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纳斯加之线米夏小型飞机终于从崎岖不平的碎石跑道上起飞了,飞进沙漠的天空,早晨的空气清凉又干爽。我心里在想:“又要飞了。”又飞了,不过,这一趟空中之旅就是不一样。自从三毛和我去年离开台湾,我们曾经飞过千山万水,飞越过成千上万各有悲欢离合的芸芸众生。
每一次在飞机降落之后,我们刚刚才看清楚一片新土地,也才揭开这片土地的一点点秘密,不过,只有一点点。一个人穷毕生之力也不足以完全了解一个地方,包括我们自己的家乡在内。时间过的太快,我们还没准备妥当,就又要上飞机了。
我坐在驾驶员的旁边,小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在胸前划十字,我心里就在想:“这一趟一定跟以前不一样。”他的举动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由于这趟旅程的终点充满了神秘色彩,驾驶员的举动倒很适合这种气氛。
“纳斯加之线嘛!”三毛说。
“什么线?”我回问三毛。在我们前往秘鲁途中,三毛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有名的古迹。
“我们马上就要到秘鲁了,难道你对南美洲最令人不解的谜竟然一无所知吗?”
“我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玛丘毕丘,印加帝国失落的古城,对不对?”
“不对啦,那是一个废墟,是印加人过去居住的地方,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为什么放弃了那个城市。我现在说的是一个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能解开的谜。”
“什么谜?”
“你没有看过登尼背(Von Daniken)的书,还是根本没听说过他的书?”
“谁的书?”我问。她每提一个问题,我就愈发觉得自己没知识。三毛看过不少杂书,她看西班牙文、德文书,当然还有中文书,虽然她自谦英文不行,但无损于她阅读英文作品。三毛不仅看书,而且过目不忘。
她不仅看书过目不忘,她对看到的东西,吃过的东西,在那里吃,跟谁一起吃的,以及价钱多少,都有很好的记性。有一天,她真令我大吃一惊,她能记得十一年前住在芝加哥时香肠卖多少钱,并且拿来跟利马市华埠香肠的价钱相比。
在这次旅行中,我不只一次觉得自己像上笨瓜,这个中国女孩子总会问出一些我从未念过或记不得的事情。三毛像老师教笨学生一样,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释:“登尼肯是一个作家,他写了一本书,谈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有些未解开的谜,他认为这些奥秘与地球以外的生命有关。”“我不是从他的书里第一次听说纳斯加之线,但是,我看了他的书以后,就很想到秘鲁观光,亲自看一看。”又说。飞机把我带到了纳斯加这个绿州小城的上空,“亲自看一看”这句话还在我的脑际回响。纳斯加座落在秘鲁南方的大沙漠中。
从空中看,这个小城像一个绿色的岛,大片的荒漠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的山脉,只有这一小片绿色。在我们的脚下,一天的作息刚刚开始。一个女人在井边洗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座泥屋升起了袅袅炊烟。一对父子已经带着工具骑自行车上工了,母亲和儿媳妇留在家里。一屋又一屋,一街又一街,到处都有日常的活动。在我这趟飞行中,至少有一小段时间没有把我跟我熟悉的日常生活完全隔离。
飞机飞过城中心的时候,我往下看那家旅馆,三毛想必还在床上休息。
“实在是不太对。”我觉得,“她才应该在飞机上,去看沙漠中的那些神秘的巨大图案,不该由我去。”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三毛竟不能去看这些神秘的古迹,她一直认为这些东西是南美洲比较重要,比较有趣的一景。说实在的,她已无法上飞机。在前往纳斯加途中,三毛开始晕车,因为长途公车在秘鲁崎岖的道路上行驶,颠得厉害。
公车愈往前行,她晕得愈厉害。几个小时她都默默不语,一手按在头上,一手按着肚子,后来,她喘着气说:“我晕得好像要死了!”
“我们下一站一定要下车!”
“不行!”
“但是,你病得很重,不能再走。”
“没关系,我们一定要到纳斯加。”三毛很坚决地说。这是她典型的个性。一旦她下定决心,什么事阻止不了她达到目标。
经过大约五百公里的折磨,深夜里我们终于到了纳斯加。感谢上天,公车站附近有一家旅馆,我们住进去的时候,三毛已经十分虚弱了。
“米夏,我告诉你,我真的病了。”我扶她进房间的时候,她很痛苦的说。
“吃一点药,好好休息。”
“明天我不能飞了。”三毛有气无力的说。“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我知道她累商了,身上有病痛,但是,我认识中的三毛不会就此罢手。“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我不行。”
“可是,你盼望了那么久,跑了那么远的路。”我表示不平。
“别傻了,你今天已经看到我在公车上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坐那架小型飞机飞上天。我会晕死。”
“我们能不能买些什么药来?”
“以前试过所有这一类的药,没有一种管用。即使到兰屿,只坐很短时间的飞机,下飞机的时候我也快要死了。”“那你为什么要到纳斯加来,你明知纳斯加之线只有从空中才能看到?”
“我以为我可以勉强自己,可是,经过今天在公车上的情形以后,我知道我在空中支持不到五分钟。”三毛深深叹口气,“你走吧,让我休息!”
飞机飞过旅馆上空,我希望她好好休养。我还是不相信她竟会放弃这个机会,不过,我知道,她一定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才会忍痛这样决定的。
仰望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我不禁要问,上天何其不公,为什么世间一个意志最强的女子,身子却经不起风霜。没有多久,我们已经离开纳斯加很远。我们还要在荒凉的沙漠上空再飞二十二公里,才能看到一个已经消失的文明所留下的巨大创作。
“你是哪里人?”有人用西班牙话问我。一上飞机,我就专心在想缺席的三毛,还没留意到飞机上其他的人。
我朝说话的人望去,看到驾驶员笑着跟我招呼。“美国人,”我用非常蹩脚的西班牙语回答,“你呢?”“我是秘鲁人,不过,我母亲是意大利人,我父亲是法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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