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第一声雷从云层里传来,我在城里的妈就早早醒来,她嘟囔着在这个季节,老家的人又开始育秧了,开始给牛喂青草了,牛也开始耕犁土地了。
有个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文友,我与他断断续续地交往着,感觉没能深入彼此内心。四月的一个春日,文友带着我们一行人去他的故土上走一走。他的老家多溪水石桥,潺潺溪流如群山怀抱中睁开的清澈眼睛。在这些溪流奔腾闪烁的瞳孔中,映入那些在山水间劳动着的身影。老乡们卷起裤腿,从泥泞田地中走上来,围拢过来,跟文友打着招呼,一声声亲切地唤着他的乳名,“五伢子,又回来啦。”我看见,“五伢子”的眼眶里有了湿润的光。“五伢子”说,而今他吃每一粒稻米每一颗红薯,感觉都有老家土地上农人耕耘时浸透的汗水气息。
这一趟故乡的行走,我感觉与“五伢子”亲近了许多。一个把你带到故乡去看一看的人,其实某种意义上就是把你带入他内心世界的人,故乡有亲人乡亲,把亲人乡亲带给你认识的人,这已是一种诚挚的托付。
这些年来,我时常游走于乡土大地,常感叹这大地之上,纯粹以种地为生的农人,已经在这个时代掀起的大风中,渐渐走失走散。
在春播季节的雨水纷纷中,我回了一趟老家。从高坡上远望,只见一个人佝偻着身子贴在田畴里,吆喝拖着犁铧的老水牛,那是在平整水田。我忍不住高喊出声:“表叔,表叔!”表叔歪了歪身子,我以为他是听见了我的喊声,却没有回应,他继续在水田里一步一步走着。我走到水田边,跟他打招呼,他黯淡的眼神突然放光,对我说:“你还回来看我啊!”今年七十九岁的表叔,还舍不得田园荒芜,他要活到老,种地到老。
这些年,我老家的乡亲们,一个一个脚后跟跟着脚后跟到城里居住。乡亲们也在寻找着乡亲,像我这样敏感的人,往往凭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就可以辨别出乡亲们的模样,比如他们走在马路上的姿态与走在田野上的微微倾斜姿态,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偶有一些消息,给我带来欣慰。去年立秋刚过,来城里居住的老乡何老伯,突然辞别儿子,回到乡下重新扛起锄头种地,操起镰刀,弯下腰割草喂牛。何老伯来城里三年多了,一直寂寞,几乎没一个聊聊水牛山羊的朋友,常一个人在阳台上叽叽咕咕,他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二十四节气,哪一个节气乡下播种什么,收割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些年,我在故土山梁上看见一对老夫妻,躬着身在挖红薯。每一锄挖下去,身子就要颤动一下,他们从土里摩挲着红薯时,核桃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还有我的堂伯,我离开村子那年,他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挑着收割的一捆稻子,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而今我回乡,能听见他和老伴儿在地里撑着锄把歇息时的喘息声了。
小时候在乡村,遇到干旱季节,我看见一些农人站在地里,手搭凉棚望着天上晃眼的白云,一旦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那种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村里八十三岁的王老汉,在地里锄草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醒来。王老汉在山梁上挥舞着锄头,一个人在乡下种庄稼,还喂了十多只鸡。有一年,王老汉还到城里给我送来了一篮子土鸡蛋,我请他吃了饭走,王老汉摆摆手说,“吃啥饭啊,猪圈里的粪满了,我下午得回去挑粪施肥。”这个倔老头子就知道种地,他那在城里当老板的儿子对着我不断摇头叹息。王老汉就这样在土里翻滚了一辈子,最后以匍匐的姿势倒在了土里。还是我妈懂王老汉,她说,“娃啊,一辈子种庄稼的人,就是一辈子劳动的命。”难怪,我妈搬来城里时,还扛着一把锄头,用棉布包着一把镰刀。
也许是我来自乡村,每一次看见这些在大地上劳动着的农人,我就陷入长久的感动。我想起这些大地上的农人,他们那些最朴素的品格,最谦卑的笑容,最豁达开朗的心胸,最默默无闻的命运。
在晨昏的天幕之下,大地上人流熙熙,其实他们都是劳动之人。劳动的人,被勤奋而诚恳的生活光芒照亮,总是让我们致以庄重虔诚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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