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四哥每年清明都要回老家一趟,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去。今年,他却避开清明前后这些天,在一个懒洋洋的春日里,邀一老友,喊上我,一起去老家。奶奶已不在了,我们像没有了主心骨一般。整天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做,没有什么想说的话说,我们闲云野鹤般在乡村大地上缄默着,漫游着,感悟着。
睡不着,我们几个早早地起来了。丁生叔也早早地起了床,先是出门看天,踅回来,舀一勺水,擦了一把脸,记着下坡园那块五分多地里的草有些毛了,赶紧提起一柄铁锄,一双大脚啪叭啪叭地走远了。
春日的早上,丁生叔的背影很薄,很淡,一个人走在长长的田埂上有些孤零零的。儿时,丁生叔总爱一个劲儿地逗我们:起早好,起早好,早早起来捡财宝!有几个早上,我们果真天蒙蒙亮就从床上一跃而起,眼屎也不擦,趿拉着鞋,一步三蹦,不喊一个小伙伴,一个人独自朝露水里钻。有啥,真的有啥?啥也没有。走得急的,踩了一脚牛屎粑粑,或者沾上狗屎了。回转屋里告诉大人们,大人有笑的,有半笑不笑的,但都肯定说:踩烂牛屎是会发财的,沾了狗屎是开始大走狗屎运了!那年头,牛是老黄牛,狗是看家狗,都算做家里的一口子,都是主人的命根子。它们就是寿终正寝,也会生有地方,死有归处。不像现在,动不动就生生地成了城里人桌上的一盘好菜,没了念想。
不经意间,我们都向村头那口老井走去。四哥和我不约而同远远地驻足观望,我们想看看早年自己清早起来挑水的老井是不是变了模样?走近了,老井还是老井,井水仍是那样清澈见底,一任井底的丝草葳蕤着。望远处,田野上有些荒芜和空旷。
晚奶奶蹲在老井边一丝不苟地洗着萝卜青菜,井面上热气腾腾,团起了层层的白雾。萝卜一个个,敦敦实实,圆滑饱满,白嘟嘟、胖乎乎的,蛮逗人爱。晚奶奶一会儿一个,一会儿又一个用谷草替它们抹头洗脸,擦洗身子。晚奶奶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萝卜青菜是个宝,谷草用起来就是好,软和和的,暖融融的,搓洗起来,不硌身,不伤人。我们看着晚奶奶,再看看地上的一棵棵青菜,被紧紧地包裹着,嫩绿生鲜,青是青,白是白,倍显精神。
大家都晓得,在农村,一日三餐,萝卜青菜是最为家常的菜。口渴了,随手在地里拔一个新鲜萝卜,生吃犹梨,甘甜爽口,百吃不厌。甚至,萝卜还可以当饭吃。萝卜饭,我和四哥都吃过,甜沁沁的,软嫩浓香。在农村,有了萝卜青菜垫底,家家就有了生气。老家有很多俗语,譬如:“三天不见青,喉咙冒火星”,说的是要多吃青菜;“夏吃萝卜冬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更是强调萝卜和姜的功效;“十月萝卜小人参”,说的是秋季吃萝卜胜过吃水果,营养丰富,甜脆可口,有“小人参”之称。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要算大年夜的萝卜。灶膛里的木柴火劈里啪啦燃得正旺,大块大块厚实的萝卜炖着熏得透亮的老腊肉,大鼎罐里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兴奋地唱着歌,大半夜不歇也不休。炖好的萝卜腊肉酥烂鲜香,满屋子溢香扑鼻,飘散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乡村一夜无眠,大伙儿喜气洋洋,个个满嘴流油,空气中弥漫着饱嗝连连……从过小年到大年夜,家家的鼎罐里一直还盛着年夜萝卜。在农家人的眼中,萝卜青菜,犹如他们的娃崽,少了不行,再多也不嫌多。
萝卜青菜,真正是农家人的所爱,世代相看不烦,久吃不厌。大字不识的晚奶奶不会讲大道理,但对经商的后归哥总是苦口婆心,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着萝卜青菜长大的,做人做事,要清清白白,实实在在。也许,后归哥早把晚奶奶的话当作耳边风,萝卜青菜现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后归哥一日三餐的配菜了,隔三差五吃上一点只是用来泻泻火罢了。晚奶奶还说,做人不能忘本。走得再远还是会记得回来的。地上,有种才有果;天上,有云才有雨。有花,就会开;有水,自会流……
晚奶奶絮絮叨叨,在我们耳边流淌。田垅中央那条小溪,也是那样日夜流淌,不知疲倦。井水不涸,溪水长流,田园滋养,人丁兴旺。早先年,晚爹爹、五伯和玉明大爷一班人都卷了铺盖四处修水库,一去就是几个月。偏偏,老家没有河流,没有修筑水库、堤坝,一个大院子靠的竟是田垅中央的那条小溪。再干的年,再热的天,轮流把水均均匀匀地洒到一丘丘田里,一院子的人和和气气,田地里是大家一年的盼头。
有一年,实在是太干,干得太久,争水时发生了口角,有手长的把小溪这儿挖断,那儿塞阻,都想把水引到自家田里去,乱成了一锅粥。手短的,胆小的,看着自家的田里一日一日地变白、龟裂,眼睛里汪出水来。玉明大爷出来主持公道,把人喊到晒谷坪,冲着那些人没好气地问:都长能耐了,会挖墙脚了?还算个人吗?人在大地上,一撇一捺,得堂堂正正立着。水是啥?是油,比油还贵;是血,跟血一样要命。这条小溪,就是一条血管!……玉明大爷说过后,村子里复归平静,小溪又缓缓地哼唱着小调,大地上一片安详。
太阳懒洋洋的,天上飞下来两只小鸟,在晒谷坪里打了个滚,又相互嬉戏着。不等我们走近,扑噜一下又飞走了。晒谷坪里又悄无声息,更显得静寂而空旷。我们遍寻往日的热闹哪去了?那个时候,晒谷坪里热火朝天,晒谷的晒谷,车谷的车谷,装筐的装筐,挥汗的挥汗……只有我们一班细把戏,无事可做,去逗晒谷坪里的鸟伢子。那时的鸟伢子真多,又不怕人,蹒跚着走近我们身旁,有时就在晒谷席里眯着,有时还敢落在大人们的扁担、禾枷上。后争他们几个想用篾灰筛捉几只鸟伢子玩,却总是捉不着。有一回,捉着了一只,大伙儿看见它叫得凄惨,都催促后争快放了。
七娘说得对,我们也是一只只鸟伢子。若走失了,或被坏蛋捉走了,大人们不是急个死,就是没法活了。七娘是后争的娘,后争的爹死得早,七娘把后争当鸟伢子一样护着、喂养着。那个时候,人与鸟是那样地亲近,那般地相似。现在,人与鸟离得远了,生分了。但命运却没有两样,人把鸟关进笼子里,殊不知自己也把自己关进了笼子。我记得一位作家曾说过,天空也是属于大地的,唯有在辽阔的大地上方才会有辽阔的天空。
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随处可见的是打牌的、搓麻将的,还有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老人,一个个老得不忍细看;小孩,一个个我们都不认识。小孩大多也不认识我们,不把我们当亲人,也不把我们当敌人。他们一道目光就是一道河,把我们隔开了,我们走近不得。我们往山里走去,山里的树木高高在上,缄默不语。迎面,我们遇到一块块硬冷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一个个名字,都是我们熟悉的乡亲们的名字,有奶奶,有晚爹爹,有玉明大爷,有七娘……抚摸着,一块块石头,有了温度,有了生气,有了神态。
晚爹爹生前最爱骂人,骂时不留半点情面。但晚爹爹的心好,奶奶逢人就说,你晚爹爹是为你们好才骂你们呢。是的,现在很多后生想要听他的骂再也听不到了。晚爹爹一身硬骨头,七十多岁还能犁田打耙,能扛打谷机。很多人就当面背后总讲他,莫不是铁打的,钢铸的?晚奶奶讲,他的骨血和身体都是土做的,总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到底,晚爹爹睡下了,变成一黄土。晚奶奶哭过之后,平静地说:他本是泥土,终要归于泥土……
从山腰走下来,我们坐在路边的青草上回首凝望,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我们就在那儿久久地坐着,久久地凝望着,总觉得群山无语,树木沉默。坐得久了,有一种声音从耳边拂过。哦,是吹绿的松风,可触可闻,令人心静平和,干净透亮。
往回走,一脚高一脚低,却都一个个走得飞快。四哥的话好像陡然多了许多,他说去下桥读小学时那阵特别兴奋,奶奶给他缝了一个红红的小书包。睡觉时,他要伴着红书包才能进入梦乡。四哥问我,你后来见过那个书包吗?我说,好像见过,也好像没见过。四哥看着我,认真地说,那是他最早的“小肚兜”。我不再言语。
其实,我是见过的,印象很深。我还多次美美地想,若能背起四哥红红的小书包,立在小伙伴们中间那会是多么神气的事!奶奶却不肯,她说要好好地保存着,看着红书包就看着你四哥了。
四哥是奶奶带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子,奶奶带得比亲孙子还亲。村子里很多人就说,再费力,长了毛还是要飞走的。奶奶笑笑说,地上收获了,土地爷也没问哪家要过四两八钱哩。四哥十六岁那年,果然离开了奶奶,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其间,四哥也写过信,寄过几次零星小钱。那些日子里,奶奶就满村子跑,让识字的人替她读信,读得信纸皱烂,一张汇票总是过了兑期。奶奶这个时候,总是沉浸在一团幸福安详中。很多的时候,奶奶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她的手上总是攥紧四哥那个簇新的红书包。我知道,红红的小书包里是四哥几页薄薄的信纸。没人的时候,奶奶拿出来,用一双老手抚平了,木木地看上老半天。我不知道,不识字的奶奶能看出些什么?
大多的时候,奶奶很安详,像大地一样安详。有人说,奶奶经历的事儿太多,多苦多难,再沉再重,都被她心中的阳光熨平了。奶奶高高大大,她的胸怀像大地一样宽广,从不记仇,从不喊不平,从不讲吃亏。她总是讲,仇敌仇敌,把舌头反过就不是敌了,很多事都是舌头造的祸;又讲,不平则平,吃亏是福。奶奶就是这样,一路走过阴晴雨雪。奶奶阳光般的笑,温暖的话语,总是笼罩着我们一身,伴着我们长高长大。
有了奶奶阳光般的笑,村子里再阴沉的天,总见到大家的脸上都是光亮亮的。有人说,奶奶像观世音菩萨。小时候的我,不知道观世音像奶奶,还是奶奶像观世音。但我肯定奶奶和观世音都是大家喜欢的,喜欢到村子里家家有什么事,都爱跟她们说;有什么困难,都求她们帮忙。她们呢?有求必应,救苦救难。她们自己苦吗难吗?奶奶从没跟人说过。许多年以后,我明了:说出来的苦不是苦,摆出来的难不算难;阴雨过后是晴天,风霜冰雪见阳光。
像大地一样,阳光明媚,又是一个春天。春天了,乡亲们脸上光亮亮的就想着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大地,大地上化生万物。只有大地上,才真正是乡亲们的巴望——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转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我们在三爷的禾坪里歇了歇脚。这时,我看见三爷的小孙子正在他的田字格里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着:山、石、土、田、人。在每个字后面,他照着课文组词:山——山水;石——石头;土——土山;田——田地;人——大人。顿时,我清晰地记起自己小时候最早学过的课文: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我愣怔了一下,然后久久地看着,三爷小孙子的田字格立马生动起来,茁壮起来,仿佛在一圈一圈地扩大,长高……大地上仿佛有山,有水,有土,有田,有石,有屋,有人……像乡村一样,像亲人一样,像大地一样!渐渐地,一切鲜活如初,坚实如恒。
天空,慢慢地灰暗下来。我看了一下四周,又抬起头来往远处看。天边,突然显出一线亮亮的光来。光辉映照下,我猛然记得一句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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