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
他走出来,咽了口口水,想摆脱耳朵里的鼓胀感。他满箱子里找口香糖,因为他曾在机舱里的一份报纸上读到咀嚼口香糖有消除耳胀的效果。他轻轻地走到经济舱乘客的前面,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小孩和他的母亲。他竟然无法从他们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为此他很生气。但他更因这芝麻大的事生气而愈发生自己的气。
空姐脸上露出淡定的微笑,用一样的话向他告别。这些话他已听了好多年。他在通道的地毯上拖着行李箱,突然他想把它举起来,因为轮子在橡胶地毯上的摩擦声让他觉得很心烦。
没有人注意他,他却打量着所有人的面孔,并想从每一张脸上解读出他们的生活故事。这位金发男子在石油公司工作,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科威特。那位褐色头发的女子也许在为美军工作,你看,她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像女人,而更像男人。这位也许是商人,正冲着免税商店的工作人员笑着,还一边调侃他们,一看就是经常来这里的。这时,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容,欲掩盖奇特的回忆。他又一次看到那位母亲和孩子,母亲用力拽着他,他呢,正求母亲给他买那个玩具。
广播里传来最后一次登机呼叫,尽管他与下面的航班和乘客无任何关系,但还是浑身一阵哆嗦。他一想到有人要误机就感到不安和叹惜。他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地但很警觉地走向护照检查人员。前面那段很长、很亮的大理石地板让他很烦,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滑倒在地上,连一旁的清洁工都会嘲笑他。
“真主赐你平安,请!”
早上六点半。
他坐在星巴克,呷着最爱喝的咖啡,注视着从到港大厅走出来的人。他看到一大家子人带着玫瑰花和各式礼物迎接从美国回来的儿子,不屑地笑了起来。
他看了下表,掐灭了手中的万宝路烟,起身朝大门走去,晕晕乎乎地看着新建起来的机场大厅。突然,他看到一位老人,年龄很大,沉默着不说话,显得很孤独,似乎在等人。最后,老人把目光转向他,而他则假装看着老人身后的那则广告。他左顾右盼地想要打辆橙色出租车,但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这里的出租车已变成白绿相间的颜色。
“你好,去哪?”
早上七点半。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他的心咚咚咚地猛烈跳着。母亲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她看到他回来肯定会先哭一阵,然后再笑起来;他似乎看到姐姐奔过来拥抱他;他看到父亲站在后面,微笑着,强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因为在别人眼里,他是位不苟言笑的人。另外,他还明白,他要等到晌礼时才能见到大哥,因为他到那时才会起床。
“哪条街?”
他开始寻找街头的那棵滨枣树,他家就在树旁。他的心似乎要从衬衫里蹦出来。突然,他四肢一阵冰凉,不停地颤抖起来,好像又听到机场广播里传来的登机呼叫声。他下意识地看了下身后。
“眨眼的工夫?”他沉默下来,双唇掠过一阵奇特的感觉而在打颤。他像小孩一样回来了。他记起小时候站在商店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盯着玩具看的情景,当时是多么想得到它啊。他想伸出手掏衣袋,但关节似乎僵住了。他嘴里嘟哝着:“正是眨眼的工夫啊?”
“5个第纳尔。”
他一边眺望着停在街尽头房子前面的汽车,一边从行李箱里取下行李。他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消失在林阴道上的出租车。他丢下行李,心脏怦怦的跳动,似乎震颤了整个身体。他记起以前从玩具梦中醒来后,便开始寻找自己的母亲,目光掠过商店里一张张女人的脸孔。他走到街的尽头,眼睛一边在众多的车牌中寻找熟悉的号码,一边瞥着自己的行李。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一位老者面前。老者坐在一幢房子前花园里的椅子上沉默不语,显得很孤独。他感到四肢一阵冰凉,用充满稚气的声音问市场里的一位老妇人:“你看到我妈妈没有?”
“在街的那头,那里有棵滨枣树……”他用手指指那里,充满期待,他想老者的回答会给他一个惊喜,会让他再次感到希望。他尽力不看老者那双透着凉意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他在梦想拥有玩具的那一刻是多么的幸福,但当转过身要母亲买的时候,四肢却麻木了,他大哭起来,步履蹒跚地在拥挤的商店里东张西望。他用一种害怕丢失的声音嘶哑地喊道:“我的妈妈呢?我的妈妈呢?”
老者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走过来,凑近他,看着他指的方向。
那位他在市场里向她打听的老妇其实就是他的母亲。那时,当他问她的时候,她笑了起来,而后又亲了亲他那冰冷的额头,顿时一股慈爱的暖流回到他的身体里,接着她又用深褐色的、孱弱的手指着商店的一个角落,那里是楼梯。
那棵滨枣树靠近停机坪。
一片树叶飘落下来,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每当有一架飞机降落的时候,滨枣树的叶子就会活生生地坠落下来。每当有一片叶子坠落的时候,太阳就变得阴冷起来。在一个没有树阴的国度里,太阳变得阴冷起来。
……
但愿滨枣树的故事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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