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名家散文 >

香粉弄

时间:  2024-02-29   阅读:    作者:  李碧华

  我的名字唤「香粉弄」。

  我是一条短、窄、小的巷子。而且很老。

  我位于上海最热闹繁盛的南京路一带,浙江中路上横搁。时代变迁了,现今四下都是高楼大厦商场,反光幕墙。在「香粉弄」XiangfenLane路牌附近,皆杂乱的广告,促销国内外飞机票、旅游业务……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几乎把本弄的名称淹没。

  弄堂口有一对夫妇卖早点香烟汽水,还提供长途电话服务。他俩道:「解放前已唤这个名字了。」——不止,我已超过一百岁。

  对面是百货公司,有个「关爱大众健康」的招牌,用了粉红、桃红、朱红颜色,看来俗艳醒目。

  时移势易,就连翻天覆地的解放及文革,都没把如此小资而封建的名字砸掉,真是高抬贵手。

  今日,我并不香艳浪漫,亦欠旖旎风光,甚至再也找不到粉腻脂香(至于黑夜的故事,谁又会知道?)……但「香粉弄」仍是叫老上海难忘的小巷——虽然年轻一代不知我来龙去脉。

  他们自报章一角花边新闻,可能见过这样的报导:——

  八月二日傍晚五时三十分许,离南京路步行街仅几步之遥的香粉弄内,一个变电站冒出浓浓黑烟,站内变压器有可能发生爆炸,附近的春申江宾馆紧急疏散,十分钟内,正在房间里的三十多名房客被劝服迅速撤离,由于他们的配合,警方拉起了警戒线应变。香粉弄内的饭店亦停电,只拿出煤油灯、蜡烛等照明。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南京路步行街依然灯火辉煌,游人如鲫,完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我,五内翻腾天昏地暗,外头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是一条烟花巷。我古老的名字已一目了然。

  在旧上海,烟花女子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中的「先生」,含书识墨通外语,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唱昆曲、京戏和小曲,以说书唱曲招待贵客。次一级的是「长三」,虽同属上等妓女,但不具备弹唱技巧,而是以陪客侑酒为主要服务。

  她们风华绝代,大马路(南京路)是展示时装、金表、提包、绣花鞋……的舞台。风过处,余香余韵,叫人侧目。

  等而下之是「么二」、「咸水妹」、「老举」、「野鸡」……

  高级妓女出没于大马路、二马路,其他的,则在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今日的汉口路、福州路、广东路、宝善街、胡家宅、香粉弄)一带,浓妆艳抹,站街拉客。

  虽然我是那么短小狭窄的弄堂,因已成为心照不宣的烟花巷,清末民初起,识途老马发情公狗,都在此寻花问柳,乐而忘返。我并无辜负艳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所有烟花女子都是「误堕风尘」,身不由己的。在我附近,南京东路「张小泉剪刀店」隔壁,有一座「虹庙」,虹庙格局小,不算正气,但香火旺盛。前来烧香拜佛的,都是这一带的烟花女子,再高级的妓女还是妓女。她们默默祈福:

  「菩萨大慈大悲,眷顾苦命女子。求菩萨赐予一个如意郎君,叫我今生脱离恨海……」

  也有比较认命、知机、无奈、绝望的,便叹息一声:

  「今生若无转圜余地,亦盼来世不必轻贱。好当一个凡俗妇女,相夫教子……」

  她们的下场多半悲惨。二、三十年代某日,有人发现香粉弄一间破旧的亭子间,冬日无煤,炉尽灰烬,斗室只有一破木床,帐被变色发臭,某不知姓名老妓,久病失救瘫倒地板上,死前似挣扎去倒一碗凉水……说是「老妓」,这曾以色相普渡众生的艳女,骨瘦如柴,容颜憔悴,还不到四十岁。

  你们要瞧不起她们瞧不起我吗?

  你们知道我原来身世吗?

  我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他是盛宣怀!

  清末,盛宣怀与袁世凯是朝廷内部齐名,但又各怀鬼胎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重臣。他俩虽是王朝棋子,但位高权重。世事多变,辛亥革命后,孙中山让出了大总统席位,袁世凯上台。而盛宣怀早遭清廷革职抄家,避难日本。他见改朝换代,便回归上海,希望讨还被抄没的家产,重振雄风。

  清末遗老,仕途与前景未尽如意,又年迈多病,他一九一六年四月病逝上海,终年七十三岁。丧事极尽豪奢,送葬队伍三人一辆马车,据说从盛家静安寺路斜桥老公馆一直排到外滩,前头队伍已经到达外滩折回了,后面的队伍尚未出发。工部局为其开绿灯,南京路整天交通管制,腾出来让抬棺材和吹奏的人马畅通,这触目的班子,是从北京故宫请来的,乃慈禧太后丧礼的原班。上海滩万人空巷,途为之塞。

  盛宣怀的遗产有多少?经三年结算才得结论:动产与不动产总额一千一百多万元,当年是天文数字。

  房地产在北京、南京、武汉、苏州、常州、杭州、上海……

  上海百多幢民宅、花园、洋房、球场、药房、香堂、饭店、舞厅……分布在成都路、霞飞路、新闸路、北站、南京路……还有,香粉弄。

  沦落之前,我,亦曾身属显赫权贵。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