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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汉水啊

时间:  2023-11-05   阅读:    作者:  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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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鄂西北我诞生的那座具有三千年古老文明的小城脚下,有一条大河——汉水。童年的记忆里,大人们从来不把汉水称为“汉江”,也不称汉水,他们总是叫它“大河”。汉水就这样亲近、善良、谦和地偎依在故乡千年的土地上。

  在会看地图的年龄时,我才发现“大河”被称作汉水,鲜明地标示在中国地图上,后来又知道它是长江九条支流中最大的一条支流。别的支流都赫然被称作江,如岷江、嘉陵江、金沙江、荆江等等,唯它被默默地称作“汉水”。它的独一无二预示着它将有怎样的命运抑或使命呢?

  汉水被现今的人们称为“中国的多瑙河”。据证,它是中国目前唯一没有被污染的大江。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就是引这条江的水解救中原、华北、北京和天津的水危机。

  汉水携带着遥远的神秘,千秋万代地向我诞生的小城飘逸而来,然后把小城团团围住,小城呈半岛状依偎在汉水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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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河边长大。

  真与美、善与想象在河边长大。

  “妈,大河从哪儿流来?它又流向哪儿去?”望着迎面漂来又远远漂去的江水,我问母亲。

  我想,从那时起,一个纯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边,忧伤地谛听来自河流的一种秘语——无论后来她离那条河有多么遥远……

  纤夫们“吭唷”着沿河滩匍匐而来,他们脚手撑地,身体蜷缩在阳光下,隆起的脊背在小女孩忧郁的目光中漆黑发亮,呈血红色反光。有时,小女孩好奇地踩踏着纤夫们深深的大脚窝沿河行走,小脚丫复大脚丫,小女孩追随到很远……

  许多年我都在想,一个女人日后与那条河的恋情以及她一生的艰辛与梦想,兴许从那时起,就蕴藏在她脚趾上闪闪发光的沙粒里,抑或是河滩上“小脚丫复大脚丫”的寓言般的追随里了。

  当然,童年很快乐的另一件事出现在农历的五月。农历的五月有一个盛大的祭典在江边举行,那是一个节日。节日里,我们胸前挂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好看的丝线香包,香包里装着清香的艾草,耳根涂抹着掺了雄黄药的酒液,然后牵拉着母亲的衣襟,到江边参加祭典。母亲说,江水下边有一个好人,他死了……那时,我不懂母亲的话。

  我们和母亲挤在人群里,而我们的目光总是很努力地在人头攒动、千舢竞渡的江面寻找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年都是这个祭典节日里很活跃很光荣的一员——他总是很健美很快速地从几百米宽的江面第一个泅渡到江的对岸。

  但是,我们的父亲最终没能从他生命的此岸泅渡到他生命的彼岸便猝然消失了。此后,在故乡的江边,我目睹了一种人类的苦难,目睹了生命的惊惧和毁灭,目睹了命运的猝然倒下,目睹了生离死别、家破人散。我用一颗孩童的心体验着破碎、孤独、死亡和“灭顶之灾”……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浮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世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切身体验过,我就不会如此惦念那条大江;如果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惊惧,如果我的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我不会如此眷恋那条大江;如果漫长的受难最终没有复生、复生之后没有突然地离去,我也就不会如此地感伤那条大江。

  是的,江边曾经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如果说,写作之前我有什么准备,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上苍恩赐了一条远远向我流来又远远离我而去的大江,以及江边的站立和倒下,江边悲风徐徐的前行和逝去……

  2

  因父亲政治苦难的株连,十五岁时,我便永远地离开了故乡,也告别了永远无法告别的那一条古老的大河。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从南方到北方,从京城到大漠,故乡的大河居然如父亲母亲迷蒙的泪光,永远深深地灼痛着我的乡恋。

  从女儿般忧伤的江湾里走出来,我对世界一片同情。后来的岁月里,我试图以文学的形式和我所处的世界对话。当我把伤逝、哀怨、孤独和向往,困惑不安的心灵,凝聚已久的渴望与梦想,人生艰窘的体验和尴尬,以及对生命与美的虔诚和膜拜,用文学的方式带给这个世界时,我发现,在我精神的故园里,始终流淌着故乡那条魅力非凡、母性般祥静而美丽的大江!

  公元1991年,我离别汉水已有三十一年,当我踏上故乡的土地,当我和江岸边一群男娃女娃围着一盆烧得很硬很旺的炭火——炭火吐着蛇信子一样蓝幽幽的火苗——听他们说汉水命运中的大坝,说那年小城在大水中沉没的故事,然后流眼泪;然后我们一起走向江岸,凭水而立,默默地凝望大河流向大海的风景;然后默默地倾听葬在水下的音乐,默默地感受浮出水面的灵魂;然后我们相互望着。许久之后,我们拉起手,向身后那片山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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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一年我终于弄明白,我的故乡因为有了那条古老的大河而诞生和延续了三千年的文明;也因为有了那条美丽的大河,那里的人民将要永远地失去故乡……深深的忧伤与颤栗使我最终完成了《山苍苍,水茫茫》的长篇报告。当这篇报告落笔之时,我发现,对于汉水的虔诚与膜拜已成为我的宗教。

  公元2005年,当我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进一步了解到那块土地几十年的载浮载沉,了解到那里的人民为建丹江口水库而付出的巨大奉献和牺牲,以及奉献和牺牲之后巨大的苦痛和贫困,了解到那里的干部带领人民历经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劳动和创造、奋求和抗争,了解到我心中的汉水几十年泪一样流淌的岁月,于是,一个沉重的写作命题便在我心中诞生。

  古老美丽的鄂西北文化积淀十分丰厚,绵延三千里的汉水哺育了那里善良、纯朴的人民。今天,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已经开始施工,丹江口大坝2005年9月已正式开始加高,它将由现在的一百六十二米加高到一百七十六点六米,然后汉水将折转身来,三千里迢迢北上中原、华北、京津。库区近三十万人民将再度背井离乡,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他们曾经献出了六十八万亩良田好地,三十八万人民(20世纪六七十年代移民数量为世界之最)离开了祖祖辈辈劳动生息的家园。几十年来,他们用血汗在荒山野岗重建的家园和土地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将再度沉入江底。他们曾长达近半个世纪地面临着艰难严峻的生存选择,现在又要失去刚刚有了眉目的生活,又要再度忍受故土难离的感情上巨大的磨难!每当想到这些,我都十分沉重!

  我总是在心底为故乡人的幸福和平安深深地祈祷。

  南水北调工程分东线、西线和中线,有别于其他两线的中线,调的是供北方人饮用的水,是生命之水(东线、西线主要是工业和农业灌溉用水),这些,许多人不知道;中线调的是堪称中国的多瑙河、现今唯一未被污染的汉江水,而不是长江水,这个,许多人也不知道;中线是一个长达五十年的工程,先后七十多万人民失去了家园,这个,更多的人不知道。于是,我写这部书就隐含了一个卑微的心愿,那就是——

  我真切地希望,2010年,当清澈的汉水给干渴的中原、华北和京津大地带来一片滋润时,当人们欣喜地端起从遥远的鄂西北流来的一杯幽蓝时,不要忘记为此而两度奉献了家园和土地的库区人民,不要忘记他们几代人在半个世纪里经受的磨难和牺牲。

  或许那时,他们正在高高的山顶,围着一堆篝火,轻轻地哼着一支人类走出蛮荒时代时所唱的歌:“举起火把,让我们走出山谷!”或许,他们正站在江岸,凭水而立,默默地凝望葬在水下的日子,然后望着北方的天空吟唱:“你本是天上的银汉啊,我的汉水。”

  我想,那歌声一定很哀怨,也很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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