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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柏

时间:  2024-09-08   阅读:    作者:  王玉峰

  冬季的日头照到柏底村的时候其实已经很迟了。当明晃晃的日头晃人眼睛、晒得人身上暖和的时候,于得水老汉已经出了村,吆着他的一只母羊上路了。

  羊在前头走,于得水老汉跟在后头。那只母羊饿了一夜,这时候急着要吃草。它吃惯了龙潭沟里的青草,对村外滩头上冬天的枯草不感兴趣,因此跑得飞快,四只蹄子踩在青石板上嘚嘚响,像是匹奔马。跟在后头的于得水老汉一时跟不上,就用手中拿着的放羊叉子叉了块石头,“回来!”随着他这一声悠远的吆喝,扬到脑后的放羊叉子抡了出去,嗖地一声,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准确地落到羊头前面一步远的地方,疯跑着的羊只受到警告,速度立刻慢下来。

  还是在生产队那会儿就当了羊倌,当年他才十四岁,几十年不摸放羊叉子,如今使唤起来还是这样顺手。于得水心上一喜欢,脸上洋溢出得意的神情,再去瞅母羊性急的样子,更是喜上眉梢,瞧它欢势的样子,照这样下去,他发展羊群的宏伟计划一定会实现。

  这只母羊是他不久前才看下的。那个黑心的羊贩子开口就要他五千块,五千块。

  五千块就值一只羊!他原本想着用这只母羊作本,来年母羊下了羊羔,一只羊就会变成两只羊,要是母羊下了对羔呢,就是三只羊,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三只羊很快就会变成六只羊,变成九只羊,变成一群羊。尽管吆着的只是一只羊,可在他看来那却是一群羊,七十多只抑或是八十多只,甚至是百十只。按眼前的羊价钱,值个十几万块哩!他可以卖肉羊,还可以卖半大羊羔子,甚至还可以卖母羊种羊。他就是要叫他那个死犟眼子的老婆子和他的自以为成了城里人的儿女瞧瞧,他,于得水老汉,在这地老天荒的老黄河滩上,一边过着逍遥自在神仙般的日子,一边发展着他的养羊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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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边走边寻思,这样的寻思几乎成了每日的功课,不然的话,跟谁说话呢?跟身后的那条大河说,大河只顾着流它的,都流了几千几万年了,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不愿意搭理人世间的事情。跟眼前立着的这座大青山说,大青山默默无语,人殁了一茬又一茬,而大青山兀自立在那里,安享着地老天荒的岁月,悠然自得地观望着高天流云和日落日出。

  瞧,村子里没人了哩,沿河的村子都没人了哩,连学校都撤了哩。这辰光,原本是,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瓦顶上都冒着蓝蓝的炊烟,村前那片滩头上,成群的牛呀羊呀的早在那里吃草了,滩地里,男人女人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传递着,还有那下了课的娃儿们像尖石头一样尖的嗓音脆生生地就割破了空气。可是,村子里的人有朝一日都走了,撇下住了几辈辈人的房屋石窑走了,撇下养活了一茬又一茬人的滩地走了,撇下祖先们长眠的茔地走了,搬迁到离县城不远的大路边上去了,变成了城里人,去过城里人的现代化生活去了。只是在于得水老汉看来,那城里的日月就那么好过吗?那里,干巴巴的,没有土地,拿惯了锄头的两只手没处抓挖,男男女女还不是出去打工,丢下些老弱病残在家里头等死。

  于得水老汉自有他的想法。等到把家搬过去,把该安置的事情安置顺了,他就回到这老村子里来了。这里山高皇帝远,活得自在,就是吸一口大青山里的空气也觉得新鲜,就是喝一口从大青山里流出来的山泉水也觉得嗓子眼里顺畅。他本来是想叫上老伴一起过来的,可老伴不过来,她说人老了,要守着儿女过活哩。他觉得老伴很固执,很可笑,儿女能靠得住吗?除非是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只要还能动弹就得靠自己。

  此刻,就在于得水老汉做着他的鸡生蛋蛋生鸡的美梦的时候,那只会为于得水老汉生产羊羔的母羊正心急地朝着龙潭沟奔跑。

  龙潭沟两面峭壁,沟深数里,蜿蜒有致,沟底一条溪水潺潺有声,溪边的嫩草就是在冬天也是绿茵茵的喜人,只要羊进了龙潭沟,他就用不着操心了,该干啥事情干啥事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放羊拾柴火两不耽搁。

  于得水老汉还真有事情干,事情是闺女吩咐下的。

  闺女高中一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了县城打工,县城还没混熟,就去了省城,怕人么?现在的女娃娃,别说省城京城,要是没个限制,怕是连美国日本都敢去,社会走到了这里,谁又能管住呢?于得水老汉就是这样想。

  闺女在省城的老板喜欢玩树根,南方的好木头玩遍了,忽然对太行山上的崖柏感起了兴趣。他听闺女说这老黄河边的大青山上有的是柏树,就开上车和闺女前来考察了一番。

  于得水老汉记得八月十五那天,他正在自家老院里劈柴,远远地听见车吼,他寻思谁会到这地方来呢?村子搬迁后,原先进村的那条老土路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满是沟壕,疯长的荆条灌木把路面都吞吃掉了,平时人走着都费劲,咋会有车开进来?

  于得水老汉放下手里的斧头跑出院门瞧看。

  他瞧见一辆军绿色的车摇摇晃晃从大青山的半坡上开下来,一会儿从灌木丛中露出来,一会儿又钻进丛林中看不见了,终于,那辆车出现在村口,屁股后头拉长长一道白烟,轰隆隆吼着朝着他开过来,在他身边轰隆一声停住,倒把他吓了一跳。

  车门一开,从车里蹦下来一男一女。于得水老汉瞅瞅那男人不认识,瞅瞅女的也不认识。倒是那个男人的脑袋有斗来大,秃顶了的脑后披着一圈长头发,鼻脸上架一副过去账房先生带的那种圆镜片眼镜,看上去非人非兽,像是电影里外国侵略中国的长毛鬼子。那女的呢?一身绿,波浪头,长大衣,长筒靴,细腿细腰,像只绿蚂蚱。

  于得水老汉心里发紧,毕竟是在野黄河滩上,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两人要干啥呢?直到那女的张口叫了他一声爹,他才如梦方醒,他才认出眼前这个绿蚂蚱似的女子是他闺女。

  闺女介绍她老板是搞什么城市园林设计的,而闺女在职业高中原是学的美术,所以才跟了这么个艺术家老板。

  那天,闺女和她的老板一进院子,艺术家的眼睛就被院子里堆的半院子柴火吸住了,那些柴火都是于得水老汉平时从黄河滩上随手捡回来、经过黄河水浸泡过的干树根。艺术家从柴堆里拣出一个柏树瘤子,左看右看,看够了又拿到鼻尖底下闻,闻过搁到一边,走出门去。车轰轰隆隆发动起来,艺术家从车里扯一根电线进来,艺术家手里拿着一个铁家伙,铁家伙头上套着一个圆盘样的东西,上面缠一圈明晃晃的钢丝。艺术家把手里的铁家伙对准柏树瘤一开电门,就陀螺似的嗡嗡转开来,只听见哧哧啦啦一阵响,直刷得那柏树瘤皮屑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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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连串动作把于得水老汉看得眼都直了。他觉得闺女带回来的这个浑身散发出热烘烘羊膻气的家伙简直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魔鬼,是一个妖怪,他的车竟然就是一座发电站,发出的电能把机器打转,现在的城里人可真是不可捉摸。

  过了一会儿停下手里的机器,他把打磨过的木头凑到眼前细看,还叫闺女过去看。看过后,艺术家对他说,把你这堆树根卖给我吧,开个价。

  开个价?开个价是啥意思?那不就是柴火么?不就是从河边随手捡回来的干柴么?

  你想要,你就拿走,把这一堆柴火都拿走我也没意见,山里面还缺了柴烧?

  他当时就帮着闺女的老板往出挑,很快挑了一堆中用的扔在院子里,他还帮闺女的老板把挑出来的柏树根装到车上。

  那日,闺女告诉他这叫崖柏,崖柏就是长在悬崖上的柏树,长在悬崖上的柏树还得是陈年干料,年限越久越好。闺女吩咐他以后没事时就去挖,她老板按斤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闺女把村里人叫惯了的柏树称为崖柏,崖柏是外头的言语,闺女的言语叫于得水老汉听着陌生,他觉得闺女变了,不是从前在家时那个满身柴烟气的柴火妞了。

  说过话闺女就和她的老板进山考察去了。闺女走后,于得水老汉把艺术家打磨过的那块柏树瘤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他看见打磨过的地方是金黄颜色,木纹一道一道像千万根金丝扭结而成,金丝盘根错节,像天上的云彩,像河里的水浪,乍一看像鸟兽虫鱼,再一看又像罗汉又像菩萨,真是千变万化万千变化,原来这看着不起眼的烂树根在城里人手里会变得如此奇妙。

  于得水老汉还学着闺女的老板把柏树瘤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结果闻见的只是一股棺材味。

  几天后,他用闺女老板丢下的钱看下了这只羊。他觉得还是羊只看着实在,那才是他的日月和他的盼头。就算那柏树根能变钱,但在于得水老汉看来,那却是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即使那钱拿在手上也不实在,倒像是假钱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当日他为什么要接人家的钱呢?农村人,除了钱紧手短,关键还在于闺女在人家老板手底下干。这就不一样了。

  闺女在城里干啥活咋生活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乡下人在城里没有根基,城市是城市人的地方,不是乡下人的地方。闺女就是在城市里停的时间再长,总有一天还得回来,回到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上来。他只求闺女在城里平平安安,那个艺术家老板能够看得起闺女,不给闺女气受就行。

  不过,话说回来,闺女吩咐下的事情也不算件啥事情,不就是挖树根嘛,这对山里人来讲算件啥事情呢?平时河里冲的,山上滚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鸟兽鱼龙,罗汉菩萨,奇形怪状,遍地都是,走路能把人绊倒,山里人谁把它当回事情了?烧火还嫌它难破哩,搁院里还嫌它占地方哩。

  尽管如此,于得水老汉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他别扭的不是钱,而是因为那个城里的老板有钱,他和闺女都得巴结人家,给人家办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可是不服气也没有办法。他弄不明白,城市究竟是个啥样的地方,胃口咋就那么大,山里的啥都往城里跑,人往城里跑,东西也跟着往城里跑。

  就拿柏底村的柏树来说,前些年人们是拿柏树根炼油,村子里有办法的人勾结外头的人,他们在村子里架起大锅炼柏树油,大火熊熊地烧,日夜不停,村子上空黑烟弥漫,终日飘荡着柏树油浓浓的香气,那些年可没少糟蹋大青山里的柏树,不知有多少柏树就那样被烧了,炼了。

  炼柏树油刚刚被禁止,外头又兴起了玩柏木根雕,听闺女说,外头人人都在谈论崖柏,人人都以拥有一棵柏木根雕为荣耀,要是谁家里摆上一棵柏木根雕,就是穷家也显得富贵起来,在人面前显摆起来,好比自己家就是朝廷。

  柏底村就是在这个冬天变得不安生起来的,原本没人了的村子里有了人。本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是常理,那些一身灰色装扮、身材紧致手脚麻利的山民们,会在秋冬两季农闲时去到山里,采下药材木耳猴头蘑菇等山货拿到城里去换钱,这二年更是连村子都不用出,精明的二道贩子坐地就收购走了。可在这一个冬季里,他们不再理会那些山货。

  他们通过各自的渠道,和城里下来的众多大小老板达成口头协议,心怀鬼胎三两成伙地偷偷钻进大青山去挖柏树根。

  大青山里的柏树倒是不缺,就看你有没有攀岩的胆量和勇气,但柏树再难挖,还是有人冒险去采,前些日子,村里老实疙瘩于老牛的半憨儿子于全全就从半崖里掉下来摔死了。

  那日于全全爬上悬崖,骑在一棵柏树上锯那棵柏树,当时附近没有人,山民们进了山就像渔民们下了海,只有老实疙瘩于老牛在崖下守着他那半憨儿子于全全。于老牛也真是心实,尽管他的半憨儿子骑在柏树上锯柏树,他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头。于全全长得五大三粗有的是力气,再加上那日一早一气喝下去一大碗热汤面,又吃下去两个大白馍,浑身的力气就更是使唤不完,那棵柏树根倒是被他锯断了,只不过他也跟着那棵柏树一起从悬崖上摔了下来。

  于全全死后,村里人帮衬着把于全全埋了,可怜于全全到死也没娶上个媳妇,活了一场人,白白在这个人世上走了一遭。可憨娃于全全的死并没有叫地球停止转动,人们该爬悬崖还爬悬崖,该挖柏树照样挖柏树,于全全是个憨憨,于全全能骑在柏树上锯柏树,不见得别人也会骑在柏树上锯柏树,于得水老汉当然更是不会骑在柏树上锯柏树。

  说到这一点,于得水老汉就有几分得意。他于得水老汉在这大青山一带可是有名头的,想当年他背个百八十斤山货,翻山越岭,一天走个百十里山路不在话下。还有一回,他和村人打赌,硬是爬上了几十丈高的悬崖顶,那可是直上直下陡峭陡峭的悬崖。就为了赢人家那两牙锅盔,那是从镇上的饭馆里花三毛钱切回来的货真价实的麦面馍。嘿嘿,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说起来人家还笑话哩。

  于得水老汉咧开嘴干干一笑,想起从前的日子,有些不忍心回头看。不过,他还是感到很自豪,闺女的老板找他是找对人了,要说是爬这悬崖峭壁,这方圆十里八村的把式还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他像往常一样边走边寻思,并没有觉出这个日子和那个日子有什么不同。他的心情和当日的天气一样好。这个瘦小精干的小老汉,一贯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地耽于幻想。他身上有着一股乐天知命的精神哩!

  瞧,于得水老汉吆着他的羊只,心里喜欢着在走,山高水远,地老天荒,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龙潭沟底。

  龙潭沟底,三面环山,像一口天井,人站在沟底,像掉进井里。

  一挂水帘从崖壁上倒挂下来,打在沟底的乱石堆上珠玉四溅,发出好听的声音。

  一色的青石板,像从地里长出来,向着高处拔去。

  于得水老汉紧紧腰带,翻过乱石,走到山根下。

  攀登眼前这座悬崖对于于得水老汉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山里头地无一寸平,山里人每天一出门就要爬那些沟沟坎坎,早就习以为常。眼前这面悬崖,于得水老汉还是在生产队当羊倌时就经常攀上爬下。这崖壁上的岩洞里栖息着一种大鸟,名叫老鹳,每年一开春,成群的老鹳就会在岩洞里生蛋。当年的于得水他们就爬上悬崖掏鸟蛋,掏下拿回去叫娘炒着吃,那味道香极了。毕竟不比当年,他爬得有些吃力,腿脚有几回还抽了筋。老汉不服气了,他继续向上攀爬。

  这一段崖壁大概有个二三十丈高,半崖上有一座平台,现在,于得水老汉就是要爬到那座平台上。

  于得水老汉终于站到了半崖那座平台上,这平台有个一丈来长两米来宽,站个人绰绰有余,要是在上面打滚翻跟头却是不行。

  山风呼呼刮来,有些寒气,山风拍打悬崖,扑簌簌朝下掉石渣,于得水老汉刚一仰脸就迷了眼睛。他揉罢眼睛,忽然记起了他的羊只。

  他站在崖边低头朝下瞅,他的羊只变小了,变得只有他的拇指大小。羊只正在沟底安详地吃草,时而抬头朝崖上瞅一眼,瞅一眼又低头吃它的草去了。他想他的羊只一定是在瞅他,这叫他心里很是受用。

  时光溜得飞快,眼看着就快到晌午头上了。这时候,龙潭沟里盛了满满当当一沟的日头,很是亮堂。沟底的溪水潺潺湲湲流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还有鸟儿在这里那里啁啾,唧唧喳喳叫得好听,只是他这会儿听不见了。

  他站在半崖里朝远处瞭望,看见大青山像一道蓝色屏风立在天底下,山脚下那条不知流了几千几百辈子的大河也变得细小起来,像一条细细的绳子,在日头照射下闪耀光斑。

  于得水老汉还看见他那住了一辈又一辈人的村庄和村头上立着的那棵千年老柏树,那些他熟悉的景致静静地摆放在大天底下,一些遥远的事情就在这时候悄悄走进他心里。

  柏底村之所以叫做柏底村,就是因为村头立着的那棵老柏树。

  柏底村的老柏树有“七搂八拐”的说法,过去人说树木粗细不像现在人拿尺子量,胸径多少公分,根径多少公分,过去人是用“搂”算,一个人能搂住的树就叫一搂粗,两个人拉起手能搂住的叫做两搂粗,而柏底村的老柏树却是要七个人外加八根拐棍相连起来才能搂得住,对此很多不信的人当场试过,结果就是那样。

  老柏树本固枝荣,根繁叶茂,巨大的冠盖能荫半个村子,夏日里全柏底村的男女老少都到老柏树下面来乘凉,柏底村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柏底村。

  柏底村的千年古柏因此很出名,远远近近的人都来看它,朝拜它,有那娃儿稀缺的人家怕娃儿不好养活,就把娃儿认到这棵老柏树跟前作干儿干女,一年又一年,柏底村这棵千年老柏树上就系满了红绸缎。

  关于千年古柏的传说很多,说是早年间有一家财主看上了老柏树,想用老柏树给自己打一副四片瓦寿材,等自己百年以后好享用。四片瓦寿材是民间的叫法,是指棺材的上下左右四片板是浑一块木头,中间没有胶合缝。于得水老汉认为,过去年代不像现今世道,过去山上的树木是要等到长成材才伐的,这是当时的世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要享尽个天年不是么?

  现在人倒好,锅里的饭煮不熟就要急着生吃,山上的柏树长不到一把粗就叫人偷伐去做板材了,现在的柏木棺材往往多到二十四个头,也就是说一副棺材是用二十四根柏木拼凑起来的,那简直就不叫板子,只能叫做椽子。

  话说那家财主财大气粗,重金雇上木匠去伐老柏树,锯子搭上一拉,结果从锯口流出的不是锯末而是殷红的血水。木匠师傅们大惊失色,再也不敢下锯,可拿了人家工钱,不干也不行,就磨磨蹭蹭到天黑下了工,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去,看见昨天锯过的锯口又严丝合缝地长住了,木匠们这回说什么也不干。

  不久那家财主就死了,死了却是没有用上他那四片瓦棺木,当日伐木的木匠们也大病一场,只差没死。

  这样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还说狗日的日本鬼子侵华的时候,也是想伐掉柏底村的千年老柏树修碉堡,结果和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那一小队伐木的日本鬼子个个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柏底村的老柏树长到千年,吸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自然成了精,成了神树,树上的枝枝杈杈间住着各路神仙一共一百单八号。传说大青山和黄河沿岸悬崖上密密麻麻生长的大小柏树都是老柏树的子孙,在地底下那柏树的根都是相连的,互相纠扯扭结成一体的。

  在一个时间里,想到自己也是村头那棵千年老柏树的子孙,于得水老汉顿时感到无比骄傲和荣耀,满身豪气油然从脚底板生发出来,经过头发梢直达半云天里……

  现在,他就站在半崖里。他的头顶崖壁悬垂,漠然陡立,崖壁上生长着簇簇柏树。

  自打记事起,那棵柏树就长在那里,大人们叫它龙头柏。名不虚传,这棵龙头柏果然长得像条龙,它攀附在悬崖峭壁上,龙头向上作飞天之状,身形扭曲如九曲黄河,龙爪伸张,龙尾摇摆,喷云吐雾,挟雷裹电。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块上好的材料,论年限它少说也有个几百年了,论长相,可以说它就是一条真龙,比真龙还真龙,方圆几十里,没有能超过这棵龙头柏的,就是艺术家说的那种极品。

  头顶这棵他从小到大瞅过无数次的柏树,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凌空孤傲地长在那里,它是那样独特,那样神奇,那样高贵。可是电光石火间,奇迹就发生了,于得水老汉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变成了一个艺术家,他赋予了这棵龙头柏以新的内容和生命。这样的感觉可真新鲜,是他发现了这棵柏树,把它变成了一件神物,变成了一条真龙,这条龙飞离悬崖,飞向九天,飞向京城,化作真龙天子坐进金銮殿里。

  直到这时候,于得水老汉还没有觉察出这个日子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他不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黑道日,那是冥冥中一种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操控着于得水老汉的灵魂,朝着该去的地方走去。

  他用心把式着头顶那棵柏树,那棵龙头柏离他所在的平台还有个三五丈高,接下来往上是没法再爬了,眼前的悬崖刀劈斧剁,直上直下。

  他用手在崖壁上拍拍,听见的是一块玉的声音。他又用手在崖壁上摸摸,摸到的是光溜溜一面镜子,手脚连个抓挖的地方都没有。

  情急之中,他记起了他多年放羊练出来的绝技。他抽出别在后背上的放羊叉子,贴崖根捡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把绳子一头拴紧在石头上。

  这是一条崭新的白尼龙绳子,指头粗细,柔软结实,据闺女的老板讲,这是做降落伞用的绳子,别看细,连汽车都能够吊起来。艺术家的话他自然是不信,但他却知道这绳子很结实。

  于得水老汉开始展示他的绝技,他屏住呼吸,把拴着绳子的石头安放在放羊叉上,小心翼翼转到脑后,瞄准头顶那棵龙头柏,抡圆胳膊,嗖地一声射出去,只见一道白线向着高空升腾,升腾,最后准确地搭到那棵崖柏上并缠绕了几圈。

  于得水老汉收紧绳子,他要把那棵龙头柏从悬崖上拽下来。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棵龙头柏由于年深日久,嵌在岩缝中的根部早已朽掉,也是因为心急,于得水老汉用力过猛,那棵崖柏像一条龙一样张牙舞爪直朝他面门飞来,瞬间就到了眼前,于得水老汉因为是站在半崖窄窄的平台上,躲是没处躲,就叫那棵飞身而下的龙头柏击中面门,人就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于得水老汉是到了最后一刻才感到后悔的,他后悔不该听闺女的话,后悔不该接人家那五千块钱!

  他在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朝下掉的漫长过程中,首先想到的是他被龙击了!被龙击了,这样的事情,在村人嘴里说出来,只有大逆不道犯了天怒的人才会遭此下场!

  于得水老汉痛恨地想,大青山的柏树不能挖,那些长在悬崖上的柏树,一年一个年轮,忍受着风打霜欺,雷轰电击,天涝时它喝点水,天旱时它忍着焦渴,不知道长了几千几百年,才长成现今的样子。他还想到,大青山的崖柏通神着哩,它们都是村头那株千年老柏树的子孙,它们的种子被河风刮到或者被鸟儿衔到山岩石缝间,在没有一撮泥土的条件下,生根发芽,它们的根一点一点扎进石缝,攀附在悬崖峭壁上,它们像人一样渴望活下去,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由于深山峡谷里的风刮得勤快,它们的枝干扭曲,千姿百态,万千气象,极尽形制。它们虽然是长在深山悬崖上的野树,却是有比人更高的灵气,更柔的韧性,更强的意志,更坚定地存活下去的愿望和勇气。就是这样艰难地长在石缝里的一棵树,可人还是不放过它,非要把它挖下来,刀劈斧剁,又是锯又是刨,叫它碎尸万段,变成另一种样子。

  容不得多想,他就掉到了沟底。他仰面朝上躺在草地上,和他躺在一起的是那棵珍贵的龙头柏。

  于得水老汉圆睁着眼睛。他最后看见的是头顶高高的蓝天白云,忽然间,那蓝蓝的天空就变成了绿茵茵的青草地,那一朵朵白云就变成了一群洁白的羊只。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于得水老汉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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