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树抬头向上望,蛇形般的山间小道盘旋而上,这时候,从汉墓里转出一个女人来。
汉墓此刻的意义完全在于形容。1989年,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来此,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吴先生在后来的文章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这里从外面看像一座荒凉的汉墓,一进去是很古老很讲究的窑洞,古村相对封闭,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从此以后,人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做了汉墓。
女人出现的画面有着自然的唯美。清灰瓦舍檐牙的古建筑背景下,风姿绰约的身段在其间游移,像演一出无声的皮影戏。远处近处尚未吐绿的枣树,枝干直立,疏落有致,又像极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黎树的眼睛在轴画中游走,待吐纳之气调和均匀,然后鼓动背后写生的学生们继续往上爬。
黎树从碛口古镇一路跋涉而来。每个学生,包括他自己,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里面背满了他们的生活所需,当然还少不了相机、画夹和颜料。在古镇,黎树和高扬将三十个学生分为两拨,他们各自带领一批奔赴不同的村庄,满一星期后再互换地方。高扬去的西湾村离古镇很近,雇车有点不划算,所以徒步去了,黎树想,不就是五公里路途么,我们也照样可以步行去。学生们和黎树的思想无缝对接几成常态,所以对他的奇思异想给予了积极而热烈的响应,于是,这批与众不同的旅行者以苦行僧般的远涉沿着黄河岸边一直走到汉墓脚下。
黎树没想到,接着他们需要爬三公里山间小道,才能到达村里。根据资料描述,这个村子有两条小沟,小沟在村南汇合后注入黄河,之间的山峁,形似凤凰头,左右两山则是凤翼。黎树把眼前的景象努力和凤凰联想在一起,然后他断定,女人是从凤凰左翼里飘然出现的。这个奇异的景致给了他一种隐约的预感和莫名的兴奋,疲累的双腿不想再停歇,黎树在山间小道盘旋而上,一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终于抵达了女人所在的地点。
“哇塞!”尚未卸掉风尘的学生们瘫坐在土地上,发出声声惊呼,抒发疲累之感与惊叹,眼前之景令他们兴致不减。黎树打量一眼女人,然后走近她。
端着簸箕的女人在筛小米,脚下筛出一层薄薄金黄。
女人穿着一件紧腰的蓝花布中式对襟褂子,好看的腰身显示出无法遮掩的韵致。
黎树问女人,这个村子有几家客栈?
女人说,不多,就三家。
黎树向女人身后的四合院望去,院门口张挂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枣韵人家。
不消说,女人家就开着客栈。黎树觉得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这样一个女人,恍若时光倒流,重返古代。
黎树问女人,一天的吃住需要多少。
女人的眼睛纯净、沉静,声音略带沙哑却是如水一样波澜不惊:“每人每天五十块钱,早餐四个小菜、小米稀饭、馒头;午饭面条烩菜;晚饭汤面或者小米稀饭,土豆不烂子、两个小菜,若需要炒菜,另外算钱。”
走遍天下,黎树还真没遇到比这里更便宜的客栈。去许多名山大川写生,吃住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幸亏现在的孩子们个个娇惯,不管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贫寒阶层的子弟,不愿意让孩子受委屈成为大多数中国家长的共同愿望。但农家出身的黎树是个很负责任的好老师,能省则省,他以自己的言传身教给孩子们树立节俭和自强的榜样,这也是学生们喜欢他的重要缘由之一。
黎树决定就住这里了。他问女人,枣韵人家能不能住下他们这批客人?
女人难得地露出一个令人舒服的浅笑:“能住下,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去其他两家看看,比较一下再做决定。”
黎树没遇过这么做生意的,这更坚定了他自己的感觉:“住下来再慢慢看,我们要待一星期呢,有看的工夫。”
女人不再坚持,端着簸箕将一行人领进四合院。
四合院建筑精美,一看就是整个村子的精品。与此相媲美的另一座四合院建立在凤凰右翼上,东西呼应。黎树进得院来,看见了水磨砖对缝砌筑的每一处建筑,砖、木、石雕遍布其间,门匾上刻着精美的镶边和散漫不清的图案,每一处细节都那么讲究精细。这个地方写生的素材如此丰富充裕,黎树自己的意象已经沉迷。
早春的窑洞有点阴寒,黎树建议敞开晾一晾,可女人拨响了手机,很快喊回了男人。五十左右的男人脸上落着一层浅淡的岁月风尘,倒是干净利落的样子。女人坚持让男人点着了三孔窑洞的灶火,用以驱寒。刚点燃的烟火往窑洞里倒灌,一片烟雾,烧灶的男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坐在院里长条木凳上的黎树忽然觉得好温暖,女人的淡雅与善良使他沐浴着春天的感动。
当窑洞里烟雾散尽,有了微微的温暖气息,晚饭也做好了。女人围一块蓝花腰布在灶间忙碌,男人则负责把做好的饭菜端在桌上。一张很老旧的木质饭桌设在院子里明柱厦檐高圪台下,小米稀饭,土豆不烂子,一个炒西葫芦片,一个腌咸菜,陆续端了上来。
院子对着对面的一座东财主院,背后更远的黄土山泛出隐隐的绿来。清风满怀,村落古静,黎树在如此环境中就餐,觉得没酒实在把春光都辜负了。
男人喊了女人一声“玉兰”,说客人想喝酒。
玉兰在黎树的审美价值观里,是一个被用俗用烂的概念。但此刻,却觉得这个名字安放在这么一个女人身上,简直是神来之笔。女人有着玉兰一样的素淡和静美,悄悄开放在这寂寥的村落,安驻在久远的时光中,如野物一般自在。
黎树问男人,你女人姓啥?
男人回答,姓白。
黎树对另一个自己说,她本就应该姓白。
白玉兰将一瓶汾酒十几个酒杯端上来。按惯例,所有来写生的学生,都是和带他们的老师分桌而食。客栈人家,对老师的食宿是免费的,可黎树混在学生们中间,一点也不拘小节。
白玉兰给桌上布酒杯的时候,黎树看见了一双被岁月磨损的手。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黎树看见了这双手背后隐藏的粗砺生活的一面。抬头一眼,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去,便看见了女人风华掩藏的另一个世界。
非常好看的脖颈。黎树是个美术老师,裸模在别人眼里成为想象,他却经常有机会以美学的视角近距离地审视和挑剔她们。黎树知道,看一个女人是否衰老,脖颈是很重要的部位。而白玉兰的脖颈,没一丝皱褶,光滑如绸,脖颈连接处的锁骨,时隐时现,是瘦不露骨的那种质感之美。黎树想,这个女人肯定是属于有故事的那种。酒精助长了想象空间,黎树的心里,忽然繁花盛开,一片氤氲。
暮色苍茫了上来,班长罗果带着意犹未尽的同学们去村里转,男人则骑着摩托下山到镇上采购蔬菜去了。黎树不想走动,他想在院子里独自安静。
桌上的杯盘碗筷不少,黎树帮白玉兰将它们收拾回灶间去。送回最后一拨用具的时候,白玉兰围着蓝花腰布低头洗,一缕刘海遮住了半边脸颊,朦胧的侧面仿佛复活了旧日时光。黎树忽然好感动好感动,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拥住了女人的腰肢,随即把脑袋贴在她温热的背上,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嫂子你真美。”
只那么一瞬,像抚摸了一件精美的瓷器,黎树就将手又轻轻收回了。他明显地感觉到,被围拥的时候,她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语的女人加剧了黎树的想象。黎树从沉浸的意象中马上控制了自己的情愫,他对白玉兰说,天黑了,孩子们该回来了。
黎树自然地给自己解了围。
他从窑洞里退出,站在厦檐下,渐渐浓上来的黑暗,包围了眼睛里的沉思。
她忙碌在灶台间,空旷而幽深的窑洞,遮覆了眼睛里的云雾。
白玉兰是个唱戏的女人,一个戏里的青衣。
在中国所有的剧种里,青衣是最受欢迎、也最能出彩的角色,有“最美不过是青衣”的说法。
白玉兰的青衣梦,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像被扯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那一年,她跟着剧团去陕西镇川唱戏,四十多个人的强大阵容,白玉兰是青衣里数一数二的名角。她的名字又有点像艺名,让人好记,以至于走村过寨,很多人以她的名字来命名他们的剧团,一听唱白玉兰的戏,十里八乡的戏迷们口耳相传,追着赶场子。
白玉兰的绝,在于能够领略青衣的意蕴。扮演《六月雪》里的窦娥、《明公断》里的秦香莲,二簧慢板转原板流水转高腔,层层递进,喜时欣悦之极,悲时透骨穿心,白玉兰在台上锥心泣血肝肠寸断,观众在台下情不自禁唏嘘一片,也只有她,能把戏唱到这个份上。
唱完窦娥的白玉兰在后台歇息,拿起自己的大号白瓷茶缸。唱戏的人,每人都有这么一只,里面泡着粗糙的茶叶,或者一些胖大海、罗汉果之类的润喉药材。经过长时间用 气,大量饮水才能让发紧的喉咙缓过劲来。
喝了水的白玉兰没能再上晚场,她在午休的小憩中失音了,嗓子黏合在一起,连嘶哑的啊啊声都发不出来。
这是一个诡异的无头案。后台上堆满了道具和音响,所有演职人员的茶杯都搁置在长条板凳上或放在地下,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白色医用胶布上,再粘贴于茶缸,以示区别。但后台是个任何人都可以走来走去的通道,白玉兰遭人暗算,无处诉冤,她把自己唱成了窦娥。
和白玉兰相好的当红胡子生“盖云天”带她去榆林治病。医生给她打了半个月吊瓶,第六天头上,白玉兰能发出声音了。可那声音已经不是她自己的,沙哑中夹着嘶嘶余音,多说几句便感觉喉咙冒火,接着是连续不停的咳嗽,眼泪在长咳中颗颗滚落。
打完吊瓶,白玉兰和“盖云天”重返剧团。已经不能演出的白玉兰每到一个演出地,不再是扮相俊美、万般风情集于一身的青衣了,她是个病人,却不知悬壶济世的神医究竟藏在命运的哪个地方。
三个月无果的治疗,白玉兰断了青衣梦。她带着决绝的伤痛离开了自己曾经喜欢的舞台和如今已经不需要她的世界。
她回到了最初离开的村子,钻进了汉墓。
白玉兰跟年老的奶奶一起生活,活色生香的舞台,成为身后曾经的风月。
一个月后,白玉兰的世界里出现了第一个来访的人。被剧团里称之为“哑巴”的呼胡手龚肃沿着黄河崖畔一路走来,打问到了她的下落。白玉兰所在的村子,山高沟深,脚下就是滚滚黄河,日本人侵略那会,离大路最近的西湾村遭受八次疯狂轰炸劫掠,所有的古建筑几乎毁坏殆尽,而这座古墓却因隐藏深山得以幸存。龚肃从怪石嶙峋人迹罕至的黄河古道风尘仆仆走进了白玉兰的庭院。
枣花正开,院子里、崖畔上、山头间,淡淡的枣花香招来狂飞乱舞的蜂蝶,白玉兰望着壮士般远征而来的龚肃,立在一树枣花下默然无语。
不善于表达的龚肃将行李放在脚下,与白玉兰对峙。
白玉兰将眼睛移向远处,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今生不会离开这里了。”
龚肃回答:“这里就挺好。”
白玉兰说:“没水我没法活,山上没水,得去沟里挑。”
龚肃望一眼幽深的沟底,挑一担水来回需要一个小时。龚肃说:“你尽管用,我能挑。”
白玉兰想起了胡子生“盖云天”,眼里止不住有泪水盈上来。她离开了声音世界,戏里戏外,他在和谁配戏?他是否和从前一样,将戏里戏外的人生演绎得不分彼此?“盖云天”世界里新的女主角,成为心头一道无法言喻的暗伤。
伤情里的白玉兰以盈盈泪眼望着眼前的呼胡手。以前的她,沉浸在自我的表演里和男生的轮唱中。那种大段独唱最能显示功底,秦香莲和沈后的独唱,无锣鼓之响,有丝弦之音,一个人的声音就是一个浩瀚的世界。还有对唱轮唱,把晋剧的艺术简直能发挥到极致。唱腔里的锦绣,构成了她不灭的灵魂。现在的白玉兰,在自己的舞台上回忆呼胡手的存在。她发现,呼胡手龚肃如同她一样,是晋剧文武剧场里的领军人物。台上的台上唱,台侧的在配音。鼓板、铙钹、马锣、小锣、梆子、吸胡、三弦、二弦、四音构成的“九手场面”,从氛围上把演员的唱腔送上顶峰。特别是文场戏里,龚肃的呼胡音质柔和,酷似男中音声腔。龚肃的突然现身,使白玉兰仿佛重返舞台,她在每一个可以捕捉到的细节里回味,发现自己沉浸在一个对唱世界里,龚肃沉浸在一个孤独的音声世界里。原来的他们,以角色的不同各自面对另一个自我,现在她和呼胡手转过身来,彼此面对了对方的世界。
白玉兰的戏剧生涯,缘于村子久远的濡养。村子从历史上,就是一个著名的戏剧村,最兴盛的时候,村里多一半人都会唱戏。
这般传奇历史,得从村子的沿革说起。被称做汉墓的这个村子,现在以明清时期遗存的古建筑而驰名,过去,它是碛口经商的大户人家的后花园,。
碛口镇是个水旱码头,依靠黄河天堑成为南北重要的交通枢纽和货物集散基地。镇上恪守着祖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只许经商,不许带家眷。于是,那些富有的经商大户便以镇子为坐标,在它周围选择风水上好的村落修建私家府邸。李姓大户选中了这个村,村子从此改姓李,如今又给它冠之以汉墓的称谓。
清中期山西的富商巨贾们多数爱好戏曲,于是,由蒲州梆子演变而来的中路梆子由晋中地区传入碛口。碛口是晋中重要的货物发散地,中路梆子进入碛口,由于商家们超前的拥戴和不遗余力的投入,得到了百花盛开般的繁荣。李家山的大户,用雄厚的资金铺底,出资邀请祁县、太谷、平遥晋中平原的唱戏师傅甚至邀请整个“字号班”进驻本村,展开频繁的戏曲活动,名噪西北,红极一时。
那时交通不便,中路里来的戏班,有点像游牧民族,辗转于黄河的崇山峻岭之间,更有点像蒲公英的种子,撒到哪里,便把根扎到那里。世世代代,沿袭了这个传统。白玉兰的母亲,就是随着中路的戏班来到这个村。
唱小旦的“小桃红”,和村里戏班里的小生“ 红满天”一见钟情。“红满天”的祖上本也是中路人,咸丰年间中路梆子最发达那会,他的祖上因戏剧把根扎到了这里,如今满口本地方言,反倒是原籍的话已不会说了,但唱戏的基因无法改变。村里多一半人,都是因唱戏从外路留置不归的后代,很多村人从一出生就带着先天良好的嗓音,日后又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从事了唱戏行当。
所以,当“红满天”把一个风波荡漾的眼神投向 “小桃红”时,“小桃红”哪能抵挡如此风情,她的心,搅和成了碛口镇上点心铺子里的“玫瑰酥”,而后又被酿成一罐甜甜的枣花蜜。
蜜糖酥油里的日子,他们生下了女儿白玉兰。一落地,这个嗓音裂帛的小美人坯子便令人无可遏止地看到了她的未来:带着使命而来的她,将是舞台上又一个演绎绝唱的角。
白玉兰两岁那年,戏班里的头牌老生得了重症,从汾阳请来一位年轻的老生扮演者接替。新来的老生做派、唱功更佳,一场《走雪山》老生与青衣的对唱,先以介板对唱,继以轮唱,男声方落,女声又起,交替歌唱,韵味深长。这一段对唱,让台侧的“小桃红”着了迷。戏班前后换了好几批老生,哪一个也比不了眼前的人。老生的眼神里同样蓄满风情,一个机会,让他们在当地民歌《串枣林》的意蕴里沉醉了一回。疏密有间的枣林没能遮挡住这个秘密,相拥一起的他们被山头路过的放羊小子看见。小孩子口无遮拦,不知轻重,一路走来向村人口播了这条新闻,两人的风花雪月最终酿造了一场悲剧。颜面无存的“小桃红”扔下女儿白玉兰离开村子,跟着老生返回东路去平遥加入了另一个剧团,“红满天”也离开村子,渡过黄河去了陕西吴起。白玉兰就在郁郁寡欢的奶奶怀里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丰满了女儿家的日子。
其实,“小桃红”当年离开尚有一个重要原因,村子里缺水,她爱梳洗打扮,“红满天”顾不上也不愿意给她去沟底挑水。“小桃红”经常做有关于水的梦,她渴望自己的生活像一条溪流,能将自己日日洗涤,但没有,“红满天”没有给她应该得到的水分。和村子告别,她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走得那么决绝悲伤。
“小桃红”不知道,爱水成为她遗留给女儿白玉兰的一条密码。在白玉兰成长的那些年份里,奶奶因怜惜她而生起了超乎寻常的爱。爸妈从两个地方捎回的用度钱,奶奶专门留出一份,雇村里人挑水用。她们祖孙二人的用水量,如果按人算,是别人的两倍。奶奶老了,用水少,在最缺水的地方,白玉兰拥有了最不缺水的优越。
龚肃不是“红满天”,拉呼胡的他,没有“红满天”那么大的名气,他愿意为一个女人爬山路,花宝贵的一个小时将珍贵无比的水从沟底挑上山顶。白玉兰不能唱戏了,她失去了至爱,永远地失去了,无可挽回。呼胡手告别了舞台,死心塌地来找她,她想了一想,好像生活也没什么期待了。鸡鸣狗吠,黄土埋人,二十多岁的她,有了七老八十的沧桑,她用风生水起的舞台青春过完了别人长长的一生。
沿着盘旋山路挑水而上的呼胡手成了她的丈夫。他们的生活,像斑斓戏曲最后的谢幕,幕布被缓缓拉上,台后的世界沉入了寂静的大山深处。
东财主家的院子荒芜一片,青石小路上,荒草从石缝间散漫生长出来,野草散漫出时光的味道,黎树选择了这个地方,他坐在一盘废弃的石碾上。
此刻,晨起的阳光从东山投射到西头白玉兰家那边的西财主院里,好大一片灰蒙蒙的建筑,被打出高光的轮廓美,偶尔走出院门的白玉兰,便成了百看不厌的风景。
黎树望一眼沟底,感觉够几百米高,过去的财主家,就在这么的高度、四十多米的坡顶上,依山就势,高下相叠,从沟到顶修建了九层建筑。这些建筑多以砖拱顶明柱厦檐四合院为主,依山坐楼。侧房、马棚或是一泼水和双泼水硬山顶瓦房。街道用条石砌棱块石铺面,水路布局以沟心卷洞送出村外。黎树数了数,白玉兰的院子在第八层,镶嵌在干硬黄土塬上的古老建筑,因了年代的久远,如今就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味道,何况画面上还点缀了这么个灵动的人。
孩子们散落在各自选好的位置,铺开画夹,打开颜料。所有写生的学生,几乎都在黎树的目力所及范围之内。村子里人很少,偶尔听到几声鸡鸣狗吠,在山谷间回应,然后又沉入梦一般的寂静。也有胸脯前挂着相机、或是穿着休闲服饰的游客来访。可他们都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的过客,嫌这里吃住条件简单,都赶回镇上去了。真正能够住下来的,就是黎树他们这些需要沉下心来创作的人。听白玉兰讲,过去兴旺时,村里有一千多人,自从改革开放后,戏曲衰落,很多人走出大山,去外面打工谋生,多数人走出去就不回来了,如今只剩下六十多口,全是老弱病残动弹不了的 ,像白玉兰这般渐入中年的,已经是村里最年轻的了。
热量渐渐蒸腾大地,黎树盼望的红日当头总算到来了。自从来到这里,自从那个轻拥之后,每一个日升月落在他眼里便具备了有别于往常的意义。他在漆黑的夜色里开满想象的花朵,缤纷花朵开满的心房总是难以成眠,然后他急切地盼望第一缕阳光早点照亮窗棂。当在白玉兰细微的照顾中用过早餐后,龚肃推过摩托车,一脚踏响油门,轰隆隆飞驰而去,院里只剩下白玉兰在收拾残局。黎树很想留下来,但他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他不敢妄动一个梦境,他怕把这个梦给弄醒了。有的东西看上去很美,黎树不愿意破坏这种美,他在自己的美学视角里维护和独享它。所以,黎树每一次怅然地走出院门,又盼望白玉兰在对面喊他回去。
等待时刻,黎树看见白玉兰向他招手,对面的班长罗果在高呼:“黎老师,中午吃油糕,我们该帮忙啦!”黎树这才看见,龚肃骑着摩托进了院门,原来,他是按白玉兰的吩咐,下山粉米去了。当地人过年过节或办大事的时候才吃这个,白玉兰不嫌麻烦,给他们做油糕吃。黎树心里,像渐渐升腾的太阳,热量不可阻挡地升了上来。
黎树住到第六天头上,脚脖子扭伤了,出不去。许是老天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任何机会,这天,白玉兰家先后来了一男一女。
先来的是个男的,和龚肃一般年纪,从走路的姿态上看,像有功夫的那种,干练的骨骼,结实的肌肉,一点也没有中年男人的臃肿,脸上显出几分英武之气。
黎树凭直观觉得这个男人和白玉兰有关。他是个不相干的外人,觉得肯定有一场戏即将上演。他强烈地相信自己的直觉。黎树想回屋里去,白玉兰却给他搬了一张小板凳,让他坐在厦檐后。一人多粗的厦檐恰好遮挡住了他,凝望远山的黎树看上去更像在沉思构想。
黎树知道,白玉兰即将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给他。
男人的到来使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围着裙布的白玉兰,安顿好黎树之后,伫立在高圪台上,厦檐亦遮住了半边脸庞;已经走到院门口的龚肃,和刚刚进入院门口的男人,一里一外,对峙而立,谁也无从开口。少顷,龚肃向男人点了一下头,挤出一个说不上是笑的笑来。
龚肃问:“刚来?”
男人回答:“从榆林过来。”
龚肃:“那回屋里歇歇,我先去镇上。”说着去发动院门外的摩托。
白玉兰从厦檐后转出一张平静的脸:“别买菜了,今天有啥吃啥。”
已经骑在摩托上的龚肃,听着白玉兰的吩咐,用手来回滚动摩托把手,似乎决定不了该走该留。
男人自己走回院门,语气里显出大度:“玉兰,路过你门上,也不让着喝口水?”
白玉兰的声音里透着冷:“今天刮什么风,能把天上的贵客刮到我这寒窑里来?”
寒窑暗合了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白玉兰守了十八年的苦,可眼前的男人无疑不是薛平贵,一句说出去,白玉兰觉得自己用典不当,已经轻薄了自己。男人听了此话,脸色青红相错。龚肃趁势骑着摩托,绝尘而去。
院子里剩下白玉兰和新来的男人,以及几乎被忽略了存在的黎树。
白玉兰从窑洞里搬出两张小凳子,一个垫在自己屁股下,一个递给了男人。
黎树预料中的戏徐徐拉开序幕。
男人:“你还是那么美。”
白玉兰:“那是上辈子的事。”
男人:“他对你还好吧?”
白玉兰:“好与坏,什么是标准?”
场景像远处的青山,沉入了无语。
少许,男人很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玉兰,我们离婚了。”
白玉兰:“这事与我无关吧?”
男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那时年轻,指着以唱戏生活,没想到,你离开不久,剧团也解散了。”
白玉兰:“是戏就会散场。”
男人顾自说下去:“没人看戏了。散了以后,我们跟着响工去人家的红白喜事上唱二人台,碰上喜欢听戏的主家,也来一段晋剧,后来学唱流行歌曲。唱戏的人戏腔浓,唱出来的流行歌曲总带着戏味,一下就能听出来。”
白玉兰比戏曲更早地衰落,但曾经的热爱也凄凉无继到这种程度,令她心生伤感。
男人:“幸亏后来转了行。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帮我们开了个木器厂。家具销路好,挣了些钱。大前年,她跟一个煤老板走了。那个老板是我们的购买商,后来我才知道,早在十几年前,她上门推销家具的时候,他们就好上了。”
白玉兰心里轻叹了一口气:“人生何处不戏剧,这一场谢幕,另一场开始。”
男人从凳子上热切地站起来:“玉兰,我家都散了也没你这么颓废!你把自己裹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壳子里,这叫什么日子!”
白玉兰的屁股离开凳子,语气里凝结着气愤和轻蔑:“你来了,我当客待你,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男人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口气放缓:“对不起,玉兰,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后悔的话如今说多少也没用,我就希望你过得好。”
白玉兰重新坐下:“没什么好不好的,人离不开命运的摆布,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罢了。”
男人:“离开山,照样也能唱水的歌。”
白玉兰:“你是世界的,世界可不是你的,想怎唱就唱。”
男人很真诚地:“玉兰,我来看你,不是为了重修旧好,我知道我没那资格。我是想,我的生意还很好,想让你和龚肃一起去榆林,咱们一起料理厂子。我给你们一份干股,总比你窝在这个山里强。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应该走出去看看了。”
白玉兰:“谢谢你的好意。该出去的时候我自然出去,但我不会跟你走。”
男人:“她跟人走了,我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如果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当初放弃了你。玉兰,记得,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掏出心来对待你,包括我的生命。”
白玉兰:“你的盛情无以承当,我祝福你今后的日子吉祥如意。”
男人盈一眶眼泪,白玉兰送出院门,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厦檐后的黎树,在对白世界里穿越了一回,沉浸在戏景里久久回味。
送出院门的白玉兰,再次进院门的时候,身后领着一个女人。
六十多岁的女人一袭黑色长裙,金黄的卷发大海般的波浪,玫红纱巾披挂在黑色长裙前,飘逸洒脱。此般打扮,和以素色风格为主的白玉兰相比,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不同的人种。
女人边走边感叹:“这面墙的裂缝好像比过去还宽了点,我离开那年,塞不进一个指头,如今可不止一指头宽了。”
女人俨然主家,进得院来指点江山,如数家珍,追着倒流的时光不停地抒情。
白玉兰像一个安静的小学生,跟在一位导师身后。
女人驻足在其中的一孔窑洞前,窑洞里光线昏暗,看了很久才弄清里面的摆设。女人扭头问白玉兰:“旧家具没卖掉?”
“奶奶留下来的东西嘛。”
女人赞许地点点头:“留下来比卖掉好。过去我老嫌它样子厚实难看,可谁想到现在的社会老式家具又时兴了呢。这对扣箱和这条供桌,你奶奶说是前明留下来的老物,应该很值几个钱的。”
白玉兰仿佛根本没听见。
女人饶有兴趣:“这几年没人向你买过这些家具?”
“有问的。”
“出价多少?”
“不记得了。反正不卖,记得价钱也没用。”
女人回头认真地看了一眼白玉兰:“你这性子一点没改。看上去不哼不哈的,可老话说,软布袋难扛哪!”
黎树从对话上听出,她们是一对母女,可黎树没听见白玉兰叫妈。
女人很自然地将白玉兰的手揽在自己手里,仔细摩挲,口气里满是心疼和责备:“你看看你这手,比妈的手都老!洗衣做饭,生火掏炭,哪一样能离得了手!妈告诉你,女人尽管心疼自己,也是太不经老了,何况你这么个舍命动弹法!这次我是专门过来接你们的。舒舒后半年升高三,你们也该撂下摊子陪陪她了!”
说到舒舒,白玉兰接上来话茬:“舒舒还听话吧?”
女人脸上写满了自豪:“妮子听话着呢,学习也好,老师上一礼拜家访,说孩子将来上个一本没问题。”
白玉兰:“让她别跟你唱了,好好学习是正经。”
女人:“可不是!唱戏哪,也是吃的青春饭,老了,再上台,怎么着也是难看,花开能有几日红啊!”
说着说着,就将戏里戏外的人生分辨不清了。旦角和青衣,一对母女,唱戏都给她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和无言的隐痛。
女人:“他对你还好吧?”
白玉兰:“好。”
从一个简短的好上,女人听出了不好来。她知道自己当年撂下的这个女儿,天生是个戏坯,也知道女儿和“盖云天”曾经的往事。隔山隔水的远望有时比现实生活更令人刻骨销魂,呼胡手龚肃无疑不会是女儿的至爱。维系他们婚姻的,是一段恩情。
想到这里,女人眼里滚下来两行热泪:“玉兰,妈当年对不住你。前几年来接你,你不去,妈理解。可去年,他走了,你还是不肯来。你那边的一个妹妹,在深圳,难得回来一趟,我呢,幸亏有舒舒陪着,不然这日子还真是闷人。”
白玉兰也动了情:“我就一个舒舒,看你那么喜欢她,她也和你投缘,就放走了。女儿家,长大了终归是飞出去的鸟,会成为人家的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得自己去面对,这么些年,我不也这样过来了?”
女人拭着眼角不停渗出的泪液:“人老思旧,爱想从前,总有一天,你能体会到妈的心。”
白玉兰望着远处的青山,幽幽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想离开,至少现在不想。”
女人歉意地说:“妈知道你心里有伤。可这么多年了,我真是每时每刻都在牵挂你,用尽心力地帮你,你却不肯接受。就冲这份赎罪的心,再冷的石头也该捂热了。”
白玉兰轻轻地说:“你的心意我懂。可我真的不需要,我过得很好。”
女人说:“你懂妈,就该跟妈走。”
白玉兰说:“这么一座院子,舍不得撂下,我已经习惯了。”
女人想起了一件事,声音里带着急切:“关节疼痛的毛病如今好些了没?”
白玉兰:“就那样,时好时坏。揉揉就不碍事了。”
女人提高了腔调:“怎不碍事!这次来我还问过杜老中医,就是那年来这里旅游过的那个胡子大夫。杜大夫说,你的关节疼是大毛病,是风湿!常年住在不见阳光的窑洞里,潮湿得很,老了胳膊腿的都不能动了,那多可怕!”
女人不是吓唬,白玉兰也在县城看过,开了药方的医生也建议她换房子。
白玉兰对女人说:“你说的话我会记住。”
女人笑了:“那你就该跟妈走了。那边也有门面房,恰好租期到了,你要过去呢,爱干啥干啥,咱娘俩也好就伴。”
白玉兰:“这事过两年再说吧。你留着,我给你做煎饼吃。”
女人一把拦住了白玉兰:“饭不吃了,妈去镇上吃住。这地方,妈不想过夜。”
白玉兰知道,她性格开朗的妈,有一些尘封往事也是无法面对的。人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可有的东西像黄土塬上风冲水涮的沟壕,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会加深。
白玉兰起身,将自称为妈的女人送出院外。
黎树完全惊呆了,如入梦幻。四合院的舞台,一幕一幕,淋漓尽致,把人生的悲喜剧活脱脱演给他看。他细细回味戏的意蕴,觉出了青衣的凄美与绝唱。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黎树第二天早早醒来,学生们已收拾好所有的行装,他们将和高扬互换写生场地。黎树此刻的心情和白玉兰多么相似,他真的不舍得离开这个给了他无限美意的地方,他的魂,留在了白玉兰的四合院里,沉醉徜徉。
白玉兰让龚肃从昏暗窑洞里被烟熏黑的墙上摘下一把呼胡来。呼胡上面结着蜘蛛网,一副陈年旧事的模样。龚肃翻出同样尘封多年的松香,细心地调弦。调好的呼胡音质柔和,酷似男中音声腔。龚肃向白玉兰点一下头,意在请示起什么调子。
白玉兰同样向龚肃点一下头:“起《梁祝》。”
眼前没有文戏里的“九手场面”,可龚肃一开弓,黎树就听出了呼胡手的不凡。
白玉兰的嗓音和她说话时判若两人,一股透骨穿心的悲凉带着沙哑,从远古洪荒滚过地表:
那荷花老来它结莲蓬
梁仁兄你访我一场空
送仁兄送到小楼南
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
我与你无缘成佳偶
我劝你另娶一房再团圆
送仁兄送到曲栏西
你来时喜欢去悲凄
今日里你我分别后
再要相逢无日期
送仁兄送到画堂北
劝声梁兄莫要哭
你在病中多多来信
以免小妹常挂心
眼前就是上马台
今朝别后 梁兄呀 你几时来
白玉兰的嗓音,有田震的沙哑,有刀郎的悲怆,有历经风霜的苍凉,有斜阳如血的泣诉。那是苦难内心开出的独步天下的花朵。
黎树的内心翻江倒海。他知道,这一场盛宴为他而设。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东西可以来承载这份旷远的深情。
一曲歌罢,白玉兰又恢复了一脸沉静。她对黎树说,黎老师,你进屋来,我有话跟你说。
黎树回到久违的城市,恍若隔世。他坐在电脑前,把白玉兰的唱戏场景和有关古镇以及村子的资料合成。夜色已深,妻子朱莉给他端来一杯果茶,放置在电脑桌前。屏幕上,层次递进的古建筑群像精美而又被废弃的城堡,吸引了朱莉的目光。
黎树将一帧帧画面打开。朱莉跟着黎树的指引,认识了画面上的青衣,领略了来自黄土高坡古村落里深藏的天籁,翻阅了一个耐读的故事。黎树告诉朱莉,那天告别时,白玉兰将他引进窑洞,告诉了黎树,他的一个轻拥复活了她干枯的身体,舒散了她胸腔里淤积多年的疼痛。黎树说,白玉兰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写满了纯净,像天使和婴儿般的纯净。
朱莉以想象的姿势将脸贴在黎树背后。她明白,自己的男人和白玉兰一样,他们都是纯净的人。朱莉说,这样的女人好温暖,等你做好了,我把它放到我们的网站上,让更多的人来认识她,让她和世界来彼此温暖。黎树说太好了。朱莉所说的网站是一个知名音乐网,曾经打造了很多成名的网络歌手。白玉兰的袖里乾坤,歌中日月,肯定能感动许多受众。那座汉墓里的女子,将从轴画中徐徐走出,被一个全新的世界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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