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点钟,他到医院办公室,无论怎么敲门,均无应答。这时,他才发现人民医院的气氛和昨天不一样,太安静了。站在走廊里,好不容易等到一位“白大褂”,他问医院办公室怎么没有人?那位白大褂看了他一眼,咕噜了一声什么,没等他听清楚,就进了房间,“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他只好守在门外等,他知道那个屋子里肯定有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从那个屋子里走出来的。他必须等到他。过了好长时间,那位白大褂终于出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你有事明天来吧。”那白大褂说,看他那傻样,白大褂态度和蔼了许多。
明天。又是明天……明天太让人恐惧了……
十四
最难熬的是那一个长长的白天。要知道,在穷苦人那里,总是“长日如小年”。
还有一个沉沉的黑夜,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白天还好,他想起来了,南大街有个图书阅览室,可以坐在那里看书,可以在那里看王义德老先生写字,中午他还可以就着白开水吃半个疙瘩。只敢吃半个,留下半个以防不测。
晚上,他在昏黄的街灯下徘徊,不意走到黄华街,看那里有一个小旅社,他便走了进去。管旅社的老人很善良,只要了他一角钱,便允许他在大铺上睡一夜,尽管蚊蝇成阵,尽管只是头枕青砖和衣而眠,他却睡得酣然。临睡前,他就着水缸,拿水瓢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清凉的水,但却依然没有舍得吃掉那半个疙瘩。因为饥饿睡不着的时候,他可以看书,好在小旅社的电灯通夜不熄。小旅社早晨卖小米饭,黄烂烂的小米饭好香啊!但他却只能啃掉他那半个疙瘩。
从小旅社出来,他急急往人民医院走去。那天是星期一,身体检查很顺利,医生还夸他好体质。检查过后,医院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县文教办公室打了招呼,给他免费体检。他知道是那个文教干部在帮助他,他一辈子都感激他。
体检过后,他以为他可以回家了,但医院办公室那人又对他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在医院走廊里等着。已经是他进城第三天了,多么漫长的三天呀!还需要等到明天,虽然也是明天,几乎是一个要命的明天。又是那个阅览室,又是整整喝了一天白开水;又是那个小旅社,又是就着水缸把清凉的井水灌了一肚。不用多费口舌,因为手里还有一角八分钱,管旅社的老人自然还会让他一角钱在大铺上睡一夜。早晨醒来,手里捏着那仅有的八分钱,问那位管旅社的老人,能不能卖给他八分钱小米饭?老人告诉他,一角钱一碗,他说他只有八分钱,半碗吧?老人说小米饭已经卖完了,半碗也没有了。但老人犹豫了一下,四下里瞅了瞅。他就想,老人一定另有文章。果不其然,等挑水的那个人挑着水桶出去之后,老人忙收了他的八分钱,从灶膛里拿出来半碗锅巴,冲了开水,便冲成了一碗稀饭,那一碗稀饭好香啊……
十五
那个时候的他,不,任何时候的他,都是被动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他的,正如苏轼所言:“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但有一样,就是时间,虽然无情,他却可以抓住它,支配它。只要把时间紧紧抓在手里,并且能够很好地支配它,就会多一些主动,少一点被动,少一点羞辱和尴尬。医院办公室那个人不是告诉他,让他十点钟到医院的走廊里等吗?从八点到十点,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可以由他支配,他可以在街上游游逛逛,看看很少能看到的事物,长些见识,开开眼界。但是,他不敢,他怕被动。所以八点一刻,他就匆匆赶到医院,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欣赏那飘然来去的白大褂。他刚坐下,就听有人喊他。喊声是从对面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他赶紧应声进去,是医院办公室那个人,也可能是管招生的工作人员,招生那个人问他要相片。他慌了,说他没有带相片。管招生的人几乎是吼着问他相片在哪?他颤颤地说,在小十字照相馆呢。那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说,赶紧去取过来,最迟不能超过十二点半,不能误了人家准时乘车。
他先是一惊,接着就坦然了。他不用担心什么,照片是现成的,照相馆那位老乡对他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取都可以。不用到中午十二点半,只要半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把相片交给人家。但是,照相馆门房管业务那位白发长者告诉他,他那位老乡有急事请假了。站在那位鬓发皤然的长者面前,他的泪水无声地,长长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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