走进来两个年轻护士,都穿着白大褂,发现办公室里有他这样一个“异物”,她们只是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理会他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回来了,在椅子上坐下,拿报纸当扇子,一边扇凉快,一边看他。忽然,那两个女子就笑起来,甚至还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他既没有理会她们笑什么,也没有理会她们说什么。并非他不在乎,是他几乎没有了在乎那些长长短短是是非非的意识。他的心,他的肌骨,他的神经,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那两个女子,大概感觉到她们不应该那样,便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下喝。他没有坐。他的眼睛大概不会动了,否则她们不会那么惊恐,那样着急,那样赶紧以救死扶伤的姿态,先拿手摸他的额头,又掐他的指头,又掐他的人中,硬是把一个僵直的他摁到凳子上,灌了他几口凉开水,他才长长地“哼”了一声。她们看他没有死,就对他说,如果他难受,如果他想哭,就放声大哭吧!
说着,那个年长一些的女子就示意那个年轻女子把办公室门关上,以免他大放悲声,影响病人,影响工作。
他没有哭,连泪水也没有流。他身体里大概已经干涸到连泪水也没有了。不过,他还是倔犟地站起来,有一点僵直。他想走了,有点踉踉跄跄,有点东倒西歪,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哪儿是东西南北,不知道哪是窗户哪儿是门。
她们告诉他,那个提公文包的人已经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让他回家去等通知。她们将他手上的相片取下来,用纸包好,又拿了一小包仁丹给他,说他有可能中暑了,路上可以含在口里。
摇摇晃晃,感觉已经是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太饥饿了,他太疲惫了。若非前边有家,他会就此躺下,成为马路边的一个饿殍。
在口中含了两粒仁丹,好甘甜!好凉爽啊!一会儿又含两粒。是那一小包仁丹支撑着他终于走到南村,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走完还有的三分之一路程。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公路旁边的田地里生长着红萝卜,他不顾一切跳下去,拔了两个,抖一抖泥土,揪起衣裳擦擦,连同萝卜缨,成为他途中最美的一餐。
十六
等待是焦急的,是难耐的。但他必须把急躁的情绪压下去,最好的办法是抓紧时间读书,以排解等待的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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