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九四年起,我们周围的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地在谈论回北方的问题。我们分别了解了山坡荒地和农民住房的各种情况,甚至还在空想的菜园里安排各种蔬菜和花的种植比例。我们好像随时准备了要去做一个农民。在我们的设想不断翻新的时候,有很多的人已经动身了,住进了类似构想中的乡村房屋。
中国好像突然出现了一批对土地一往情深的人。这个人群的数目,比起想从土地中逃离出来的人,肯定要少千万倍。
这个乡下孩子给我很深的印象。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可能已经有十年左右了。一九八六年,我们从深圳回北方搬家,当时父母还都在上班。
那天,还不到午休时间,母亲匆匆忙忙回家来了,后面跟了几个农村妇女,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农民拿着赶马车的大鞭子。
母亲指着他们问我:“还记不记得了?都是我们插队那个屯子的老乡啊。”
然后,母亲便张三李四地介绍,但是我全都不认识了。
母亲说,他们上城里来卖瓜。因为马粪掉在街上,被警察抓到了,农民跑到单位找我母亲。门卫说,那农民抱着大鞭子,直接往院子里走。
我记得那天家里很乱。农民一进门,屋里立刻充满了汗味儿。母亲对农民很热情,中午的时候留他们在家里吃饭。我记得我只是不停地在厨房煮挂面,煮了特别多。
煮好了面,一个农村妇女拉着一个孩子到我面前。那孩子抬起头,很大方地叫我母亲大奶,叫我大姑,叫得很真诚。我心里想,农民的孩子懂事儿早,叫大姑的神态,仿佛我真的成了他亲大姑了。
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张胖鼓的脸,红得发亮。他在墙角不停地玩我儿子的塑料文具盒。那个文具盒同时是个能变形的机器人,很多开关,是一位朋友从香港带过来的。那孩子摸摸自动铅笔,又看看橡皮擦,看来他很喜欢文具。
儿子悄悄地走近我,小声地说:“也给那个小哥哥买一个吧。”
记得我答应了儿子,到附近的商店里,给那孩子随便买了一些本子和文具,现在只记得文具里面有一盒十二色的彩色笔。
我把文具交给那孩子的时候,没有想到竟然出现了那么热烈的场面。孩子高兴得在地上直转,用手磨擦着那些文具。那孩子不会说什么话,走过来紧紧地挨着我,伸出一双用粗又胖的手,紧紧抓住我不放,用两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我从来没有被这么热情地握过手。他不停地说着一句话:“大姑,大姑,什么时候下屯?什么时候下屯?”
我当时感到非常不安,只有十几块钱的东西,让他那么激动和感谢。
一九九五年暑假期间,我们又一次回北方。因为离开家乡时间长了,事先已经想好,几个地方一定要去,其中就包括我家插队的那个屯子。我离开那儿,已经整整十五年。
去乡下的那天,是一个周末。我先到了我们原来的队长家,那房子里住的,已经是队长的儿子。屋子里边和七十年代初没有太大的变化,墙上还是糊的报纸,炕席磨得很灰暗。后来又到了一家,据说是屯子里过得好的。五间砖瓦房,院子里有一匹马。我们认真地参观了他们家的菜园子。我儿子惊喜地看嫩的黄瓜与紫黑油亮的茄子。
这时候,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小伙子进了院,脸上跑得都是汗。他老远就喊大姑!大姑!他热情地说:“我在地里干活儿,看见一辆吉普车,还以为是乡里来人了呢。你们来了,咋不到先我们家去呢?”
在他的后面,还跟着他的母亲。我们说:“想看看庄稼。”他痛快地说:“我领你们上地吧!”
七、八月份到北方的农村去,农民要表达的热情就是:上地里去吧!什么好东西都生在地里。他说:“我们家今年还种了瓜呢!我给你们下瓜!”
被很多孩子一起簇拥着,我们一起向着油绿的庄稼地走。那个男孩子比十年前高了一些。按他的年龄,城里的孩子应该比他高得多,但是他长得很结实。他一直紧挎着柳条编的筐。我问他,学习怎么样?他慢慢地说:“不好。”
周围的人说,在农村,学习好能咋地,混个毕业得了。
到了香瓜地,他去挑瓜。瓜地里浮着一层雾气。向雾的深处走,那孩子变成很小影子。
很久没闻到庄稼地的味儿了。我走进旁边的苞米地,摸着那些带茸毛的叶子,苞米棒子已经结出来了,硬硬实实的,像少年的小腿。
后来,天下起了小雨。我们尝了几个香瓜,儿子又要骑那院子里的马。怕那马不老实,那孩子一直弯腰喂给马一只当地产的小西瓜。我们走到哪儿,他都恋恋不舍地跟着。
临走的时候,看他好像还有话。我说,你有什么事儿吗?
他说,能不能给他往学校寄一封信,不要寄到家里。他们学校的学生都没有见过深圳寄来的信;大家一定很高兴。
有人马上四处找纸,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学生的本子,扯下一页带横竖格的白纸,他写了学校、班极和他的名字。
我发现,他的学校,就是我当年读书的农中,曾经在一九七十年失过大火的那所学校。
在雨里面,我们走向吉普车。那孩子从后面追上来,两只脚和裤腿上都是泥,他问:“啥时候再来?”
谁能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呢?
他送我们上了国道。我心里一直想着十年前那个喜欢文具盒的孩子。回到南方以后,按他给的地址,我写了信。
一九九六年,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那封信没有留下来,只能记住大概内容。他说,快要中学毕业了,说真心话,实在不甘心回乡当个农民。家里穷,父亲又有病……想到这些,晚上睡不着觉,经常失眠,根本念不进去书,一心想进城,能月月挣工资。他听说买一个长春市的户口,三千元就够了。但是家里全部的钱也不够三千。他在信里问,你们那儿有没有工作我能干?一想念了这么些年的书,还是当农民,感到没有前途。
看到这封信,我感到吃惊,一个十六七岁的农民孩子已经开始失眠!我估计一个省会城市的户口用三千块钱是买不下来的。可能他听到的传说不够确实,而现在的深圳,连研究生都难找到工作,他能做些什么呢?
我马上给他回了信,可能提了参军也是一条出路。
他很快他回了信,这封信我留下来了,下面原封不动地抄下它:
大姑:
一收到您的信,我马上就给您回信了。
如果真的能参军,我也愿意去,年龄正好,身体也结实。身才(材)也够。今年太(大)约在十一月到十二月征兵,每年征一次兵。但是也有例外,去年就征了两次。第一次父亲舍不得我,没让我去。可第二次全都是有门路,有钱的去,因为回来包分配,是消防兵,根本没有咱的份,也就没去上。今年如果再招兵,恐怕也得等到冬天。如果您们能回这边儿来,可以打电话给×××,让她转告诉我。那时候,我恐怕要毕业了……
信后面的时间是:一九九七年三月二日。
我们能帮他做什么呢?除了写一封信劝慰他。我能体会出那种一心想走出农村的情绪。他等待的,就是立刻脱离开那个环境的消息,其它的,都是不入耳的空话。
报纸上说有美国人投资中国,在黄河三角洲建了巨大的农场,又说城里的干部到乡下去包种土地,有了大的收获。但是,一个没有专业知识,没有资金,空握着两只手的十六七岁孩子,不许他向往城市,简直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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