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楼到八楼,一共130余级踏步,每上几步,父亲就要扶着铁栏杆歇歇。有时,他会气喘嘘嘘地告诉我:“这双脚实在拖不动了。”
2001年母亲去世以后,80多岁高龄的父亲就很少去乡下居住了,一则我们不放心,再则刚上小学的女儿佳儿跟她爷爷特别亲热,而父亲也特别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女。因此,父亲便一直随我们居住在县城河边八楼我的家里。有时,父亲特别想乡下了,就会以商量的口吻跟我说:“清河啊,我想去村里看看,过两天就回来。”要是我答应了,父亲就会显得特别高兴,满脸笑容。要是我说:“回去干吗呢?那么远,您一个人去我又不放心。”父亲的脸色便会暗淡下去,或者站在客厅的窗前,默默凝望着远空。
翌年妻子意外怀孕,身孕渐显时,借口外出打工,到她二姐家居住,距离县城有四十公里。这样,平日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家:早晨,我送女儿上学后,父亲一个人在家拖拖地板,把家里的桌柜门窗擦得干干净净;中午,女儿在学校老师家吃饭;下午,我下班时顺带去把女儿接回家。父亲身体健康,特爱整洁,每餐都要喝一小杯红薯土酒,他炒的菜也挺好吃。在此后的近三年里,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去。
2005年,父亲92岁,尽管身体依然健朗,但他的腰佝偻了许多,像一株熟透了的稻子,而且头发也益发稀少。端午节的时候,尽管儿子奎儿已经两岁多了,因为单位上依然有人不断举报,妻子和儿子仍旧没有回家。那时,我已经着手想把这套单位分配房卖了,另买房子居住,以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得以全家团聚。偶尔我扶着父亲从楼下上来,他嘘嘘地喘着粗气愈见吃力:“这双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怕是日子不久了。”这也让他更加想念乡下的老屋,甚至考虑身后事:“以后我如果不行了,就赶紧把我送到村里去。”我知道,父亲是想叶落归根,他在担心家乡的风俗:客死村外的人,棺材不允许进村,更不能摆放在村前的朝门里。每当这时,我就宽慰父亲,让他放心,我说三个姐姐也都在县城里居住,而且大姐又是医生,没事的。
端午节过后十天,农历五月十五,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同往日一样,我给父亲买来包子早点后,就送女儿去上学,然后再到单位上班。
中午下班回家的时候,雨渐渐停了。我打开门,叫了一声“爹”,不见回应。我朝客厅里瞧了一眼,也没见父亲。我正要往餐厅里去,扭头朝洗手间一看,不得了啊,父亲摊坐在地,背靠门框,耷拉着头,满地是血!我哭嚎着叫了一声:“爹,您怎么了?”父亲已经没有了声息。
我迅速关上门,冷静了下来,我不想让同住一幢楼的单位上的其他人知道。我从地上抱起父亲轻轻放在他的床上,父亲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详。思索片刻,我打电话告诉了三个姐姐和姐夫,他们马上赶了过来。大姐说,父亲应该是大脑血管破裂,血液从鼻孔里喷射出来,无法止住,即便当时发现送往医院也没办法了。在清理的时候,我发现,拖把靠在客厅的窗台上,包子早点还摆在茶几上,父亲瘫坐的地上有几团小手纸,上面有血迹。我推测,父亲可能就在我送女儿上学不久就发生了意外,他在拖地板时,突然鼻孔出血,他想用纸团把鼻孔出血止住,后来血液不停喷射,他就来到洗手间,靠着门坐着,听天由命。父亲啊,每忆及此,我心揪痛。我能想象,此刻您是多么盼望能有亲人出现啊!原谅我们这些不孝的儿女吧,父亲。
女儿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爷爷永远地睡着了。她握着爷爷的手,泪流满面。
我这时思考的问题是如何赶紧设法让父亲回到乡下老家,又不让单位上的人和村里人知道真相,而且还要编一个恰当的理由。
夜色渐渐降临,天上又在下毛毛雨了。我把单位上我平日用的轿车开到了楼下大门口,大姐也拿来了打吊瓶用的整套药具。当住宅楼各家都关门吃饭的时候,我和大姐姐夫们把父亲迅速背下了楼坐进车里。另外留下我的二姐和三姐在我家照顾我的女儿。
“爹爹,我们回家吧。”我一路小心驾驶,父亲坐在后座中间,姐姐姐夫紧紧把父亲抱在怀里。一路上,雨越下越大,我们都默默无语。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我们村子了,村里不少人家还灯火通明。我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为了不引起村人的注意,我把车子在离村子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村里已经基本上都熄灯了,我重新发动了汽车。
在经过我家油茶山前的时候,汽车突然打滑,不能前行,我顿时焦急起来。大姐说,是不是父亲也想跟母亲一起葬在我们油茶山上,可能是母亲来接他了。我冒雨下车一看,路上淤泥很深,我用手把泥土挖开,捡来一些碎石头垫上,姐夫们也下车来推,我加大油门,迅速通过了打滑处。
在村对面停了车,我们打着手电冒雨把父亲背着往屋里走去。“爹爹,我们到家了。”当我们打开家门,几乎就在我们一起说出这句话时,奇迹出现了,原本全身僵硬的父亲突然瘫软了下来。
我们打开电灯,把父亲放在床上,一面在堂屋里点上纸钱。这时,大姐突然又有了惊人发现,父亲竟然又恢复了脉搏。我仔细把了父亲的脉,绵延而纤细。
然后,大姐把吊瓶挂在床边的墙上,做出抢救的样子。我连夜去村里通报我的堂兄,我说,父亲晚上还好好的在喝酒,突然晕倒了,我们赶紧把他送来老家,已经不省人事快不行了。
第二天,村里陆续来了很多人来看父亲,我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跟堂兄说过的话。他们把把父亲的脉后,有人说脉象还很雄,说不定还能回转过来。我们张罗着父亲的后事,到下午的时候,父亲的脉象最终消失了,亲人一片痛哭声。我也遵照村里的风俗,在喇叭和铜锣声里,披麻戴孝来到村前的老井买水,给父亲最后一次洗身。
几天后出殡,父亲的棺材按古老的风俗停放在村前的朝门里,在举行祭奠仪式后,我们这些子嗣亲属一路跪拜,把父亲送到了我家的油茶山上,葬在我母亲的坟墓旁。
当安葬妥当,我们抱着父亲的遗像回到老屋,供上神台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哗哗地下着,一如我沉痛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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