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期是豁达的时期,应该利用这个时期养成自己豁达的性格。
——罗素
女人一生会拥有许多称呼:姑娘,女孩,小姐,太太,妈妈,奶奶,外婆,可是没有一个像“女生”那样让我意动情牵、氤氲幻化。那样的年纪,仿佛是微雨的春天。一树梨花开着,一阵风过,恍惚有个女孩惊诧着,一刹跑过,衣袂全无——那临去一转的飞扬,是裙角的飘蓬——真的有过那样的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一段时间,我们是缤纷灿烂的女生——大学女生。
刚进大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校园里的女生正流行一种发型,一根辫子歪辫在一边,自耳畔闲闲地垂在胸前,端庄婉致。虽是流行,骨子里也是传统的,然而又不甘心传统,隐约想有些变化——她们知道她们将不同于以前的女性,在这个时代里她们是得宠的——自然自己也宠自己,所以一根辫子尽可以辫得俏皮跳挞。然而两下里都知道谁也背叛不了谁。八十年代的大学女生很少出格不逊,她们的精神背景里有太多古典的情怀。这一点的确可以从她们的发型上看得出来。与独辫子并行的,还有一小部分辫双辫的,挂在两边的耳旁,配牛仔衣牛仔裤,是非常别致的装扮——也是很刻意的搭配,又乖又有点不羁。然而又不愿意乖到底,也不敢全然不羁,于是试探性地迈出一点小步子,就这样游移着,也犹疑着。另有一些是很学生气的短发,大多是新生,在中学时忙于高考,没时间料理,胡乱剪短了的。然而它们很快就长长了。
仿佛是瞬间的事,大学里的女生流行起了长发中分,飘然披着。这跟琼瑶的小说有关。琼瑶的小说正是八十年代中期在大陆盛行的。几乎没有女生没被琼瑶的小说袭击过,那样的年纪,怎么可能怀疑琼瑶的爱情神话——在蚊帐里,课堂上一面读一面梦想着自己的爱情。那些被人又宠又爱的女主角,又瘦又弱又美丽,精致骨感——像个瓷人,可以一下子哭昏过去,也可以几天不吃东西,男人心疼得要疯,求她为他多吃点,养胖点——她生下来是被人爱的。能像她那样被人爱一会儿,也够了。那些女主角——几乎都是长发飘飘。而且她们爱穿白衣白裙,像下凡的仙女。所以校园里长发飘然的同时,也空前地流行白裙子。细想想,白裙子很少有人穿得漂亮的,因为它对人的要求太高,难得为人增色,倒常常让人献丑——如果你的确不是个美人的话。可在那时,仿佛什么女生都敢穿,白连衣裙,白大摆裙,白背带裙——女生们走在白色的幽梦中。一场萧索的梦后,她们很快醒了,忘了那个梦。然而是多么诗意、古典而虚空的梦。可她们就信了,因为她们年轻,也因为她们骨子里是旧式的,她们情感上的绮梦是从过去的女人那儿一路过来的——她们还没有想到那规则的,古典的爱在现实里越来越抓捞不着了。等到她们想到,她们只有感到惊慌,寒冷,孤独,绝望和欲哭无泪的伤悲。
长发中分,飘然而过,女生们感到轻微的失落和委屈——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她们很快又有了新的令她们喜悦的发现,那就是翁美玲在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扮演的黄蓉。那是一个精灵女孩,爱着郭靖也被郭靖爱着——单因为这一点,她就能成为无数女生羡慕的对象。她有俊俏美丽的发型,前面辫许多小辫,后面乌黑的长发披到腰际,在头顶处扎一根细绸,绸带的两端随长发一同飘下,说不出的玲珑秀逸——这发型梳起来很难,可女生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从黄蓉那儿获得了灵感。校园里扎各色细绸的女生纷纷涌现,也是自头顶处挑一束头发,用细绸扎一个小小的蝴蝶结,细绸的两端要长长地拖下,随长发一同飘荡。在发际两侧,辫小辫子的也有,辫结处扎一根彩色的橡皮筋,走起路来荡漾着,头发里隐约像开着一朵朵小花。这是我记忆中,八十年代女生最花样的发型。为了美,她们真是不怕费事。对于女人,美与爱向来是连在一起的。她们这样下工夫,心里切切念着的还是爱吧,尤其是被爱——这真让人怅惘,像午夜梦回,想清了一件事情的真相,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心,只觉得透心彻骨的悲凉,从没有过的孤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能做的唯有感动吧。记得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有暖暖的太阳,我在家整理衣物,不经意间手在一件大学时常穿的衣服袋里摸出一把细绸,柔滑地团在一起,都是灿烂的颜色,有红的、紫的、粉的、宝蓝的、我呆了呆,叹息地笑了,我那缤纷的大学年华,那里的人、故事、风景——永远不再了。可我真爱那个时候的我,又坚定又执著,整天有无数的幻想,并为之兴致勃勃,心里永远不倦怠,也动不动就伤心感动——现在我不像以前那么多愁善感了,也许很多事情已经想开了。可是,想开了又有什么好?
值得女生下工夫的事还有很多,像衣服也是不能忘记的。一开始,校园里盛行的是格子裙,的确良格子、棉布格子、呢格子。只要是格子的,穿在身上就入时。格子这样的花样,天然地显得朴素大方,内里又有一股飘洒之气,不时髦,也不算土气,做得再精致的衣服,也显得家常随便,因而可亲——正像我初入校园时对高年级女生的印象,亲切可喜,大方如邻家姐姐。也有女生用格子布料做裤子的,那真是大胆的创意,效果也不错,就是配上极沉闷的黑灰色毛衣,整个人也自有一种生动和明媚。我那会儿也有一条红黑格子的大摆裙,配小白褂子,走起来风一样地飘动,莫名地满意着——模糊地觉得自己是大女孩了。然而它们很快就被梦呓一般的白衣白裙替代了,校园里的女生一下子飘飘欲仙起来。白衣白裙使女生们多了一份精致,也多了一份忧郁,说不清是人映衣服,还是衣服映人,浑然就有那么一种凄楚、寡欢——那样的洁净寒素,到底是冷的。白色不是人间的颜色。所以我们很快不穿了。我们有的是可穿的衣服,像棒针衫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件代表作——用很粗的毛线编织的,编织的竹针也很粗,一根根像小棍棒,花式上一般是反平针,穿起来熨贴坦荡,十分休闲,配上牛仔裤是再好没有的。而且,棒针衫的粗线条能把人的脸衬得更加柔美秀气,谁穿上它都能平添一份娇媚有说不出的简约娴静,会使整个人有一种流畅的风致。宿舍里有个漂亮的杭州女生,她有一件淡水红色的棒针衫,配浅蓝的紧身牛仔裤,走在校园里轻盈玲珑,不知有多少女生回头看她,男生大约也看吧——这就算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美女了,不喧腾不吵闹,也不张扬,但她满心里都知道她是美的,静静地喜悦着,也满意着——她们是人群里的精品,但绝不另类。我真是怀念那个时候的棒针衫。
蝙蝠衫却是我们那个时代服装的一大败笔。那实在是很滑稽的款式,衣袖和衣身牵连不清,腋下肥肥的一大片,到手腕处又突然地收紧,下摆也是紧的。只有整个腰部是堆砌的,拖拖挂挂——再窈窕的腰肢也被穿肥了,简直就没有。
[1]龙莱,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江苏广播电视总台影视中心编剧。著有长篇小说《寂寞放心》、《戒了爱情》及多部电视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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