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深秋,万木凋零,村庄像蜷缩在地上的小兽,孤独,灰暗,在寒霜中瑟瑟着。秋风像一头饥饿的羊,把残存汁液的黄叶一把一把从树上揪下来,又踩在蹄下。昔日逼仄的街道显得空旷而寂寥,在灰暗的天幕下落寞着。只有村外的田野里,麦苗的淡绿色给荒凉的大地些许暖意。
东营一身西服,推着自行车,低着头跟在一个黑色夹袄的佝偻背影后面,无精打采。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前面那个他应该叫大伯、披着黑色夹袄的老男人,今天要领着他去相亲。这个一脸核桃皮的老男人,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专业媒人。老男人是个光棍,又不愿辛苦种地养活自己,就靠说媒为生。谁家有该订婚的闺女,谁家有着急娶媳妇的儿子,条件如何,要求如何,谁家和谁家可以撮合,他门清。在农村,这种专业媒人的能量不可小觑,他们以此为生,各霸一方,互相串联,掌握着婚介市场的绝对话语权,可是得罪不得。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成事,也能坏事。东营回来后即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厉害。一个叫锅的本家兄弟,就是因为他爹太小气,连一盒烟都不愿意多给媒人,结果到现在都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根。只要有人给他家提亲,提着提着黄了,甭问,一准是他使坏了。看来,锅的光棍生涯,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在农村,光棍约等于笨蛋无能,被人看不起。别说脸面,连人前站的资格都没有。你说吓人不吓人。
东营可不怕他们。他虽然是在外混了五六年,一无所获,落荒而回的,但他压根就看不起这种人,也压根看不起这种方式。别说大学毕业后回乡教书,他不屑于让媒人牵着,像遛狗一样各村来回乱窜;就是读高中读初中时,他也对爹娘三令五申,不许媒人进门。有一次,爹娘背着他把媒人请进门,苦口婆心哄他跟媒人走一趟,他竟然把媒人甩在半道,自己骑车跑了。虽然自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失败者,虽然自己也三十出头了,但自己毕竟有知识有学问,现在仍然是一名人民教师,怎么会落魄到要把自己婚姻的命运交到这种人身上。
东营不怕,可爹娘怕。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还没有成家,在农村是一个什么窘境,这一点爹娘比他刻骨铭心。别人看不起议论纷纷暂且不说,爹娘的任务没完成他们寝食难安啊。爹娘一遍遍苦劝,别犟了,让他们说媒吧。刚开始东营死活不同意。后来看看爹娘悲苦的脸,如霜的发,东营心酸了,心软了。爹娘都六十多了,再让他们重石压肩,心如水煮,自己良心不安。于是就同意了。
东营同意了,媒人当然喜滋滋地颠过来。对他们来说,东营可说是奇货可居。能给一个公家人说媒,这不仅可以抬高他们说媒的身价,也会给他们带来更丰厚的酬劳。国家干部、人民教师,对于一般农民来说,仍然是食中鱼脍、衣中丝帛,让人心生羡慕。于是,在一众媒人的牵线搭桥下,东营被连续带着跑了几个村庄,像一件展览品一样挨个展览。刚开始,东营还是有满满的优越感的,毕竟自己是有正式工作有身份的人。不料,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总是显得柔弱无力、不堪一击,书生意气在强大顽固的传统面前更显得滑稽可笑。跑了一圈,结果令东营大失所望,灰心丧气,没有一家打拢的,更不用说女男双方见面了。连媒人的自信心都像被扎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来。有的人家说了一大堆缺点和疑问,有的人家勉强应付了两个回合,末了一句我们回家再商量商量,就没下文了。疑问的集中点是,既然是公办教师、公家人,这么好的条件,三十多了还没找到媳妇,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毛病?听到这样的评论,东营气得牙根疼,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要是有毛病,我以前谈的女朋友……可是这话对谁说去,谁会听,谁会信。东营感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和悲哀,这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悲哀,这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悲哀,也让他明白了人是环境的产物这个道理。
环境就像孙悟空的金箍,越挣扎越压迫,越反抗越紧缩。适应,唯有适应,才是唯一选择。
今天要去的这家,就在后村,也就两扇地远,眨眼就到。媒人是他们的本家,五十出头,老气横秋的,但论辈分他该叫东营叔叔。女方家和老侄子是亲戚,所以知根知底。老侄子事先已经告知,女方二十八岁,高中毕业,未订过婚,长相在农村算中等,就是有一点毛病,左眼有点模糊。爹娘对这个本门孙感激不尽,一连声说没意见没意见,事交给你了,你做主看着办吧,还说模糊就模糊吧,不耽误干活就行。事到如今,东营也不再有先前的优越和倔强。犟不起了啊。除了自己受了打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家里太穷了。爹娘把他们兄妹五个都拉扯大,供应读书,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已经耗尽了心力,再也无力负担他的婚姻。现在,他们已六十有余,就是砸断骨头又能轧出几两油来,况且东营也于心不忍。家里除了有五间瓦房还算拿得出手的硬头货外,再无所长。几亩薄地,一年也刨不出多少钱来。除了靠自己,东营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自己眼前山一样的困难。所以,他要把条件放到最低,只要女方不憨不傻,不缺胳膊断腿,没意见不挑剔,自己就听天由命,认了。
女方家在他们村东头。小村不大,街上也冷冷清清的,这让东营褪去了不少紧张感。进村拐了两个弯,就到了门前。
门口和院子里并没有看热闹的,这和前面去的那几家的热闹场景反差很大。农村相亲是一件张扬事,也是热闹事。特别是女方,会把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请过来,明说是热闹热闹,实际是帮着长长眼,如果男方很优秀,比如爹娘很有本事家庭条件很好,或男孩很有本事长相出众等,则也有显摆之意,言外之意,看我闺女相看的女婿,一个比一个好,很有面子。这么冷清,显然,他们家也不想张扬。张扬多半是适龄者或才貌出众者的相亲场面,像我这样大龄者、这样有缺陷者,张扬什么呢。况且又都知根知底,让人家看什么呢,东营想到这,突然有层薄薄的失落感。
坐在堂屋里相看的人不多,东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都吸着烟;靠门下手的凳子上坐着两个女人,正直直地看着他。东营定定神,径直走过去,掏出烟,敬两位男人;然后又端起桌子上备好的茶,敬两位女人。几次相亲下来,东营对这一套礼仪已经烂熟于心。行云流水一般走完过场,他就坐在了西面靠里的太师椅上。媒人——就是他本家侄子坐在旁边。
接下来还是一番俗套问话,你爹叫啥,娘叫啥,姥娘家是哪的,爹兄弟姐妹几个,爷兄弟几个。像审犯人,又像是查户口。这番说辞,东营已经烂熟于心,随口应答,并无差错。虽不是第一次,但东营的耻辱感一点也没有减弱。就像古罗马交易市场上的奴隶,剥光了让人看,目光所到之处,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邪淫而嘲讽的笑。那种目光,像刀剜肌肉,像利箭穿心,像皮鞭沾盐呼啸而下,像千万条虫子入肤入骨入髓,让人不寒而栗,如坠地狱。他们四个人轮番问,有点车轮战的感觉。大概是为了避免单调和尴尬,也许是为了缓和沉闷气氛。东营心里一阵苦涩的笑,脸上硬挤出的笑容像贴上的面具那么僵硬和死板。
这一套程序结束,场面进入短暂的沉闷期。媒人趁机引导,对着那个刚刮完胡子、青色面皮的男人和藏青上衣的女人说,看看,你俩还有啥要问的。显然,这应该是女方的父母。东营不仅再次瞄了一眼,心中竟然生出一层薄薄的温暖和亲切。
青色面皮的男人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那团烟雾竟然环成一个圈,沿着男人的鼻尖缓缓爬升。东营心里奇怪地鄙一下,吐烟圈,我也会。烟圈爬升过头顶,像一只鹤盘旋在男人头顶,男人斜了一眼,随即问题也吐了出来。
听说你在外面混了几年,都去哪了,干的什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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