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梦儿
老梦儿不老,像老鼠其实不一定老,只是一个叫法。
他爱做梦,老做梦,就起了这个名?也说不定。七八岁时,和放羊汉坐在山头数羊玩耍,放羊汉闲得无聊,讲个古,白岸原先有个放羊汉,阳婆落山时听到山上有人说:天天睡在这石头里,憋屈死我啦,我要出去!一连几天总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放羊汉也不管是谁,胡乱应答了一句:憋屈得不行你就出来吧,还等甚哩?话音没落,空中炸雷似的响了一声,山崖崩裂,碎石雨点似的落下来,吓得他闭不迭眼,噼里啪啦响过一阵子,再睁眼,崖头放出一片金光,像金山,山腰上空出一片场地,有个佛爷站在那儿,朝他招手。招完手,款款坐下,眉毛眼睛一耷拉,手心朝上放在腿上,再不动了,以后,这条沟就被叫做大佛沟。
真的?
放羊汉说,要不是“文化革命”毁了大佛,你就能见到,那佛有多大?手心里能坐四个人摸牌,刮风下雨纸牌吹不乱淋不湿,你说大不大?
那放羊的是谁?
放羊汉姓甚名谁?咱没听说过,人们只知道大佛沟里的大佛。对了,放羊的好像姓牧,叫牧师。
老梦儿信这话,于是不待上学念书了,一心心想跟老放羊的上山放羊,到大佛沟寻灵气,等着哪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能听到山里再有高大威严的声音传出来,再出个大佛。他想细细看看佛像。因为娘娘说过,娘娘是普通话里的奶奶,可不是电视剧里的皇后,白岸谁家没个娘娘?娘娘说过的话,唱歌儿似的,老梦儿记在心上。她说,你听说过那个山崩地裂蹦出来的大佛吧,你爷爷长得就和他厮像,宽盘大脸长耳朵,耳朵边边耷拉在肩膀头。
当年你爷爷穷得没吃没喝,在街上要饭,碰到一头牛,肚子鼓胀得如怀了小牛,躺在那儿动不了,等着挨刀了,它看到你爷爷走来,像见了救星,眼晴巴眨巴眨地求你爷救它,说来也怪,你爷爷没学过医,也没有眼镜,怎么就能看进牛肚里,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牛肚子上滚了又滚,贴了又贴,最后,神了,那牛一撅尾巴,哗啦啦,开了河似的拉出一大泡屎来。站起来,没病了,免了挨那一刀,眼里的泪珠子跌了一串。你道牛屙出的是什么?二十个铜子。牛主人把这铜子儿归了你爷。他想了想,从人家院的葫芦架上摘了两个葫芦,掏空了,天一亮进城买点酒,回来卖了,再进城贩。渐渐本钱大了,又捎带卖烟。一天一天地把小本买卖做起来。再买地,买牲口,把一份家业兴起来的。你爷叫个什么?梦金。
有了家底,你爷就有了威仪。那年,起了蝗虫,地里爬满通身白的蝗虫,眼看要颗粒无收了。村里人想许多法子,黑夜耍皮影,把羊肉切成小块块,熬成汤,往地里洒,怎么也治不住,一片一片的庄稼呼啦一阵风,成了光秆儿,你爷出头治蝗了,威武,长袍大袖,三绺胡子,风里飘飘,手里端着白嘴庆鸹,往大田里一站,蝗虫雪片儿似的呼地飞起来,再不往白岸村的地里落。
以后,你爷就成了村里的一尊人物,当了村长,长袍子短褂子地穿起来,土改时闹了一顶地主帽子戴上。不当村长了,可贵气不倒,谁家儿娶女嫁,照旧请他当吃客,排乎其场地坐上席。1960年全家快饿死了,他到山崖前挖草根,崖头倒了活埋在崖底。人们说他活埋不倒架,还稳排势坐,好像大佛归山。
老梦儿的爹是养子,长大后赶上讲阶级成分,他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改姓,认回自己的贫农家。“文化大革命”时,跟上富贵造反,他们一直喊着,自己保的是毛主席的真血脉,他们不懂路线,血脉却是懂得的,而对立面支持的是假货,迟早要被戳穿,像老戏上的三滴血,一验,假的真不了。两派打起来,他身体好,扛了枪,为保卫红色政权壮烈牺牲,被追认为共产党员,革命烈士。后来,对立面的人说,马克思在德国开会,见到他,马克思把名册翻了个遍,说,没你呀,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反正,掌权的成了对立面,老爹的烈士碑也踢倒了,逐出庙门,死成了个不明不白。
家里两个寡妇守着一个老梦儿,所有的念想积累在他身上,所有的心疼和想盼也集中在他身上,老梦儿长成人了,打枣杆一样高,却体虚不壮,黄皮腊杂,总像睡不醒。不过,好歹也是个男人,有阳气,两个女人还是把希望押在他身上。虽然不是富裕家庭,却当少爷供养,不用他做什么重活儿,连饭也是给调好了连筷子递在手上。
谁知,一个纹肠霍乱治救不及,这么个大活人,说没气就没气了。应了那句俗话,麻绳儿爱从细处断,越是缺子越容易夭折,蓝盈盈的天哪,你怎么不睁眼?娘娘和妈那个哭呀,人生三次大哭数这次狠,一会儿就哭死过去了。家里的丧事就全靠了魏东操办。魏东,在千人大会上讲用过,也当过司令,出人头地过,他来掌管小户人家出丧,犹如烧瓮的师傅烧碗,小打小闹从容自若。
娘娘给老梦儿赶做的褂子是琵琶襟,礼服呢帽壳红帽疙瘩,妈嫌太古板,妈照老梦的爹当烈士的服装,给老梦儿做了身军绿裤褂、军绿帽,胸前别了像章,语录本儿放在手里。
死的小口,不能多停,三天头上出殡。这时,娘娘和妈又哭死过去,倒在棺材前,魏东叫人把她两个抬掇进屋里,灵前这才条理下来,可是他妈突然喊魏东的名字,喊得傻响,炸亮:魏东,魏东,你听不到?老梦儿回来了,快开门吧。
老梦睡得好好的,连气也不出,你们怎么能听到他喊?何况开哪扇门?棺材有门?
真的,你听————
这次魏东听到了,像从土地里山石里传出来的话,闷声闷气的:憋屈煞我了,十八年好比大梦一场。
听到的人脸色发黄,五娃悄声说,这是鬼?还没入土葬埋就出了墓虎?
懂戏的拴英说,这墓虎还会说戏词儿哩,说的是《算粮》里王宝钏出场的第一句。
什么墓虎,你们觉怕了吧?墓虎是生在棺木里的孩子。老梦儿活了十大几了,还墓虎个头?总管魏东喝住这些废话。
嗯,想起来了,老梦儿活着时,这间屋子就有过响动。老放羊的来烧纸,听到人们的话,他也讲起旧话。
老梦儿自己说,他听到过,像是翅子扇动,屋里“扑啦啦扑啦啦”响,有人说是燕子,有人说是雀儿,他却认定屋里什么也没窜进来,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娘娘也证实此事,两个寡妇在这间空荡荡的大屋里本来胆虚,仗着儿孙长成了汉子,屋里阳气壮了,镇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异,不料,他也听到了不明不白的响动,倒让两个女人更落了胆。
总管听到了什么,也不能魏东当乱方,魏东问这两个长辈,你家从前听到的是什么动静?
老梦儿从小不壮气,夜夜做噩梦,一片一片的黑影子,罩住他,有如要下雨的阴云,怎么走也走不脱,他的梦话说的都是些京腔,他哪儿会说那些话语?说的都是你的话,魏东你当司令时说过的话,他又没听过,怎么会说那种话语?
她们说出另一番来历。
魏东细想刚才听到的话音,耳熟,不像老梦儿的腔嗓,倒像自己当年的指手画脚嗓门,沙沙哑哑的。这时,两个老辈儿又悄悄求他,看来今天只能靠你这个人物镇场面了。她们给找出一身黄衣裳,原准备给老梦儿换洗用的,权当了魏东的行头,让他又扮成司令,墙上还插上红旗,贴上标语,一切照着当年眉数描画。
魏东倒也愿意,他把原先准备了出殡时发的红布条撕了,绑在胳膊上当袖章。双手往腰间一叉,找到了感觉。一切准备就绪,魏东却背过人从亲戚里找了四个年轻愣后生,吩咐手里把上铁锨、镢头,站在棺材四个角儿上:一会里边不管出来啥,他要朝人扑,你们就一起上,往死里打。不许后退,不许手软。
快点开棺吧,憋死我了,我能看见你们,可是出不去。出去才是活人呀。
又听到喊声了,魏东应答,稍等,我给你开门。他用一管红缨枪将棺材盖儿一点点往开磨,轰轰的响声在空荡的大屋子里很瘆人。
盖儿掀开了,一身绿衣裳的老梦儿站起来,倒像从那个门里出来,快快,给我倒碗水,他舒舒腰,把一碗水连喝带洒倒进嘴里,又伸手从棺材里摸出几个馍,狼吞虎咽,一气吃,连着四个馍吃下去,抹把嘴,长出了一口气,眼光这才回到这个世界来:
魏东哥,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醒了,怎么又跌进梦里了。
他连蹦带跳出了棺材。
魏东看他身旁有影子,眼里有光,示意让后生们往旁边闪了闪,问他:你刚才去哪儿来?
不知道。老梦儿说,我到的那处黑洞洞的,只觉一股股阴风呼呼刮,洞里的风,你只能随它走,像身后有人推着我停不住脚,到稍微有个亮处,看见我爷爷了,穿蓝布大衫,胳膊上架了鹰,不是鹰,是白嘴庆鸹。庆鸹的嘴白得显眼,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我叫爷爷,他不理我。别人也不理我。又碰见我老子了,和我年龄差不多,穿了军大衣,虎雄虎威的,周围还有人吱吱扭扭唱歌,也穿军大衣,我喊了一声爹,一拽,出脱出一条雪白的膀子,她一转身,晃眼,敢情里边穿的是纱丝,要不,就是什么也没穿,叫我爹?她笑得咯呼地,我是你姑奶奶。
我为甚能认错人了?我寻思,敢是爹认出我来,故意躲开了。我紧追了几步,拉一把他的后腰,我说,爹,我是老梦,你怎么不认你儿了?
我没见过你。我爹说,我倒是见过我爹,你看,他走他的,他也不认我。
他说他老子也不认他。我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军大衣,你看,这儿还有枪打穿的洞呢。他咳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不清话。
我求我爹领我走:这儿黑天黑地黑洞洞,怕煞人了。爹给了我一巴掌:我们都是有组织,你怎么混进来的?赶紧给我滚!
我生气了,你才是混进去的呢。人家马克思都不认你。
不许混说,快滚回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们来是没得法,枪子打来的。你又没有鬼催,你来做甚?你年轻,寻你自个儿的日子去!爹瞪了眼,骂着,不许我还口。我边退后连问,爷爷在,爹老子也在,我算谁门宗的后,姓什么去?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老子不认你了,还管你姓什么?
我脸上火辣辣一疼,醒了。
醒了?什么醒了?你当自己睡觉呢?你死了三天了。魏东敲打着棺材板嘲笑他。
魏东哥的声音确实与梦里那些人的声音不同,那些人的话音清清亮亮的没有杂音也没有他音。老梦儿与跟前的人点头,我去过的那块儿,不像这儿,有哭喊,有响动,还有唱的,说着,老梦儿也定盹醒来,吃一惊。敢情自己是死里还阳,往阴曹跑过一趟。再一看,自己靠着的是棺材盖,敲敲,梆梆,木头板声,与魏东敲出的声同样。
娘娘和妈听到老梦儿还阳回,擦不干泪就跑过来,她们才不怕呢,管他是人是鬼,反正是自己家的后代。
老梦儿打着哈欠说,娘娘呀,妈呀,你们以后不用再讲古了,我待信了,见着那一拨人啦。
爷爷,手心里攒着个现成钱,手心都攒绿的了。还有我老子,军大衣呼扇呼扇,他们就像去唱戏似的,里边光着胳膊光着腿,等着换行头呢。这么看,他们也就是两个平常人。
他把妈给做的仿真军装一脱,到城里走了一遭,挑了一身带皮带也扛着肩章的新款制服,潇洒地回到白岸。
名字也改了,叫成改梦儿。
一泡尿
村里的人觉得尿尿是最快最便当的事,他们要形容什么事不费劲不费时间,肯用这样一句话:不够夹住一泡尿做。
巧英当姑娘时也说过不少这样的话,可她后来再不说了。
二十岁,她去了一次北京。一次,就让她够够地了。歌儿里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她到了北京,一心心想着去看一眼天安门上太阳怎么个升法,她起个大早,站在金水桥边,没听到鸡叫,也没见到太阳升,她踮起脚尖来,还是没看到,偏偏跟前有人吹口哨,她一下子紧尿了,四周瞅瞅,没有厕所,又不好意思问生人,就夹紧憋着,东南西北挨着找,找不到,只得硬着头皮问路过的女人“茅子在哪里?”浓重的乡间土话,城里人被问懵了,何况这个茅字的发音还有点敏感,有人听到,也不搭话,翻个白眼,躲开去。她也再不等日头爷从门上升出,紧往回赶,见了新婚的丈夫,咬着嘴唇,弯着腰,脸色都变了。快些快些,茅子在哪里?
丈夫笑喷了,安慰她,你去的地方,不是安茅子的地方。不能在那儿尿。
几十亩地里都不安茅子?我就不信,他们上街还随带着茅房?她还翻不清楚话头。
丈夫叫狗儿,在北京郊区一家钢厂上班。
北京上班听着很体面,可巧英来了这一趟,才知道在大地方好听不好活。
在乡村里最简单的事到了京城里竟这般难办。尿尿寻不到地方,这且不说,狗儿不在跟前时,她一个人连饭都吃不上。她上了街,肚子饿了,想吃碗白面剔尖,麦子面,猪儿肉,这是白岸最好的待客饭,到北京了,怎么也得吃点好的。走进饭店,她问服务员买好面剔尖,服务员说没有。她跑了几家也买不出好面来,只能饿着回到住处。她一学说,狗儿笑了,北京这地方,不是白岸,不叫好面,叫白面,再说了,北京人也不吃剔尖,你这么问,可不,人家不知道你要买什么饭?
病了,也麻烦,肚子疼,在村里找保健站买些药喝了就好,自己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可她跑遍大街小巷也买不到自己要用的药,哪家药店也不重复她的话,都是一个姿势,摇头,盯着她摇头,她肚又痛心又急,这么大的北京怎么连个“气魔术”也没有?还不如白岸保健站全可。这下连狗儿也给唬住了。药买不到,只能去看病,查来查去,又是写字,又是盘问,花了16块2毛还有5,一个月的工分,也不下这么多红。止住疼了,却憋了一肚子气。吃不成,尿不成,还看不成病,巧英觉得在这些地方没法子活。
种种为难事,在白岸庄稼地里传了个遍,还尽是学着巧英的口吻说,这都是巧英说出来的。狗儿说得有些不同,她从广场回来,裤儿尿得湿淋淋的,连鞋里都有尿。
公公冀四被村里人问到此事,则先哼呼一声,北京又不是边邦外国,听不懂中国话。怨谁?怨俺巧英自己从小没好好念书,识字识下半片子。
说来道去,才知道,她要买的药不是气魔术是氯霉素。霉在土话里念魔,这已经难懂了,而把氯字照半个字的音念成气,却比英语也难翻译了。
照理说,巧英长得展豁豁的,比狗儿还高半头,白净脸盘,大眼骨碌的,比狗儿长得待见。可公公不满意的是她没念下书。要不是家境衰落,门第人家怎么能娶这种媳妇呢?巧英自己倒没觉得这是什么缺憾,庄户人,咱是挣工分,做饭、喂猪、过日子,又不是做诗,卖诗,识那多字作甚?
公公当年是买卖人,天津北京的都去过。算盘子打得咯啦啦地,毛笔字也写得上得了墙,门扇上的对子就出自他的手,最常写的是“善良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字是繁体,巧英不认识,问过,才记下,也才明白,怪不得爹叫冀四,从这儿来的呀。公公看着聪明长相的儿媳,苦笑了一下。
公公并不帮腔述说巧英在北京作难的事。村里人再爱听,他也不给他们凑趣,他知道媳妇的意思是想说,北京大地方没什么好,不如调回来。
那年头,一年十二天探亲假,狗儿头尾坐夜车可以省出两天,小两口正当年,怎么赶着用也不够用,有时就出些越轨行为,一次,大女儿吃奶怎么也不渴睡,眼看该到坐车走的时间了,他就从背后舞弄,大女儿叼不稳奶头,女儿急了,就闹妈妈:动什么,动什么?别动。
狗儿也憋不住笑了,可该煞的火还得煞。男人女人还没有熟络,就该走了。走的那天,像从奶头上往下撅娃娃的嘴那么样难受。巧英实在吃不饱,就想着,咱又不是隔着天河,怎么就得一年一回?调回来吧,咱不是牛郎织女。她亲眼看过,北京也没什么好的。
可是狗儿说,这是凭咱爹的一点老面子,才在北京寻下工作,好容易的,就这样扔了?他心有不忍,再说,爹也不赞成。
狗儿的老子冀四买卖人出身,便是在下地做庄稼活,在庄稼院里过活,也精精致致,浑身紧紧扎扎的一尘不染,回到院里先得摘下桗掸子前后上下摔过才进屋,连帽壳子都不放过。他的帽壳子上有个帽疙瘩,村里其他人也有戴帽壳子的,不过,没有这个疙瘩。
他孙子上学后,学字的偏旁部首,在院里练习,家字,宝盖头,像爷爷的帽子,有帽疙瘩;冥字,秃宝盖,上边没点,魏东的光头,魏东的头发掉光了,索性剃成光头,在村里管开送喇叭。
那年,村里学生们最熟的曲子,是东方红,加哀乐。到九月九,村里的喇叭又哀乐不停。
碰到光了头的魏东,冀四指着高音喇叭干巴巴地问,哎,你这不是放错了吧?放错了可要倒大霉啊。
魏东被他说得愣怔了,冀四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天塌般的大事呢?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话。冀四又问,我可是听你说得清清楚楚,老人家是126岁寿数,你敲着大锣说的,就是志智买回黑酱来的那年,你买的酱还是放在锣里的。
魏东脸皮僵硬着,嘿嘿一笑解嘲,突然感到笑不合时宜,会大祸临头,皱纹立变成哭脸,朝他摆摆手,躲开去。
冀四拍了份电报,把儿子喊回来。吩咐赶紧往回调。狗儿说,人家钢厂劳资科不放人。我也问过城里的厂子,都不进人。没法调。
也不用他放人,也不用他进人,对调,走一个来一个。我给你找好人了,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去城里见过这个人就行。
冀四找到了当年在村里插过队的北京知青,知青在当地上了班,家安在北京,正生法子调北京呢。知青毕竟见过世面,他对狗儿说,我来找关系联系。你同意我们就办。知青还真不吹牛,过个把月,商调函寄到了北京。
狗儿顺顺当当回到了山西,就在市郊上班,这个工厂离他的家不太远,可以天天骑自行车回家,吃家乡饭,说家乡话,睡家乡炕。因为他跑路比别人远,所以不必去当民兵训练。
下了班,狗儿裤腿往起一挽,蹲在街头跟乡亲们说说自己的得意,咱这次往回调,一分钱没用,手榴弹,炸药包?咱没送吧,都是人家那个北京知青办的,咱吃现成饭,办妥了,回来上班就得了。
那可不,他得跑,北京户口多难上?他回了北京,那才叫个合心如意呢。
各有各的合适,告你们说吧。
民兵营长五娃在跟前叉着腰说,是的,咱媳妇子不用急尿找不见茅房了,当然,村里有咱自己挖的茅房,咱合适。
你要在北京,是你合适。狗儿想着,出其不意地对答了五娃一句。
和我有一毛钱的关系?
有啊,他在白岸时不就是你手下的民兵,回去了继续当你这个营长的兵。多一个兵,多一分威风哪。
挨圪榄吧,我才不去哩。
五娃嘴里冒了句粗话,挨圪榄,是本地出境率最高的口头语。冀四院子里,不许说这话。在北京更听不到,狗儿还觉得这个高大威猛的人说这种话,很耳生,很囊造。就像棒槌砸在肉案上。
小两口不慌不忙,隔一年又生一个孩子出来,人们说巧英一撇腿一个,比尿尿还省事。
话说得有点黄,是蛋黄,包着的黄,内黄。
她听不出里边的意思,却说,多亏狗儿调回来了,要不然,一个人弄这两个孩子可真弄不了。一会儿屙一会儿尿的。
跑马爱逗女人们笑,是狗儿哥弄得你一会儿屙一会儿尿的吧?
这话她有些懂了,却不全懂,她以为这是指生娃前的那股子难受劲,所以,也不觉得有多碍口: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回去问你妈去,看我说得对不对?打岔还能打到一条裤腿里。把跑马顶住了。可她心里还是发蒙,也不怨她此时乱打岔,她自始至终没弄清楚孩子究竟从哪生出来的,那会儿她只觉得又急屙又急尿的,看到娃娃也是随着汤汤水水来到世上,她就认定孩子是尿出来的。
生产队按人口分粮的年代,白岸村的右派志智,不迟不早地赶在八月份生下个儿,刚赶上分口粮。队里的老绝户头郭四四眼气死了,耍笑着说,你这个右派也太过能耐了,连造人都掐着日子。话到这儿犹不解气,背过身去还嘟囔了一句:刚扒出来,就得分一口袋玉茭子。志智耳尖,偏还听到了,也不生气,走到她跟前,笑笑:你也有这零件呀,赶紧扒出一个来,明年还分玉茭子呢,赶得上。
话都说到明白处了,她还是分不清。
孩子们大了,嫁的嫁,娶的娶,陆续出了老屋。狗儿依旧是天天下了班往街门前一蹲,后来,索性蹲下来,不往起站了,他们厂垮了,塌了,他不必按时应点地去上班了,硬等着退休呢,跟前的乡亲们说,没见你狗儿怎么忙,总是这么个样儿,儿也成了,女也嫁了?
其实,他与巧英一天天老过来,狗儿的脸上原先是一笑起褶子,这阵是不笑也起皱。巧英老大的身子,出出进进影子也显得大。可夜里得了半身不遂,风瘫在炕上,再不能有影子晃动了。狗儿苦中作乐,说悄悄话,前十年,你比我高,现在,睡下了,一般高了。
狗儿蹲在街上的空儿少了,他伺候巧英。这种病吃喝拉杂,都得别人照料,非常麻缠,连提盆泼尿都成了狗儿的事。他们用的尿盆是黑瓷盆,半指头厚,脸盆一般大,有点分量呢,何况他们住正房,茅子安在西南旮旯,掇上个尿盆子要过二门,走过全院。人们都说,幸亏狗儿当年从北京调回来了,要不然,婆也死了,屋里一个公公,一个儿媳,你说,如何招呼呢。近不得,也远不得,巧英可要受制呢。
你说,这识文断字的人就是有眼光,当年,冀四老汉放了话,让儿子回来,弄对了。
这天夜里,巧英又到了京城那么大的场子里,转悠,到处是人,到处在说话,没有背人处,也没有安静处,又找不着茅子,急尿得在大广场这里转那里转,直到醒来,着急劲还散不了。
尿是真憋,她推醒狗儿,让给她提尿盆儿。
她像在大广场找到茅子一样,很爽地放出了长长的一泡尿,边尿,边闭着眼,还爬在梦的边沿。那么多的圪榄,多么多的纸花,那么多的字,那么多的话,乱成一片。从前,她不知道什么叫挨圪榄,问婆,婆说那是骂人的赖话,受过正经教育的人不说这种话。可谁挨圪榄啦?她看得出是那些纸花,那些念诗的人,榆次人却说是那些举圪榄的民兵。后来就地震了,墙上挂的锣不明不白动起来,敲打墙面,电灯也晃悠起来,她也是正尿尿,只觉谁推她一下,趴在炕上了,她抬头看,还是瞌睡,又倒头睡了,第二天才知道地震了。
她尿完了,又推狗儿提盆儿,狗儿狗儿,你怎么倒睡死了,提上盆子来就不管我了。
狗儿睡着了,巧英只得往醒里喊,怎么喊也听不到。巧英忽然觉了怕,越喊声儿越高,声儿也有了几分惊憷。院邻被吵醒了,听那声儿里不动劲,披了衣到他儿子窗前喊:
你快醒醒,看看上房有什么事?
儿子醒了,揉着眼到窗前一问,才听出事态严重。
弄开门,狗儿趴在那儿,已经不出气了。
他不得不伸手把母亲的尿盆接出来,热乎乎的还冒着股味儿。
人真是不耐,一泡尿的工夫,说没就没了。
她这才给儿子说起那年在北京大广场看见的情景,你爹说的是真的,我尿裤子了。她伸出手,握成个圪都(拳头),说,首都民兵举着圪榄不是吓唬人的。你爷听了不让我这么说,他是念书人,箱子里还藏着厚厚的诗书呢。他最反感人说这两个字,在咱们院里不许听到这两个字,你们也得记住圪榄是赖话。门第人家,不说那庄稼地里的粗话。
明白人
郝跃进也算白岸一闲人。檐下挂着锄家,他未拈过,家里有过地,他未下过,岂不是闲人?虽说户口已不在白岸,咱不是户籍警,不受这限制,按左邻右舍的说法,他妈他媳妇他儿子都在白岸,他当教员在本村,当秘书在本乡,他的房舍在本村,天天吃在本村,住在本村,村民们觉得他就算白岸人。
跃进一表人才,长得清清秀秀,雪白皮光的脸一看就不类受苦人,薄嘴唇,中间陷一个浅浅的折印,好像牙咬过,没有来得及复原,老百姓说他“一说两面笑”,这印儿就是说话前,收话末的笑模样儿,更甚者,嗓音天生像城市人的谦和,怎么听怎么看,都与生在城里的人一个样,可他实在是生于斯长于斯,只不过老子是吃供应的。他吃饭与乡亲们一样级别,吃法一样随便,连端碗都是大拇指抠边四个手指端底,便于东逛西游。
有时,街上的人奇怪:孙子进城住了,一年到头也不见你家吃顿肉。
吃过。我可见过。人家孙子端着白面条,浇着肉。吃得可香了。
这么一说,众人互相看看,叫心有灵犀。以下就是外扬出来的家丑。
那天,孙子端着浇肉面进了老婆子那家,老婆子问孙子,吃甚呢?告诉娘娘,娘娘闻见可香哩。老婆子睡在炕上,看不见,鼻子能闻见。孙子说,吃浇肉面,我妈不让告你。怕你吃了肉屙在炕上,臭死人。
跃进嗯了一声,话头挡住,孙子倒是吃哩,跟上他妈进城了。
孙子吃,爷爷也吃,爷爷是挣活钱的,又不是吃不起,敢是端出来怕我们看见?我们又不吃你的。
家里剩我们老两口,都不吃肉了,吃素。
有人说,老两口这二年常进城上庙里去烧香拜佛,原来人家信了佛,成居士啦。
说完,几个人互相挤眼睛。跃进嘿嘿一笑,不解释,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是一片有声无声的窃笑。
他两口子不吃肉?上事筵,坐桌子,不比谁能吃?我可见过,桌子上端上来肥肉疙瘩,他们下筷子下得比谁都快。
哦,有人恍然大悟,人家是在庙里吃素。斋饭可不都是素的?就是有片肉也是假肉。
看你们说的,好像我们好干事是为吃一碗斋饭才去烧香做善友的,小看我们好干事。人家那叫信仰,听说,他与别人不同,磕头时,可虔诚呢,他磕一个,顶别人磕两个。
那是他自己门上贴红纸对子表扬自己呢,干事嘛惯于这一手。
这手呀厉害,拿笔杆儿的。
现在是,过去可是磨鞋底儿的。
别看现在跃进作务得排乎其场,像个干部,小时候出名的顽劣。跃进小时候叫黑小,耍塌天的个顽小子,泥里水里滚战,没有不敢耍的,爬墙上树,跳崖跌塄,不是一般的费。
他从小穿的戴的,都从老妈手上出,光说鞋吧,一年几双都下不来,妈给纳鞋底,大伏天,一天一只鞋底那得紧赶不歇手,这是一大工程,老妈手慢,紧紧张张纳完,收起脚跟,一抬头,天大黑了,寻先纳的一只,一起去压,找不到了,她寻出院外,新鞋底在跃进手上拿着呢,正哧呼哧呼在门蹲石上磨,沙石如锉,麻绳全磨断了,比老妈纳底要快得多,老妈嘴慢,气一阵子,骂,骂不成,自己连夜再去赶着再纳。
跃进当教员后,尽管仍挣工分、仍在队里分粮,却不再穿家做鞋,改买鞋了,老妈这才头轻了。
黑小变成了黑老师。
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黑小可谁都没看出成色来。背着布包袱,进城念了几年书,脸出退白了,还戴上了揞眼。村里文盲多,戴眼镜的少,他们把眼镜叫成牲口磨面时戴的眼罩名,一是跌凉耍笑,二也是划拨另类。
人的肉皮能变,姓也能变,原来的黑老师,叫乡里的女广播员小寇一念,成了好老师,京腔能把黑变成好,不怪人家要念书,念了书不光能当教员,还能写文章,原来的姓儿上了报纸,立刻好听许多。
“黑”变成“好”,教员又上了台阶,进公社当上干事。
人们说,这是天意,要不,别人的姓,从娘肚子里出生就号煞了,用一辈子。跃进的姓说个变就变,顺理成章地变,那就是公家,原来的大队叫成村,原来的公社,叫成了乡,公章一变,就现成。黑小更厉害,连章都不用变,全凭小寇一张红润润的嘴。
为这口,郝跃进逢人就夸广播员小寇长得可惜,这个可念客,不是转折不是遗憾,而是充满,满足,可惜是满待见,非常惜人,孩子般惹人爱怜。天真。我这个好可是人家小寇亲口改的,听得就顺耳。
于是爱热闹的跑马嘻嘻哈哈地给他民歌伴唱:亲口口,拉手手,咱们旯旮里就走。
小寇与他也熟惯了,说他戴眼镜有气质,是知识与学问的标志。
眼镜是肚里有货的标志啊,更是身份哪,他当秘书跟新任乡长虎蛋到市里办事,有个局长抢上来先与他握手,倒把乡长冷落后边。弄了个大错位。你看这身份吃不吃紧?
其实他当时吃了一惊,紧着看公社主任的脸色。他吃下这个教训,其他人也给他提了醒,每逢到一个生地方,自己给领导开完车门,要慢二拍子走,以示级别。
不过,再小心,也总是个伺候人的角色,他给领导写了多少文章贴在报屁股上,领导总也不惦记提拔他。公社换成乡了,他也没有吃香。报纸长成日报,编辑是同学,当了编辑部主任,为他出谋划策:你呀,不能再卖这豆腐干了,你看中形势后,帮领导们出个点子,写个长文章,放个重炮,我为你弄个大版面,你来个大寨式的报道,发个狠,如何?别白戴这副眼镜?
老乡们也说,跃进不吃皇粮那才有鬼呢,天生两张皮,四只眼。别的后生戴上那揞眼,天旋地转,人家跃进就能服得住。
郝跃进自己清楚,他也就是豆腐干把式,这眼镜不是念书念出来的,是吃大红果吃出来的。
大红果样子小气,却实在,个儿小,咬开了甜又酸,又香又汁多,是峪村特产,他到峪村四姨家就为这一口。姨家的果木用竹篓儿吊在房梁上,他那阵儿个儿有了,差力气,往下摘竹篓时,被篓子上的铁丝划了眼皮,眼皮热乎乎的,他低头一看,血滴滴淌下,内眼皮也挂伤了。他拿手绢捂了眼,脑子里转着,怎么办?到城里去吧,那么远,不得误了四月八?猛地想起刚撵回村里来的尚大夫,北京大医院拿手术刀的高手呀,说是阶级敌人,咱不怕,他直奔尚修德家。尚修德见他满脸血,并不慌张,先给他用酒洗净,拿出手术包,给缝得妥妥帖帖的,果然高手,一针不含糊。他想,“文化革命”就是好,要不然,咱能立马见上人家尚大夫?等咱去了北京,眼也瞎了。
尚大夫很谦逊,说自己不是眼科医生,让他再去城里看看眼科,他没去,他才不白花那冤枉钱呢,管他眼科还是什么科,止住血,缝上了,就是好科,拆了线,一点疤痕没留。
不过,那钱,没省对,毕竟留下了眼疾,看东西重影,看人,都两个,别人说他是两张皮,他们在他眼里也成重沓沓了。不得不配副眼镜。更与这脸色相般配了,白面书生似的。书香比泥腿子吃香了,要不,小寇能动心?
这也就是面相,不是内囊,写一点抱屁股文章,累功戏,唱头牌?自己不逞那大能,要那强。走捷径,来点杂耍吧,他撺掇乡领导买了架相机,时尚年轻人脖子里吊领带,他脖子里挂相机,写什么不写什么,气魄先见大,配上文章一起发,文章也长个儿。
那年,县里有新精神,狠抓计划生育。乡里大动作,口号响亮像打仗,乡长见了报上的文章,不很满意,我们最响亮的口号怎么没写进去呢?要写呀,用粗笔画写在最高头,这是我们独创的,别的乡还没喊过呢。
他说,写了呀,县委书记都看到了。
我怎么看不到?
你往这儿看,这么大的字,在你嘴边呢?
他指着配发的照片,乡长的背景是乡政府大院,大院的标语,一字不缺:“?宁可家破,不可国亡。”乡长呵呵笑了,人怕上了炕,字怕上了墙,果然打眼,这照相机真买对了,照得是地方。
家破国不亡,这句名言,让乡长在全县计生会上出尽风头,做了典型。可是后来,乡长家里出了车祸,老婆、孩子死于车祸。底下有那政治对头就传说,这是为国捐躯。那次计生会底下,这人就曾说过风凉话:人都为国流失了,国有什么用?
而乡长此时也直觉那张照片是不吉之兆,村里人说,那话妨人。可他是党员,不能迷信。再说,话是自己说的,跃进也没往文章里写,有怨气也没处发。
还有一条标语,也让他的照片给忽悠得无人不知,“我们的工作重点是管好两个口,填上面的口,堵下面的口。”?俏皮死了。更俏皮的是那镜头,这是写团代会的通讯稿,却用计生工作的标语给虎蛋书记作背景,要说,都在乡政府大院里,镜头睥睨一眼,就瞟上这条标语了。还是团委书记小寇,那个京腔咬得特别滋润的广播员,发现了这一眼道的斜性,她也用斜性的白眼剜了他一下,两下明白。
跑马不是有意要听虎蛋书记的夜话,谁让他清早就说来着,跑虎是到乡里办事,从窑背上抄近道下来的,可可听到虎蛋表扬自己提拔的书记,啊呀呀,这调韵,真是叫魂,再叫叫——这次,跑马也听到了,广播员的口不一样,声音真正叫个堵得慌,字正腔圆。跑马的嘴从来不忌凉热,什么话都说得出,要不,好端端的玉马怎么能叫成跑马?他继续跑马,传来传去,有了鼻子有了眼,到虎蛋耳朵里时,成了一副对联:女人还数北京好,哎哟一声也京腔。
这乡里有几个戴眼镜的?能出声出彩地编对子?虎蛋自以为心中有数,在心底系了个疙瘩。
另一次,是照片新闻,书记深入群众,背景上还配上乡里刚换的标语,合金铝框,红漆牌版底,黄漆大字,很鲜亮,“加快改革开放步伐!”乡里两会胜利闭幕,虎蛋昂杨的神气不打一处来。从照片上看到自己如此有气魄,嗯了一声,点头赞许,这次的照片嘛,还虎威。
领导一高兴,分配他具体管了钱财,照顾他去得点顺水人情。
谁知道不会耍水的到了河边,不禁湿了鞋,连裤裆也湿了。管了扶贫款一年,他被乡政府开除,虽没有公布原因。可是半个乡的人都知道,他杀手太重了。
那天,白岸村保健站的医生拴英娶媳妇办酒席,跃进两口子先坐了席,烟,是“大中华”,刚上来,没了。他对分发烟酒的素卿说,喂,这边,这个桌子的,你没发呢,补上吧。
素卿真以为自己缺漏了,赶紧补上。
等跑马一拨人落座时,席面还是囫囵的。
婚礼由广播员出身的小寇书记主持,过程没走完,客人们等不及,动筷子开吃。
到上硬菜,先出酱梅肉,“酱梅肉那是酒席大师傅的拿手菜,看这色儿,红拉拉的,却不惹人讨厌,味儿哪,酱香不咸,他知道用王致和的那种酱豆腐,白肉,肥而不腻……”
跑马的内行话还没说完,眼睛却瞅不到肉了。
同桌的人们朝他笑,跑马吧,你个扁嘴,说什么呢,白肉在哪儿呢?
人们把眼光往跃进这儿集中,大家都知道,郝干事好这一手,每次带几个塑料袋,撺搂剩菜,可这是刚上来的碟子,没动筷子呢。跑马眼睛一溜,不以为然地说,那碟肉呀,喝多了,溜到桌子底了?来咱们寻寻!
跃进无法回避,从包里拿出塑料袋,连盘子掏出来。
看看,好可喜的一盘酱梅肉,给折旧了。
跃进解嘲地一笑,我还当你们也不爱吃这肥肉呢。
桌子上的人直摇头,听说你不好吃肉,你是城市人,我们还是乡村人,还没脱贫呢,好吃肥肉。
跑马低声窃笑,喂,我说大秘书,你那是揞眼,还是眼镜?看错地方了吧,把这当成乡里的扶贫款啦?
跃进笑着,摇摇头,一点不尴尬。没有,不是我看错,我用镜头看,怎么能看错?是领导站错地方了。
他掏出一张报纸,报上有虎蛋得意的那张照片,标语多振奋啊,“加速改革开放的步伐!”虎蛋没注意,跟前还有一块牌子,“限速80”,两块牌子一样的红底黄字,他站在中间,正好把它们连成一句话,不管限速多少,这也疑是反标呀?
跃进胸有成竹地一指,大家不约而同地点头,政治问题。跃进知道人们在损他贪污扶贫款被开除的事,他偏不说扶贫款,猛不防说出反标来,好像他被开除是因为这种政治失误。
这类事,大家不看重,他让他们看重。然后,轻轻甩了一下报纸,把污点泼出去了。
你们等着看,不出这个月,他们就得让我回去上班,不是我说大话,照片在我手里,到任何地方,它也会说句公道话。
果然,唏嘘未及 ,翻盘了。火车不是推的,郝跃进的话不是吹的。吹死牛的话是大跃进说的,不是他。他写了这么多拍马屁的稿子,哪篇稿子后面没有一条马尾巴?这就是葛优他爸说过的,马尾巴的功能。
不过,马尾不在限速上,而是虎蛋得意的上下两个口口上。书记自然有人脉,全给堵上了,相机的贼眼不知怎么伸进去的,竟然能看到小寇的苹果脸,杏核眼。
书记只当人们还是不服气限高限速的事,于是也像笑话里讲的,都是自家人,何必顶得真,擦干净。
这个笑话,在大院里私下传得更凶了:姐夫到丈人家吃饭,多喝了几杯,走路跌东摇西,小姨子好意扶了一把,姐夫没站稳,抓了一小姨子一把,手重了,衣裳给拽脱了,那会儿,刚时兴不穿背心,小姨子被曝了光,不止是在他眼前,跟前还有家人。
小姨下不来台,在白粉墙上写了一首诗:姐夫成醉鬼,扶你是好心,不看姐姐面,让你难出门,不成体统!
姐夫酒醒了,看到墙上字,认了错:酒后伸错手,小姨当老婆,又没看见甚?领带耷拉的,无伤大雅。
姐姐也得表个态:老公是领导,小姨是部下,碰就碰一下,还是大姑娘,没缺斤两。
丈人正擦桌子,喝了一句:姐夫小姨子,世上常有的,都是自家人,何必顶得真?擦了干净。
跃进恢复了工作,大家都体面地下了台。跃进得寸进尺,接上要求入党。这倒不难,虎蛋说,你不怕交党费,咱就给你入。这时,乡里给党员发金像章,像章到手了,他怎么看也是镀金。寻思,管他呢,镀也得有一层金。
一次,村里办事筵,总管是五娃那个大大咧咧的货,一看跃进两口在,先吆喝了一声 :
有句话,咱们得提前说,收拾残汤剩菜,得等客人下了桌子,别人还吃喝呢,你要先动手,那性质就变了哟,注意点。
他们又与跑马坐了同桌,跑马高声问,能变成什么?扶贫?人们哄堂大笑。
跃进再返乡政府后,报屁股也不写了,相也不照了,全心全意去大乘寺侍奉菩萨了,每次进城,他都把像章呵口气,擦擦亮,咱走啦。明目张胆地去拜菩萨。
家里也请了菩萨,两边的对子写得明白:我多磕你三个响头,你少扣我一分阴鸷。横披也有:看个清楚。
他心知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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