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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

时间:  2023-12-03   阅读:    作者:  张抗抗

  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的两件事,都是同感觉有关的。

  一个夏天的夜晚,周围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凉席摸上去都发烫。好容易挨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梦中,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摇着我,只听得耳边有一个声音说:都起来都起来,起来吃杨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房间的桌子上,放着满满的一篓杨梅。那杨梅一个个又圆又大,红里透黑,蒂上还有青绿色的树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嘟哝着翻过身,想继续睡觉。妈妈走过来,拍着我说:快起来吃杨梅吧,你爸爸刚从果园回来,这杨梅是下午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爸爸的声音很兴奋:杨梅一定要吃新鲜的,隔了夜,明天就不好吃了。

  我差不多是被爸爸抱起来放到椅子上的,我睡眼蒙眬地坐到桌子旁边后,还在打着瞌睡。但我多么想吃那些杨梅呵,平时我是最喜欢吃杨梅的啊,看来爸爸没有忘记上星期的允诺。

  我就那样半睁半眯着眼,开始大吃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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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清醒过来。舌头是硬的,牙齿是木的,嘴巴机械地蠕动着,咀嚼着,喉咙也好像堵塞了。但我仍然十分努力地吃着杨梅。因为妈妈说,这么新鲜的杨梅是难得吃到的,如果放到明天就会变味了。我一大颗一大颗地往嘴里塞着,差点儿连核都来不及吐出来。

  于是,那篓子一点点儿浅下去。大家齐心协力,终于把杨梅吃光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那只空篓子。

  好一会儿,我才记起那是昨天半夜里用来盛杨梅的一只篓子。那么,难道昨天夜里我竟然吃过杨梅吗?桌上那堆杨梅核证明我确实是吃过杨梅的。那篓紫红色的杨梅,每一粒的样子都很好看,像一个个深红色的绒线球似的,从我的记忆中滚过。

  我将信将疑地起床去洗脸,在镜子里,我看见了嘴边残留的红色,同我梦里的绒线球的颜色一模一样。唇上还沾着些碎珠子般的梅刺。

  可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那杨梅,究竟是什么滋味了呢?

  许多年来,我始终在竭力回忆和想象那天半夜里杨梅的味道,但一无所获。于是,苦恼由此而生:如果一个人明明吃到了盼望已久的某种好东西,却发现自己对此毫无感觉毫无印象,这种无滋味的痛苦,比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更加难受。

  那年春节,到外婆家去过年。

  春节前几天,我得到了一些压岁钱。妈妈说,可以用它买一样过年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在小镇的街上转来转去,店里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我不知道应该拿这些钱怎么办。

  后来,我走到了卖鞭炮和烟花的小铺旁边。

  那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炮仗很快吸引了我。

  我在那个小铺跟前站了很久,因为我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买哪一种。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自己买过鞭炮这种东西,那是男孩子玩的。他们总是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冷不丁地点燃手里的鞭炮,悄悄扔到我们脚边,听我们捂着耳朵尖叫,然后开心地乱笑。我下决心这次一定要买一种最好的鞭炮,让他们大吃一惊。

  卖鞭炮的老头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伸手递给我一只紫色的花纸筒,它差不多有一截甘蔗那么长短,比甘蔗更粗些。老头笑眯眯地告诉我说,这是今年的新品种,放在地上点着以后,会喷出像节日天空中的焰火那样金黄色的火花,很好看的。

  我说那是像喷泉一样的么?他摇摇头,说是像下雨一样的。

  那么就是金黄色的雨,一粒粒金光闪亮。这个景象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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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差不多刚好够买一只。

  真够贵的啊,但它实在诱人。我迟迟疑疑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掏出了我所有的钱。

  回家的路上,我举着那只纸筒一路疯跑,恨不得马上就把它点着。

  可惜,离年三十还有好几天呢。外婆仔细端详着那只烟花,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一定要等到过年才能放的。妈妈说那就年三十再放吧,叫全家还有邻居都来看。

  那真是一段漫长的等待,好像比一年还长。那几天里,我整天心神不定,魂不守舍。那些只有春节才会得到的,所有好吃好玩的东西,比如新衣服、新鞋子、灯笼、风筝,还有花生糖果粽子年糕汤圆千层包子……与我枕边这个将会发出万丈光芒的烟花相比,统统地无滋无味,叫我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终于盼到了大年三十。早上一睁开眼我就问妈妈,说现在可以放了吧。妈妈说,得等到吃过年夜饭,天黑了,放烟花才好看。于是那一整天里,每隔几分钟,我便抬头看钟,时间从来没有过得那么慢,天空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暗下来的。总算熬到了晚饭,丰盛的年夜饭,我草草吃了几口,便借故放下筷子溜了出去。空荡荡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家里的人那顿年饭吃得没完没了。我紧紧捏着那只纸筒东张西望,盼着大家快出来看我放烟花。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天已经快要亮了。

  终于,外婆拿着一盒火柴,走了出来。

  大家嘻嘻哈哈地涌了出来,很多双眼睛,在黑暗的院子里亮起来。

  我把纸筒小心地安放在平整的地面上,开始试着在风中划火柴,点燃那只纸筒的引信。我的手发抖,点了好几次才点着,扔下火柴就猛地躲到了妈妈身后。

  “哧”地一声,从地面上飞起了一串金色的火焰。像下雨、又像喷泉,还像是风中摇摆的稻穗,在眼前飞舞蹿腾,把周围黑暗的夜空照得雪亮。我们睁大了眼睛,叫着跳着,拍着手跺着脚。我们不知该怎么欢迎它,也许我们应该把全镇的人都请来同我们共享这美丽和欢乐……

  可惜,没等我们回身,仅仅那么短短的一瞬,它便熄灭了。

  四周重又是一片浓密的暗夜,它燃烧得很彻底,连一点火星都没有留下。

  我知道那灿烂的一刹,其实仅仅是几十秒钟。

  积攒了一年的节日盼望,所有过年的热闹和美食,都消失在这几十秒时间里了。等待的时间太长,燃烧却那么迅速。当焰火熄灭的那个时刻,我忽然有一种极度的失望和懊悔。原来,欢乐仅仅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为这一瞬间的辉煌,我竟然连那年春节是个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我发现自己其实过了一个非常没有意思的春节。

  那却是我童年最难忘的一个春节。

  很多年中我一直在咀嚼并回味往事,感觉出一些人生特别的滋味,然后写下它们,再交给读者去品尝。

  温馨启迪

  文章描写生动,摹状传神。写童年生活,对心理感受、动作、神态的描写,无处不表现出儿童的特性。叙写儿童趣事,饱含真情实感,情感纯真,理寓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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