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分层
北方夏末的村郊,像池塘的水体一样分层。底部是田野,芋头挑着荷叶一样的大叶,伙同成簇的花生一起,把棕土铺成深绿的淤泥。稍高点儿是密密麻麻的玉米,碧绿的乱流一样,劈开田间齐腰深的艾蒿和草丛。再高一些,竹林、蜜桃树和山楂树构成了青色的主体。最高的是白杨,在夏季的降水中膨胀成心形气球,从头到脚满溢着墨绿的叶子。
我在林间行走。对于如我这般的地面生物,世界是二维的。万物都从扁平的地面上生长起来,如同打开一本立体图画书。只有生活空间更广阔的生物才能享受那些立体的部分,比如昆虫、鸟类,以及拥有极富想象力的生物。
我在村口的公路边,用望远镜追踪一只准备起飞的红隼。它从电线杆上单腿跳起来,伸开翅膀,越过连绵的村庄,踏在千米外的一棵杨树的顶梢。柔嫩的细枝让它稍一滑跌,翅膀扑腾几下,又站到更远的一棵大青桐高处的叶子上去了。
一只拥有飞羽的生物就这样,在似绿色海洋的树林间打了几个水漂儿。 蝶之环
在树丛里惊飞两只菜粉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惊起两只菜粉蝶,和一只是不同的。一只菜粉蝶眼神不好,而又喜欢追逐同类,顶多被孩童逗弄,跟着细绳吊起的白纸片上下纷飞。但两只蝴蝶相遇,爆发出的舞蹈却摄人心魄。
它们从树丛中飞出来,离地面还很近,就已经被彼此的身影吸引,开始追随对方的飞行轨迹。由于速度和动作都一样,谁也追不上谁,只好在空中兜圈子。这圈子起初直径很大,但随着追逐升级,距离逐渐收缩,速度也越来越快。两只蝴蝶卖力地扑翅,极尽一切飞行技巧绕转,如同敏捷而蓬松的白猫追咬自己的尾巴,如同两颗并合前夕的白矮星发出引力波,如同两位身着白裙的花样滑冰运动员,在舞曲的高潮踮起脚尖拥抱旋转。人眼已经分不清这绚烂的舞姿。两片白色的身影搅成一只小小的混沌的白环,逐渐向空中上升。飞转的白环切开空气,裹挟起林间的浮尘,形成一股粉白色的龙卷风,直冲林梢。
但很快,白色的舞蹈之环达到了闭合——两只蝴蝶触碰到了彼此。它们虽然视力不好,触觉却很灵敏。刹那间,它们都明白了对方不是异性。默契的舞伴顿时分开。它们各自忧郁而沉默地飞走,停回树丛深处。 鸟之翼
小河上游被齐腰深的杂草掩盖着,周围长满了高矮不等的野树,这种环境是野鸟的天堂。乡村里捉鸟的闲汉向来不少,鸟儿们听到我的脚步声,隔着50米便警惕地飞离。
不同鸟的飞行气质是不一样的。夜鹭亚成鸟属于笨拙的那类,两片迟缓的翅膀勉强拖着一只“煤气罐”移动;山斑鸠像油头粉面的生意人,急匆匆地要去赴约,还怕弄乱一丝不苟的头发;鸭类高频挥翅,摇摇欲坠;银喉长尾山雀在枝条和枝条之间快速移动;棕头鸦雀悄悄地躲在草丛底部怪叫,到了真被看到的时候,又亮出黑漆漆的无辜大眼睛来。
麻雀是伴生人类的鸟儿,在远离民居的地方,看不到麻雀的身影,最多的反而是家燕。燕子熟悉了人,飞行技巧又华丽,不怕被观察。与卡通画家笔下的黑色燕尾服不同,它们的背部泛着蓝紫色,喉咙处则是橙色的。傍晚是家燕饮水的时候,它们从树林上方飞来,仿佛一枚枚导弹,倏忽间近乎垂直地坠落进河道。日落之前,上百只家燕成群结队,在农田上空高高地翱翔。它们聚集在数十米的高空,仿佛一面面飘动着的旌旗骄傲地迎风展开,不知道什么猎物停留在这样的位置。
屈原曾说过:“苍鸟群飞,孰使萃之?”飞燕的部队自北向南,缓慢而平稳地扫荡过整个村庄的天空。 蝉之倾泻
一棵树上的蒙古寒蝉,总以同样的频率鸣叫和喘息。它们如何感知这样的节奏?它们如何区分周围的同伴是否在同一棵树上?它们也有耳朵,也有节奏感吗?如果有,它们嫌吵吗?
树林的尽头,有农民在地面上寻找知了猴。林间蝉蜕随处可见,如铃铛挂在草叶上。出土的知了在地面留下指头粗的圆润的深洞。
在林中见到蝉蜕的人,能很轻易地感受到这种昆虫身上的命运感。在如此平凡而普通的乡间,居然有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小小生物,在很小的时间尺度上经历重生、羽化,而又行动迟缓,声音聒噪,毫不避人。它简直是大自然特意捏出来给农人看的一个微缩寓言。
我在密林中行走,世界被蝉鸣声包裹。摇撼一棵小树,惊飞十几只蝉。蝉在飞起之前,喜欢排空腹中的树汁,只见它们嗡嗡振翅悬停,同时从屁股淋出一股股汁水,四面八方的液体袭来,我招架不住。噼里啪啦,树林里发生了一场小型降雨,我的眼镜蒙上一层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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