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年轻的时候，我也喜欢养狗，养过许多条狗。但唯有那条被我叫做豆豆的狗，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忆犹新。有时想起来，差不多忘了它是一条狗，而像是我的兄弟、我的好朋友。

　　父亲是信阳车站的列车员。有一年冬天，他回老家黄泥湾，从我舅舅家里抱回来一条小狗娃。那是一条浑身淡黄的牧羊犬，一到家，就认准我是它的小主人，一天到晚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颠儿颠儿地跟着我。我喜欢它这小能豆的样儿，就叫它“豆豆”。

　　豆豆还真争气，啥事儿都想学，一学就会。它见我嗑瓜子，就趴在我的脚边，两只前腿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给它几个瓜子，它囫囵着嚼碎了。我一个接一个吐瓜子壳，过一会儿，它也吐出完整的瓜子壳——它竟学会了嗑瓜子。后来，它又学会了啃甘蔗、吸烟，学会了打滚、作揖、辨认我和父亲的拖鞋。

　　有一阵子，父亲跑货运，站站都停。星期天没事儿，我就带着豆豆跟父亲跑车。放假的时候，我们还跟着跑长途呢。北到新乡，南到衡阳，我们都跑过。去的时候，每到一站，我都带豆豆下去溜达，让它熟悉环境。回的时候，我把豆豆赶下车，让它一站一站撵火车。豆豆大站、小站经过上百个，从未延误一次，总是在卸货装货间隙撵上我们。

　　父亲年纪大了，不跑车了，做了扳道工。每逢父亲值夜班，豆豆总是将他送到扳道房。

　　只有父亲对它说过我挺好的，你回去吧。它才摇摇尾巴跑回来。父亲喜好京戏，夜晚不值班，都要到天升舞台看赵虹珠的演出。回来的路上，还陶醉在戏里，用巴掌打着板，眯缝着眼睛，哼着戏文。走着走着，一只黑狗瞅冷子咬了他一口。正好豆豆来接他，见状，扑过去一场大战，咬得黑狗无处躲，哀叫着钻进了人家的鸡窝。

　　那年冬天，父亲身体不适，回黄泥湾养病，竟一病不起。豆豆跟着回到老家。父亲去世了，豆豆不吃不喝，死死地伏在灵柩前，一个劲儿地哀嚎，还流着泪水。出殡的时候，豆豆耷拉着头，夹着尾巴，混在送葬的人群里，无精打采地走着。安葬了父亲，我磕了头，准备回去。豆豆却卧于墓侧，一动不动，我唤它，它置之不理。我只好强行将它抱回去。下午，豆豆不见了，一直找不到它。第三天，我去给父亲圆坟，发现豆豆偎在坟头上，饿得奄奄一息。我急忙拿出一些祭奠父亲的食品，先喂了豆豆。我想，如果父亲九泉之下有知，也必然会赞许的。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和妻子调到湖北广水工作。我们把母亲也接过去了。可是，没想到她们婆媳不和，母亲住了一段时间，坚决要回信阳。母亲走后，豆豆在广水天天不安地叫唤，闹得人心烦。我生气了，告诉它，我知道你想老太太了。你要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吧。豆豆听我这样说，真的回去了。

　　1957年，我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发配到漯河劳动改造。妻子也和我离了婚，从此下落不明。我们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即将生育。她带着肚里的孩子和我一刀两断，我如万箭穿心，死的念头都有。要不是考虑到老母亲无人照顾，我还有什么活头。

　　不久，赶上“大跃进”，全国刮起浮夸风。母亲每月只有23斤粮食，还要养活豆豆，艰难不言而喻。为了杜绝人狗争粮，政府号召打狗。后来我听母亲说，豆豆在这次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中险遭不测。有一次豆豆回来，脖子上拖着细铁丝，满嘴是血，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套住又挣脱的。打狗的风声越来越紧，母亲隐瞒不下去了，天黑的时候，做了一盆饭，让豆豆饱餐一顿，含泪抚摸着它的脑袋，劝它说，这儿太危险了，你回老家逃生去吧。豆豆头枕门槛，呜呜叫着，舍不得走。母亲又劝它，你趁黑走吧。豆豆怏怏地走出大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径直走了。

　　豆豆居然跑到漯河，找到“右派”劳改大队，找到我。看着豆豆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脏毛胡乱翻卷着，浑身伤痕累累，我知道它一路上肯定险象环生，九死一生。豆豆乖乖地蹲在我的面前，满脸重逢的喜悦，然而，它的喜悦是宁静无声的——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我自己尚朝不保夕，岂能照料得了它?只能偷偷省下一顿饭，悄悄喂了它，又温言相劝，把它劝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豆豆。豆豆啊豆豆，你在哪里安身立命呢?

　　几年以后，我获得了自由，回到信阳，和母亲团聚了。我回老家给父亲扫墓，看到父亲墓上杂木丛生，野草葳蕤，不禁百感交集。父亲去世时，我还是青春鲜活，转眼间，岁月已把我折磨成饱经沧桑的汉子了。我摸了摸满腮粗硬的胡子，悲从中来。

　　好不容易收了泪，我突然发现，墓地一侧，有一片野草分外茂盛，草色比周围也深得多，几近于黑。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我询问附近一个放牛的老汉，老汉说，几年前，不知打什么地方来了一只野狗，浑身脏得都看不出毛色，偎在坟边便不走了。没过几天就饿死在了坟旁。

　　我听了，泪如泉涌。天啊，这不正是我的豆豆吗?我的至诚至信的豆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