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多病。病危时,祖母常祷于神癨,以头叩地作声,伤处坟起……一日。祖母使予与二弟纯松各佩一铃,言曰,汝兄弟日夕未归,吾则倚门而望,闻铃声渐近,知汝归矣,吾始心安为晚炊也。
我姥姥带大了我哥、我姐和我。我姥姥比我妈明显漂亮,我妈比我姐姐明显漂亮。我姥姥说,女人和西瓜一样,一辈儿不如一辈儿,三拨儿前还沙瓤呢,三拨儿之后就冬瓜味儿了。我四岁那年,夏天炎热,好多老头老太太都死了,我姥姥也没躲过去。
我姥姥是蒙古人,没有名儿,只有姓,梁包氏。老家赤峰,后来挖出来红山文化,很多青黄玉器,天一样青,地一样黄。蒙古人多神,在众多强大的力量面前体察到神灵,风,云,雷,电,马,山,河。红山的玉器里,这些神的小样儿都有。
我姥姥在北京的家里也有神龛,放几块石头,几条布头儿,一张画像。祭品包括米饭、瓶装二锅头,和一种细细的卫生香。我小时候没事儿就生病,街上流行什么病,我就得什么病,三天两头往复兴门外的北京儿童医院跑。烧糊涂的时候,就听见我姥姥在神龛前用蒙古话叽里咕噜唠叨。我问她在说什么,我姥姥说,风,云,雷,电,马,山,河,我操你妈,我操你大爷,我操你全家,连我外孙的命都保不了,我吃光你的米饭,喝光你的酒。
我姥姥也给我系过一个铃铛。她说是长命锁,上面刻了八仙,银的。我当时觉得很沉,黑兮兮的。我姥姥自己喝散装二锅头,到了下楼不方便的年纪,她让我姐带着我和瓶子去小卖部买。我姐说,大人管钱,小人管瓶子。所以我拎着酒瓶子。有一次,我在家门口摔了酒瓶子,被我姥姥痛打,并且没让吃晚饭。我姥姥说,要我得个教训,学些生活的道理。
二
我二十岁……足足画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园画谱》,除了残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钉成了十六本……祖母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
少年时候,我也有一套《芥子园画谱》,东四中国书店买的。也不全,四册缺花鸟鱼虫卷。翻了翻第一卷,就觉得没劲儿,几个穿长袍的古人,在河边挑了一个很邪性的地方站着,也不钓鱼,也不游泳,也不投河。不懂。
我邻居的坏小孩儿,比我大两岁,有整套的《三国演义》小儿书,我从第一本《桃园结义》照着描到第48本《三国归晋》。这种功夫在十多年后起到作用,在北大生物系画草履虫、水螅切片之类,我总是拿满分。
我并不满足,决定开始画活物。家里的朱顶红开了,绿肥红厚,花柱头雄壮。我对着画,一画一天,花不残,我不餐。晚饭之前,我哥很深沉地找我谈话:“你知道北京城有多少人在画画吗?你知道有多少画画的吃不上饭吗?我看你没这个才气,别画了。让花好好开吧。”我哥大我10岁,我还没发育的时候,他就带漂亮姑娘在楼下杨树和柳树之间溜达了。当时流行高仓健和杜丘,我哥也有鬓角,也有件日本进口的黑风衣,话也不多。所以,他说的话,我基本都听。
我邻居坏小孩儿还有两箱子武侠小说,全套古龙、金庸、梁羽生、陈青云、诸葛青云、卧龙生。他基本不借给我,后来他把家里的菜刀磨快了当成断魂玉钩,模拟邪剑陆飘飘,行走大北窑一带的江湖,被四个警察抓了,头顶上敲出土豆大的血包,流放到山西煤矿。他妈死活说我长得像他,让我常去他家,他的两箱武侠书随便我看。足足三个月,我读了一百多本最恶俗的长篇武侠小说。
我自己开始写武侠,一天一夜,30页稿纸,天地玄黄,宇宙洪荒。www.xinwenju.com第二天早饭之前,我哥很深沉地找我谈话:“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在写作吗?你知道有多少写作的人吃不上饭吗?你即使有这个才气,也不见得有这个运势,别写了。”
后来我还是偷偷写了一个叫《欢喜》的长篇,13万字,全是文艺腔,寄给一个叫《中学生文学》的杂志,那个杂志随即倒闭了。如果没留底稿,这件事儿就彻底没了痕迹。
后来我高中选了理科班,大学学了医,一学就学了8年。
再后来,36岁那年,我出了一套五本的文集,四本长篇小说,一本杂文。书业的IT精英狂马说,出文集很难的,很多作家,为了出文集,每周都带着浴巾去出版社闹,先洗澡,再上吊。
三
我六十岁……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
齐白石如果30岁就红了,说不定就成范曾了。
我如果17岁写完《欢喜》就红了,说不定就成郭敬明了。
我大致知道我小说的印数,站在西单图书大厦的滚梯上,看着滚滚人群,我想,我不想努力让这些人都成为我的读者,他们辛苦,应该有更容易的消遣和慰藉。白居易的“老妪能懂”是一种理想,我这种“老妪不懂”也是一种理想。在后现代社会,我的理想更难得。
刮胡子和撒尿的时候,我想,一个冯唐这样劳碌、好奇、热爱妇女的人,如果一直在写,直到60岁才红,写到90岁才死,对于汉语一定是件好事儿。
我想,到了90岁,我如果没钱花了,我就手抄我自己的诗集,一共抄18本,每本卖一万块。
四
我刻印,同写字一样。写字,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老实说,真正懂得是刻的,能有多少人?……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是风雅事,岂是拖泥带水,做得好的呢?
我写长篇的习惯是,每次写新章节之前,都从第一个字开始,重新飞快看一遍,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随手改掉。写新段落的时候,宽处跑坦克,密处不透光,洪水下来就下来吧,风安静下来,树叶看着月亮。等写完最后一个字,再重新最后看一遍。于是关上电脑,于是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之后除了错别字,不改一个字,哪怕卖不过余秋雨。
写一个主题是可以的,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伟大的作者都只能写一个主题,只是用不同的手法和心情去写。但是,改年少时候的文字是不可以的。一个人凭什么认为,他几十年积累的经验就一定打得过年少时候的锐气?那不是自信,那是愚昧。偶尔有些敬畏,相信天成,相信最好的艺术家在他们最好的状态里,不过是上天的一个工具,像天空的飞鸟,像湖水的游鱼。
谁能把牛肉炖成驴肉?谁能让牡丹开成玫瑰?
五
余年来神倦,目力尤衰,作画刻印只可任意所之……像不画,工细不画,着色不画,非其人不画,促迫不画……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石小字多不刻,印语俗不刻,不合用印之人不刻,石丑不刻……
有次见我哥,他五个礼拜没剃头,两个礼拜没剃胡子,须发斑白,戴了个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书,拒绝喝酒。我老妈问:“你开始修佛?”我哥说:“两个目的。第一,给老妈看,我这么大了,不要老逼我为社会做巨大贡献了,什么去广西造水泥,去阿富汗开矿山,去埃及挥舞小旗子振兴华语旅游。第二,给冯唐看他不远的将来,不要老逼自己。书读不完,事儿做不完。心里那些肿胀,文字写不完。”
仔细体会,自己体力的阈值的确比以前低了,心理的阈值的确比以前高了。麻将打不动通宵了,中国飞美国的时差倒起来痛恨地球为什么不真的是平的。街上美女越来越少了,想起来口水喷涌而出的吃的没几样了,几个老兄弟坐在一起,没有什么带火花的事儿和词句可以交流,喝几杯酒,吃几个小菜,“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
饱暖之后,有效时间不够之后,人应该有点脾气。不写就是不写,什么都可以是理由:让我写得像余秋雨一样真切细实不写,男女关系不写,性生活妇科肿瘤不写,情感问答不写,规定题目不写,千字少于两千元不写,不提前付款不写,昨天没睡好不写,痔疮犯了不写,米粥不稠不写,电脑太慢不写,男编辑没戴耳环不写,女编辑不长胡须不写,没头脑不写,不高兴不写。
六
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文人也是人,偶有竞争心,于是看印数,比稿酬,想自己的小说怎么还没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越南文和火星文。
但只是一念。“有人知道齐白石画的价格走势,但是谁知道齐白石活了一生挣了多少钱?死的时候账上有多少钱?死了之后,账上的钱都被谁花了?”这一念,闪过。
七
世不变乱,读十年书,行数万里路,闭户做涛,或有可观者。
写东西的同时,有个每周八十小时的全职工作,一半以上的饭在飞机上吃,闻到空姐用微波炉热餐食的味道,要使劲儿忍住不吐出来。
习惯之后,也体会到这种生活的好处。常能看到无限沸腾到仿佛虚拟的生活,很难归到正常人类的人类,没有时间和精力在细碎的事物中烦闷,见花对月,泪还没落心还没伤,人先睡着了。源头总有活水,要写的总比能挤出时间写的多,或许是种辛苦禅,修为不够之前,通过亲尝,理解世界。
最大的不满足是没时间读书。想写个中晚唐的长篇,五胡杂处,禅宗黑帮,盛极而衰。看西安法门寺的物件,读中晚唐的诗,我能想象到,敦煌仿佛现在的上海,西安仿佛现在的北京。唐文化中有很多非汉民族的元素,丰腴、简要、奢靡、细腻、肉欲、通灵。但是,我需要细节,需要有时间细读《旧唐书》、《祖堂集》、《五灯会元》。
有什么办法呢?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老膀胱中的尿,只要挤,还是有的。
八
此地之娼颇多,绝无可观者。余于旁观,其待客颇殷,不谈歌舞。有欲狭邪者,与语即诺。虽无甚味。有为者想必痛快。
“此地”说的是香港,时间是1909年,这年,齐白石45岁。
香港那时候还是个小镇,依太平山而建,西边是兵营,东边是渔港。齐白石吃完小海鲜,喝完小酒,辞别朋友,走在窄仄的石板路上,咽一口口水,再咽一口口水,喉结起伏,心脏翕合,抬头有月亮,还是平常的模样。
九
民国六年乙卯,因乡乱,吾避难窜于京华,卖画为活。吾妻不辞跋涉,万里团圆。三往三返,为吾求宝珠以执箕帚……宝珠共生三男三女,亦吾妻之德报也。……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治印亦千余。
不论新旧社会,这样的老婆都少有。和禅宗一样,在中国越来越稀少,在日韩还有些残留。
元气真是奇怪的东西。元气足的人,如果是猎人,就是比别人多打很多只兔子;如果是木匠,就是比别人多做很多把椅子;如果是物理学家,就是比别人多想出很多个公式。无论什么职业,都比别人更热爱妇女,都比别人多生很多孩子。
齐白石57岁那年,左手第一次触摸18岁的宝珠之后,右手画了恁样不同的虾?
齐白石88岁那年,盯着看新凤霞,争辩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新凤霞说:“我的职业是演员,就是给别人看的,看吧,看吧。”
齐白石93岁那年,看到一个22岁的演员,心中欢喜,盘算如何娶了回去。人生残酷,至死犹闻美人香。
十
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年岁还远没到齐白石写这些字句的岁数,就已经开始怀恋从小长大的地方。
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呆,最大的好处是感觉时间停滞。街、市、楼、屋、树、人以及我自己,仿佛从来都是那个样子,从来都在那里,没有年轻过,也不会老去,不病,不生,不死,每天每日都是今天,每时每刻都是现在。小学校还是传出读书声,校门口附近的柳树还是被小屁孩儿们拽来扳去没有一棵活的,街边老头还是穿着跨栏背心下象棋,楼根儿背阴处还是聚着剃头摊儿。这一切没有丝毫改变。
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最好的地方。在我心目里,北京是最好的城市,垂杨柳是北京最好的地方。从垂杨柳出发,我最想去的地方,几乎都在半小时骑车车程之内:可遛弯的护城河,有大树可蹭的天坛,可以洗胃去宿酒的协和医院,有酒有肉的东北三环,可以斗智斗勇的华威桥古玩城,有半街旧书的琉璃厂。
怕的是官府手上的赶山鞭。脑子进水,手脚躁动,什么地方开始有些历史,挥鞭子就灭。垂杨柳的北边已经盖上富力城,西边的和平一村二村三村都被平,原来的马圈、鹿圈等等地名已经消失。估计不等我老到齐白石缅怀家乡的岁数,垂杨柳也会彻底消失,被名敦道、又一城、优圣美地、欧陆玫瑰之类代替。
十一
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禄,方可从事于画。见古今人之所长,摹而肖之,能不夸;师法有所短,舍之而不诽,然后再观天地之造化,来腕底之鬼神,对人方无羞愧。
在正经全职工作中认识一个老哥哥,老到几乎应该算爷爷辈儿的。梁宗岱的关门弟子,法文英文都极好,德文能读能说,改革开放之初在蛇口,重要的政策制度都是他参与起草制定的。
“当初蛇口什么都没有。晚上睡觉,有人敲门,基本都是从珠江偷渡的大圈仔。我们基本不开门,嚷嚷一句,还没到香港呢,接着往南游。”
“当初可惜了,当初没和李嘉诚谈妥,没把整个南山半岛都划进蛇口。”
“当初碰到好些东西,过去的规章制度里没有,不知道如何办,也不知道向哪个部门请示,常常这么写文件:党中央,逗号,国务院,冒号,然后说事儿。”
文集出了,送了老哥哥一套。几天后接到电话,背景有些嘈杂,基本意思如下。
“我好久没看完一本中文文艺书了,美女图不算。其实,我近20年能从头到尾看完的,除了《红楼梦》,就只有你这几本书了。很好,非常好,才华横溢,我一边看一边骂,这个小混蛋,这个小混蛋。”
“你不该长期做咨询。那种事儿我都能做。你常常写到你老妈,她并非寻常人。把你生成这样,你一定要多写。不多写,对不起你爸妈生你成这个样子。”
“官禄名利,都虚得很,祖坟上飞来一只鸟,拉一坨屎,屎里有颗种子,祖坟上就长出草,他就发达了,其实,屁也不是。温饱就好,你不需要成就,文章憎命达,你需要不成就。”
“诗呢,需要疯狂,非人力可控。小说,你写得好,但是你太顺了,没有磨难,没有上刀山下火海,小说厚不起来,成不了《红楼梦》。散文,你写得好,而且,散文写得更好,不需要磨难。我看你运势,从一辈子来看,散文上的突破比小说可能性大。”
文章窄门。曾经有写东西的,一不留神和窄门里的《红楼梦》比,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了。曾经有写东西的,一没把持住,世俗风光发达,窄门变得更窄了。
和《红楼梦》比不吉利,我和《金瓶梅》和《史记》比吧。磨难啊,宫刑啊,什么时候到来啊?
十二
画中要常有古人之微妙在胸中,不要古人之皮毛在笔端。欲使来者只能摹其皮毛,不能知其微妙也。立足如此,纵无能空前,亦足绝空。学古人,要学到恨古人不见我,不要恨时人不知我耳。
文章和画和红烧肉和姑娘一样,虽然不是跑百米,没有非常绝对的标准,但是的确有非常实在的标准。
一根金线不绝如缕,古今并无太多不同,不因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等形式而改变。在明眼人看来,整出来的东西对不对,有没有,到不到这根线,判若云泥。金线之上,可以荒荒游云、寥寥长风,也可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各花开各色,各花入各眼。
都是“四人帮”害的。这根作为文脉的金线被遮挡被扭曲,绝大多数人的东西离这根金线太远,所以绝大多数人极力否认这根金线的存在。
长远看,金线之下,光搞形式和流派和特征没有任何意义。千百年后,评价今天文字的标准是司马迁、杜甫、张岱,不是今天的余秋雨、郭敬明、卫慧。
十三
余尝见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或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髭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既不善鸣,又不能斗,头面可憎。有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斗。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
写文字的,眼睛得毒。脑子里底片的像素要比其他人高,尺幅要比其他人阔。随便看一眼,心里的血窟窿比常人大很多。多少年过去之后,血窟窿还得滴答有血,从脑子的硬盘里随调随有。可以不天天写,但是不能有任何时候停止感动和好奇,心里肿胀,要表达的永远要比能表达的多。
在医学院,先学大体解剖,再学神经解剖。过了才半年,上第一堂内科学的时候,系主任讲导论,问,你们还记得颅底都有哪些大孔,供哪些大神经大血管通过吗?我们都忘了。系主任讲,我也都忘了。
现在再想,整个医学八年,还记得什么?除了认得二月兰和紫花地丁、体温三十八度以下不要吃退烧药、阴道出血要排除癌症等等傻子都知道的常识,没记得什么。但是,我记得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如何像一堆没柴的柴火一样慢慢熄灭,如何在柴火熄灭几个星期之后,身影还在病房慢慢游荡,还站到秤上,自己称自己的体重。
从这个意义上讲,学医的八年是我练习素描的八年。
十四
作画最难无画家习气,即工匠气也。前清最工山水画者,余未倾服,余所喜独朱雪个、大涤子、金冬心、李复堂、孟丽堂而已。
文章是自己的好。让写文章的人佩服别人,难,哪怕自己写得再烂。
所以。别问写东西的人,佩服谁。最多,问,喜欢谁。最多,加个限制词,中文作家里喜欢谁。省得听到一堆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人名的中文硬译。最多,再加个限制词,除了你自己,中文作家喜欢谁,省得这个写东西的人在这点上不知所措,狂顾左右。
所以,问我,我喜欢司马迁。才情、见识、学养、文字都好,机缘也好,被切之后,心灵上受摧残,生活上衣食不愁,国家图书馆对他完全免费开放。
我喜欢刘义庆和他的门客,简单爽利地比较人物、描述细节、指示灵异,汉语的效率被他们发挥到接近极致。
我喜欢李白,他酒大药浓吴姬软款的时候,文字和昆虫一样,拍打翅膀飞向月亮。
我喜欢沩山和仰山,为了说不得的教旨,借鉴各种外来语语法,变换各种姿势蹂躏汉语,探索汉语的极限可能,推动古汉语到近代汉语的转变。
十五
凡作画,欲不似前人,难事也。余画山水恐似雪个,画花鸟恐似丽堂,画石恐似少白。若似少白,必亚张叔平。
汉语基本词汇三千个,没被反复蹂躏的没有一个,摸到金线容易,金线之上,难得不同。有些傻×问题,很容易问,实在难回答。
比如:你的新小说写的是什么事儿啊?
比如:你心目中最美丽的女性是什么样子啊?
比如:你和王朔和王小波和阿城有什么区别啊?
学习猛烈的禅风,一声断喝。
我比王朔帅。
我比阿城骚。
我比王小波中文好。
十六
余之刻印,始于二十岁以前。最初自刻名字印,友人黎松庵借以丁黄印谱原拓本,得其门径。后数年,得二金蝶堂印谱,方知老实为正,疏密自然,乃一变。再后喜《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再后喜《三公山碑》篆法一变。最后喜秦汉,纵横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
叹息。
人定输天。
争取活得长一些。等着看老天,根据四季和雨水,几十年,能在我这摊牛粪里种出什么样的花朵,能变出什么样的花样。
十七
刻印,其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惟有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绳墨,而人以为无所本。余常哀时人之蠢,不知秦汉人人子也。吾侪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如令昔人见之,亦必钦佩。
就算司马迁是两米五的横杆,我也要跳跳,摔死算。
十八
题网干酒罢: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
干完活,喝完酒,捏完脚,睡了,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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