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铎嗜酒,平常遇见总是脸红红的,讲学问写文章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方。我在红楼常见着他,曾问他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什么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些人的诗呢?他的答复很出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姑且说一个吧)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样的讲的。他算是北大老教授中旧派之一人,在民国二十年顷北大改组时和许之衡一起被学校所辞退了。北大旧例,聘请教员头一年规定任期一年,算是试教,假如两方面都没有问题,第二学年便送来一个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面预先声明解约,这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如至本学年末不曾收到,那便算是解了聘,在学校方面生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理的教授拿着无限期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方法。其实也不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例,林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为文学院长兼国文学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钱玄同与刘半农
说起逸事来,当以钱玄同、刘半农二人为最多,但锁屑而近于笑话的也多不宜于纪录,现在且挑选两件事,都是关于鞋子的来一说吧。疑古先生的逸事是马九先生所常讲的,疑古也听着微笑,大概并非假作,不过多一点文饰当然也是有的。马九先生是马氏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专门研究明代小说,很有工夫,少时写有《劳久笔记》,讲小说戏曲的考据书中常有征引,云著者不详,其实这原只是老九二字的变化罢了。据说疑古先生有一天,大约还在民十以前吧,从什么地方以廉价买得一双夹鞋,说是枣红宁绸的,这自然是说话人的夸张,恐怕也就是黑色哔叽之类而已。及至拿回来一看,却是左右两只脚一样的,旧式鞋子本来都是如此,而这乃是原分左右,是认脚穿的,但如今却是两只一样,即是说两只鞋都是左脚,或者都是右脚的。我们推想这鞋不是从什么有招牌的店铺里买来的,所以疑古先生无法去退换。觉得很窘,这并不因了块把钞票的损失,那是小事,窘的是没法子处分这两只一样的鞋子。假如扔在垃圾堆废纸篓里,也会有人发见,而且看了要发笑,不免传扬开去。情急计生,等到晚间,他拿起鞋子的纸包,出门雇了洋车走到市场,下车时故意将鞋包留在车上,心想溜走,不料这车夫是个规矩老实人,一眼看见了便即把他叫住,说先生你忘了东西了。疑古先生于是不得不哭丧着脸回转去,向车夫道了谢,仍将那鞋子带了回来。到了第二天清早,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他走到中央公园,花了五分钱门票,一径往公共厕所去,恰巧没有人,便赶紧将鞋包放将角落里,小偷似的(这是马九先生原来的口气)心惊胆战的踅了出来,一溜烟的从后门走出公园,奔回宿舍去了。至于刘半农的事情,说来极其简单,并无这些曲折。在民国六七年顷,还只有二十七八岁,当然很是时髦的,平时衣着怎样大家当时看过也忘记了,只有一回,他打扮得有点特别,手里拿着一根长只二尺的短棍,脚上着了一双时式新鞋。材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总是一种绸类吧,颜色很奇怪,仿佛是俗称霞色的有似出炉银而更浓厚,上边又有鱼鳞似的花纹模样。熟朋友嘲笑他,说他穿鱼皮鞋子,这事就成为故实,刘半农的“鱼皮鞋子”说起来大家多知道,不过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故事,刘博士于二十三年去世,这些事情以后也就少有人知道了。刘半农于那一年夏天往内蒙古一带调查语音,在蒙古包内被虱子咬了几口,竟得了回归热,回北平来医治。这回归热大概七天发一转,比“四日两头”的疟病还要来得凶恶,其螺旋形的病菌却是同梅毒的是一类的,所以如用了六零六或九一四之类注射就可以治好。但是刘半农的病却有点耽误了,即使病治好了,而血细胞太被破坏,心脏出了危险,也已不能挽救了。刘半农殁于廿三年七月,年四十八。钱玄同则于廿八年一月去世,年五十三岁,原因是脑溢血,旧称中风,今则一般称为脑冲血,却是新旧医学上所没有的名字。钱、刘都很有风趣,又各具绝学,在北大中是很不易得的教授,他们的早死实在是学问上的一个大损失,我想同意的人一定也很不少,不单只是认识的人觉得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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