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点钟了,人还没有到齐。方东平有些恼火,方东平说刘小杰,你给我出去看看,胜利个狗东西咋到这时候还不来上班?
刘小杰就往外走。一出门,踏翻了搁走廊边上的白瓷痰盂子,就听见“咣啷啷啷”一阵子响,滚出去老远。屋里的人就都跑出来,起哄,说是刘小杰昨晚上一准又让这新搞的对象给踹了,要不一大早起来,不会这么抽风。
“闲的是不?”队长方东平站在后面问:“就得一天上一个案子,累得你们吐血!”说着,一扭身就又进了屋。
这是刑警队几个月来难得清闲的一天,北乡山里的那个女尸案,折腾了快两个月,临到结案,离市里要求的期限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差一点点,方东平就栽在这个案子上。后来,缉捕的时候刘小杰上去照脸就是一拳,一拳就打落了那小子两颗门牙。那小子捂着血乎流拉的腮帮子,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大声喊打人啦公安打人啦!又要挟说警察知法犯法,要告。刘小杰二话没说,上去又是一脚,说你告去吧你杀人都不怕老子怕你个鸟!
事后,政委来严肃纪律,重点就给刘小杰训话。政委说警察打人,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啊?队里十几条汉子,平日里都能得叽叽叫,这会子全都搭眯着眼皮,躲着政委眼里的余光。政委就一个一个指名道姓地问,但问到谁谁都不说话。政委很气愤,政委说看把你们一个一个能的,破了个熊案子就尾巴撅上了天,觉得我没法治你们了是吧!刘小杰就强出头,说政委你处分我行了吧?
方东平喝断他说刘小杰!你给我闭嘴!政委就气哼哼地走了。
方东平就觉着政委也不是多么能够体谅人,当领导的,就是缺乏一点设身处地的精神。你说为了这个案子,弟兄们在山里蹲守,跟老母鸡趴窝似的,一趴就是20多天,满嘴上起的都是燎泡,这心里能没点火气吗?别说打他两下,就方东平自己,那会子杀他的心,都有!可话说回来了,政委也没真给刘小杰处分,政委基本上嘛,还算个好老头。
刘小杰回来了,说他顺着江淮大道一路走过去,边走边寻摸,一直走到常委宿舍楼前,也没见着胜利的影子。中途他还特意弯到“红玫瑰”去张了一眼,看胜利会不会又和什么人争风吃醋,让人打翻在舞厅大门口了。听他这么一说,一屋子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胜利是有一回,因为和人争舞伴,打了起来,结果那头人多势众,就吃亏了。方东平带着人把他弄回来时,他那副模样,活脱脱一头在泥坑里打过滚的猪。方东平觉得丢脸,骂他:猪!猪!你就是头骚猪!
对胜利,方东平有时很是头疼。当初他要到刑警队来,方东平就坚决不同意,说这个人我不能要,我这里出生入死,哪里有功夫侍侯他?再一说了,伤着了碰着了,我也没法子向马书记交代是吧?政委就做他的思想工作,政委分析说,他既是要来,就推不掉,你看是局长能推,还是我老头子能推啊?马书记,这都是老领导啦。有的转八个弯子,最后你还得接收,不如你一开头就痛痛快快收下他来,这大家伙的面子上,不都好看嘛。
要是局长,方东平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政委好脾性,方东平忍不住就摔摔打打,发牢骚说一个熊兵,进部队没干一年就给退了回来,回来了进公安,进了公安还硬要进刑警队,这年头是不是都不要脸了?弄得政委当时就很不高兴。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马书记的耳朵里,有一回破了个大案子,市里喝庆功酒,当着局头的面,马书记就问方东平说:小方啊,觉着挺骄傲是吧?
方东平这样回答,方东平说马书记,不敢骄傲!再刺头的兵,让您老人家这么修理几句,不也都变谦虚了?
口气挺冲,政委听了,批评他说:咦——小方!怎么和领导说话呢?不是说要五讲四美吗?又让他自己灌自己的酒,多灌几杯,向马书记赔罪。局长这人嘛,就狡猾狡猾的了,趴马书记耳朵边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马书记的脸色,立马就缓和下来了。
其实,胜利也不是什么坏孩子,几年下来,和队里的弟兄也都处出感情来了。胜利就是小毛病多,平常日子,好迟个到早个退,优越感什么的,再就是好在女人堆里打滚,影响不好。刘小杰时常教导他说,胜利胜利!歹毒妇人心,你不当心点,早晚得毁在女人手里头!胜利就攻击刘小杰个太矮了,整个一个二等甲级残废嘛!这样的身高,别说搞对象了,往那一站,也对不起观众啊!俩人打嘴仗,互不相让。除了有点花花草草,胜利上案子,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好逞个小能,常常弄出点险象环生的动静。气得方东平每回在行动之前,都要警告他:“胜利!你给我服从命令听指挥——少他妈个人英雄主义!”
可今天,你看看你看看,说话就快十点钟了,人还没有个影子。方东平觉得不上案子的刑警队,简直就不是刑警队,就他娘一盘散沙!他决定趁这两天空闲,好好给这帮人纪律纪律。这么想着,就喝斥刘小杰说:属算盘珠子的,还是怎么的?拨拉一下动一下!
刘小杰就苦着脸,重又踅出门去。方东平知道,刘小杰懒得去胜利家,懒得去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胜利,而是烦胜利他妈。胜利他妈,别看坐的衙门不怎么样,只是个计划生育委员会这样不起眼的单位,而且主任还是个副的,可是在宋城,可正经是一尊大菩萨。所以人们对胜利他妈,官称李主任。不少人从李主任手里弄出来过“娃娃票”,有了“娃娃票”,就能够不受“国策”限制,多生一个娃。法院民庭的萧庭长这样唱:这个女人哪啊——不寻(哪)常!当然,用的是《沙家浜》里著名的刁德一唱腔。萧庭长唱过之后,必定要装神弄鬼,在桌子底下乱伸手指头,让人猜他一张准生证花了多少银子。刘小杰他们就三万两万地顺着嘴往大处喷,气得萧庭长大骂:日他娘照你们这样胡吣,我他妈自己先成了贪官啦!
方东平几次警告自己的人,别跟在萧庭长后头胡说八道:传出去不好,影响庭长的前程。刘小杰不屑,刘小杰说队长,是怕影响你自己的前程吧?让方东平照腚一脚,差点没跺趴下。从此只要有人提到李主任,刘小杰就毫不遮掩地鄙夷,连和胜利拌嘴,也是一口一个“你妈那个老娘们!”
但很快刘小杰就又回来了,咋唬说我手腕子都敲酸了,嗓子也喊纰了,就是弄不开胜利家的门——“大白天哩,她知道我不是去送礼哩,这老娘们!”方东平很生气,说刘小杰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胡扯?又说,这个胜利,越来越不象话了!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自首,说是他把他老婆给杀了。都紧张起来,一个个正襟危坐,询问的询问,记录的记录,精神为之一振。然后就带上那个自首的男人去现场,七拐八磨,好不容易到了一栋楼前,又好不容易爬上六楼,谁知敲开门一看,女主人花枝招展,挎了个拳头大的小皮包,正准备出门呢。一看一下子涌上来这么些个大盖帽,顿时花容失色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惊慌地问:“我们家老柳他怎么了?”
方东平说老柳?什么老柳?噢,他说他把你杀了。
方东平很困惑,他记得男人刚才说自己姓张。女人也很困惑,一问,原来她和这自首的男人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选择来敲她家的门。女人很恼火,她一开始以为是她男人老柳出了事,她男人开出租,电视上不是总有出租司机被杀的报道嘛。
听她这么一说,方东平断定,这个自首的男人,很可能是个妄想型精神病患者。因为有了这个思路,再看那个男人,就看出问题来了,面容惨白,瞳孔放大,目光游移不定,是典型的精神病态。只好再三再四地道歉,请人家谅解。女人缓过神来,却不谅解,说是受了惊吓,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一开口,就要一万元。刘小杰气得骂:神经病!女人厉声说你骂谁呢,啊!刘小杰慌了,一把扯过那个精神病男人,往前一搡说:我骂他!又转过身来喝问:你是谁?说!干什么的?
一帮子人垂头丧气地下了楼,还听见那家子女人在上头高声叫骂。妄想狂男人这会子大约是过了疯劲,很温顺地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都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送。刘小杰因为有一回去信访办请求协查一件匿名恐吓案,受了信访办张主任的气,这会子就极力怂恿着把人送给信访办张主任:让他也恶心恶心!方东平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这时候还有闲心思斗嘴!又说你们都散了去吧,我带他去吃饭。说着就带了妄想狂男人往自家走,走几步又站住,想起老婆瞿红帆又出差去了,就又掉转头,带着他进了路边的小吃店。
这一天是6月19日,星期三。这天,一直到下午5点临下班时,胜利也没来上班。
02
后来,人们重新回忆那一天的情形,仍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样。6月的中原已经开始有些热了,因为头一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蒸腾着一层水气,杨树梢头一漾一漾,闪着太阳的光芒。是6月里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一切都很正常。胜利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不请假就不来上班的情况,所以谁都没觉得有什么。刘小杰有一回喝多了,赖在队里不走,非要和方东平促膝谈心不可。刘小杰说队长,你其实还是满趋炎附势的,说着就涎着脸笑。边上的人直打岔,说刘小杰你喝多了吧?胡吣什么呢!刘小杰直起眼来说,我喝多了吗?我喝多了吗!你们以为我说醉话呢,哼——!队长护着胜利,还不是因为胜利他爸!
胜利失踪以后,方东平不止一次地想,我护着胜利了吗?我要是对胜利严厉一点儿,胜利也许不会落到这一步?
但究竟胜利落到了哪一步呢?方东平心里并不清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方东平对胜利的失踪,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最初的几天,局里头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去了海南的,有说他去了泰国的,还有的说他陷进了贩毒黑窟,身不由己;但也有人说他金屋藏娇,此刻正不知在哪里快活逍遥呢!方东平严禁刑警队的人参与这些议论,说:任何人问,一律说不知道!
事实上,就是队长不交代,刘小杰他们也绝不会跟着瞎掺和。胜利也是队里的弟兄嘛,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吧?管政治案子的一处,这些年实在是闲得腿软,议论起胜利来就格外的精神抖擞。说得最多的,当然是一些风流韵事,谁谁谁谁,姓啥叫啥,长得啥样,胜利一上来怎么勾的人家,到后来又怎么甩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声有色。议论中间,自然要扯上方东平,有人说方东平个熊货,不是本事大得日破天吗?怎么连自己的手下,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觉得抓住了一个马胜利,就攀上了马书记的高枝,整天见谁都寒着个脸,这下怎么样啊?玩砸了吧!这话传到刑警队的耳朵里,把队里几个人气得呼呼直喘粗气,要冲出去找他理论,让方东平给拦下来了。
拦是拦下了,方东平自己却是越想越气,连着抽了好几支烟,气还没消。他自觉对胜利,没存什么私心,马书记分管政法,遇上大的案子,打打交道是有的,但他不记得有过工作之外的什么接触,更不用说亲近了。再说了,他也不喜欢马书记这个人。马书记的城府太深了,让人害怕。我不是马书记的人哩,方东平有时会想,我甚至不是任何人的人。想到这一点,方东平有些灰心,他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升不上去了,我谁的人也不是,谁也不会提拔我,这是我的命。
天生的内心孤傲,外表也不随和,所以除了队里一帮子出生入死的弟兄,一般的人,都觉得方东平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阴”,见过一面的人往往这么说,“你们那个姓方的队长,怎么这么阴啊?”在警校念书时,同学间相互起外号,方东平就被人唤作“玉面狐狸”。方东平生就一张白净如玉的脸,单眼皮,长眉剑目,平日里总是双眉微蹙,眼皮低垂着,瞿然抬眼,会不错眼珠儿地瞅人,瞅得人心里猛一惊。他老婆瞿红帆说他:“你哪怕是一天假装出一分钟的笑脸呢,谁借你米还了你糠了似的!”
他老婆瞿红帆,倒是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看重男人的官位,逼着男人去拼命。有好几次,她都对他说:“副局长,也就是筛子底下那粒最小的芝麻官,爱提不提!”就冲这一点,他心里是感激妻子的,他想我没告诉她,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副局报上去,又被打回来的呢?她总是在报上去时,仿佛是无意似的冒出这样的话来,而在打回来的时候,把这意思再说一遍,也仿佛是无意似的。每逢这样的时候,方东平就想,这个瞿红帆哪,真是个人精!
所以他虽然对家庭生活存在着种种不满,也感觉到队里的内勤小柳一直暗恋着自己,他还是规行矩步,相当的自律。他的一个朋友,新近弄了一个小情人,就兴头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他一个劲地感叹,对他说东平,一个人一辈子只睡一个女人,屈不屈呀你!又鬼鬼祟祟,笑着说咦?我怎么看你们那个小柳,对你挺有意思的?
方东平不笑,方东平板着脸说你胡说什么?我不习惯这种无聊的话题。
就弄得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子,他朋友才说东平你一天到晚脸板得像个茄子皮似的,自己不也累吗?我知道东平你志不在此,你是政治上有野心。可你也不看看,现在这社会发展到哪一步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趁早吃点玩点,对不起自己!是推心置腹的语气,还要再说,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听是他那小情人的,就不再和方东平罗嗦,抬屁股走人。
这社会变化是大,方东平想,简直是日新月异。就说刚才这位,在市府当秘书时,跟着市长们出来,连放屁都不敢大声,你看看现在,才下海几天呀,就人五人六,牛皮哄哄,揣上手机了。
于是方东平想,我是不是也该换个地方,去扑腾扑腾了?
但俗话说打生不如伴熟,换个地方,又得踢腾几年,才能打出自己的天地。听政委的口风,局里打算最近把他的副局再报一次,政委似乎很有信心。
但马书记是怎么想的呢?方东平拿不准。前两回没通过,虽然没有什么人向他透露,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是卡在了马书记那里。马书记见了他,总是说啊,啊,是小方啊!虽然热情,但笑得很公事,不亲近。也从未向他说过有关胜利的话题,就连“要对他严格要求啊”这样原则的话,也从未说过。马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方东平愤愤地想:老奸巨滑!
而因为马书记,现在胜利的失踪,成了宋城的热门话题。方东平很不安,他知道胜利一旦真的失踪,作为刑警队长,自己首当其冲,必定要卷进旋涡里去。
然而传闻却越来越多了,就在种种荒诞不经的传闻中,胜利不知不觉已经失踪了6天。胜利的母亲李主任,一见面就抓住方东平的手,哭天抢地说小方啊胜利我可是交给你的啊,无原无故怎么就出走了呢?方东平嘴里“哦哦哦”地应付着,心里却觉得这话说得没道理。但他不想反驳,他看到平日里凶悍无比的李主任,此时软弱得像个婴儿,边上马书记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政委说小方啊,你要全力以赴,尽心尽力——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几次欲言又止;局长则阴沉着脸,闷头吸烟,最后挥一挥手,像赶一只蝇子,说:去吧!去吧!
胜利失踪第7天,方东平从马书记的常委宿舍楼里出来,回到队里宣布:6•19胜利失踪一案,正式立案侦查。
03
第二天,就有消息过来,说是胜利的失踪和毒品有关。方东平问刘小杰,这是哪儿来的说法?刘小杰说是检察院的人,审一个经济案子,扯葫芦带瓢,带出来这么一句,再问就没有下文了,也可能是不知道吧。方东平二话没说,带着两个人就去了检察院。一问,御酒厂的厂长陈孚林涉嫌受贿,数目大得惊人,经济科的一干人马在五柳山庄包了一个大套间,准备着搞车轮大战呢。就又赶到了五柳山庄,一进去刘小杰就和检察院的人打嘴官司,说是你们倒会享受,包了总统套间了!又说才接了一个举报电话,说是五柳的1102房间大白天搞三陪,我们立马赶过来,再想不到是你们检察院的一帮人,在这儿知法犯法!都是熟人,平日里又都是胡闹惯了的,自然要唇枪舌剑,自卫反击。刘小杰他们待还要再回过去,让方东平阴着脸给喝住了。
御酒厂的厂长陈孚林,这些年都是上马金下马银,走到哪儿都有一帮子前呼后拥的人,这会儿却一个人歪在里间的床上吸烟。见方东平带人进来,赶紧爬起来,迎上去,递烟、点火、笑。
刘小杰趁机报复说:小狗日的陈孚林,栽了?
陈孚林说:开玩笑——开玩笑,问题还没弄清楚嘛,你开什么玩笑嘛!
方东平坐下来,垂着眼自顾吸烟,总有十多分钟,也不看人,也不说话。美国大飞歌的分体空调,发出“日日日”的细微噪音,陈孚林的头上却是雾气腾腾,直冒热汗。
也就是一个多月头里,有人电话举报,说是御酒厂的“小招”住着两个贵州来的酒老板,由酒厂出大价钱包了几只本地鸡,群奸群宿,闹的乌烟瘴气,日夜不宁。举报人在电话里问:吃喝嫖赌全报销,这他娘的到底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方东平带了人去,却让御酒厂保卫科的几个土八路给拦在了大铁门外头,车前灯也让人给踹了。给陈孚林打电话,陈孚林不接;他那个有名的小姘大白鹅,在电话里拿腔作调说,陈总在开会,陈总开会,从来不接电话。方东平当时就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婊子!”再打陈孚林的手机,他居然把手机给关了。这时刘小杰和王英俩人就过来报告,说是陈孚林就站在五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正往这边看呢。一干人听了,头上直冒火星子,就要冲进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就在这时,局长的电话来了。局长让方东平回去,方东平不听;政委夺过对讲机,厉声说:“方东平你给我回来!还反了你了!”
回到局里才知道,主管政法的丁市长,打给局长的电话很不客气,说陈孚林是省人大代表,市政协常委,你们公安局不说保驾护航,整天有事没事去骚扰什么?局长唯唯,丁市长就说,让马书记给你讲话!
马书记就说小王啊,思想得变变啦,人家老陈一年给地方上交8000多万的税呢,你们的“现代”车,不也是人家赞助的吗?
局长能敷衍丁市长,却不敢敷衍马书记,在宋城谁不知道,他小王是马书记线上的人?没有马书记,他王群山本事再大,也轮不上他来坐公安局长这把交椅啊。也知道方东平不怎么听自己的,就也学着丁市长的手段,让政委和他说话。
因为有先前这一段,方东平这回就憋着劲,要拿捏拿捏陈孚林个狗日的,好好出出那天的鸟气。陈孚林却憋不住了,给刘小杰上烟,差点燎了自己的眉毛,让刘小杰十分地看他不起:你个熊样,才进来几天啊,先前的威风哪去了?
直到这时候,方东平才开口问道:老陈啊,说是胜利沾上了贩毒,怎么回事啊?就听见陈孚林“呼”地喘出一口大气,叫了一声:“哎哟我的妈呀!”是把心放进肚里的意思。
反反复复问了几遍,陈孚林只是说,有一回在酒厂“小招”喝酒,刚巧胜利那天也在,席间,一个四川来的客户,听说是市里马书记的大公子,就多看了他几眼。散了席,那人悄悄和陈孚林说,这马大公子,怕是抽几口吧?又说,让你儿子以后少沾他!就这些。昨天也是闲扯,说到胜利失踪有日子了,我就多了一句嘴,说别是沾上了贩毒,让人给灭了吧?
一出来刘小杰两个就埋怨,说是瞎耽误功夫,没啥价值:胜利生就那么一张土灰脸子,他爹也就是那么一张土灰脸子!方东平说这个不用你们多嘴我也知道,我来之前就知道胜利和毒品无关。刘小杰说那你为杀还来啊?方东平说线索嘛,小杰你们记住了:“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这要成为一种意识,一种自觉!”
接着就吩咐:王英从明天开始,你给我着手调查陈孚林,他不是夸口不怕公安局,就怕检察院吗?看他刚才见我的那个样子,只怕在经济问题之外,还有什么刑事案子隐着!俩人一听,不得不佩服队长眼毒,说陈孚林可不比胜利,真要挖出点什么来,那可就是打个兔子套出狼了。一路说着,就回到了队里,进门就看见田大妹大腿架在二腿上,大模大式地坐那里吸烟。方东平先就皱了皱眉头,不耐烦的意思。田大妹说方哥,我来自首,我把马胜利给杀了,还割了他王八犊子的鸡巴!说着扔过来一个塑料袋,刘小杰要看,让方东平给瞪回去了。屋里坐的几个人想笑,看看队长的脸色,赶紧憋住。
昨天,田大妹就来胡闹过一回了,说她把胜利大卸八块,一钩子卖给了城东的汤锅刘。结果不到一天就传得沸反盈天,说是城东的刘小瞎子卤了人肉卖,前后一共杀过17个人,才要宰这第18个,一不留神让他跑了。现在全国都发了通缉令,通缉这个九十年代的孙二娘,车站码头眼下全都布了哨,别说他刘小瞎子眼神不济,就是不瞎,也插翅难逃了。谣诼纷传,一时人心惶惶,真假莫辨。市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主管政法的马书记却意外地没有到场。丁市长怒气冲冲,把局里几个头头熊得帽子都戴不住,末了借题发挥说,公安局不是一直都是马书记的自留园子吗?怎么这会子该卖力气不卖力气了?又说,你们刑警队的小方,省厅表彰的人物,十大杰出青年,这回为什么这么延误?又呵斥政委说:让他给我限期破案!
因为方东平就坐在政委的边上,丁市长也不是看不见,所以这样的语气就形同藐视,让方东平如坐针毡。想站起来分辨几句,想想又算了,他和马书记狗咬狗,自己又何苦去伸这个头呢。
丁市长和马书记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宋城尽人皆知。马书记是由县城关派出所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一市三县经营多年,系统内部更是盘根错节。别说丁市长一个没进常委的外来户副市长,就是市委书记陈一把,要想动一动市县一级的公安班子,最后也还得马书记点头。所以丁市长分管政法,很多时候,说话就不怎么算话。上一回市里决定组建巡警队伍,一共50个编制,市里的头头脑脑倒写来了一百多张条子,丁市长的条子,不知怎么就让局长压在了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不止一个人看到。小报告打到了丁市长那里,丁市长很有涵养,笑笑,不言语;倒是王群山知道后,直后悔自己嫩了,政治上不成熟。
因为有这样复杂的背景,在胜利的案子里,方东平就格外不愿意田大妹来添乱。方东平说你回去大妹,胜利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后来也不能全怪胜利啊。田大妹就骂:我操他马胜利的妈——我操他亲妈!边上的人就都上来劝,要架她出屋;田大妹不走,一边踢腾桌子,一边还骂不绝口。
胜利刚刚退伍回来时,和田大妹谈过一阵子恋爱。因为和田大妹的哥哥田铿是警校同学,方东平见了面就也大妹大妹地叫,田大妹就喊他“方哥”。后来胜利的妈李主任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骂田大妹“婊子”,田大妹赌气,怀孕7个月了不去做人流,事情就闹大了。田铿性子暴,一言不合,拔出枪来威胁胜利,结果背了个处分,不久就被清理出公安队伍。田大妹引产之后,破罐子破摔,做起了皮肉生意,劳教所出出进进,也不知是几进宫了。
田大妹走后,想到田铿,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就有些沉闷。方东平想田大妹算是给毁了。又想,若是当初平平安安嫁给胜利,胜利也许不会像后来这样,走马灯一样地换女朋友吧?记得头一回扫黄,稀里糊涂把田大妹也裹了进去,胜利看到几乎是一丝不挂的田大妹,一边失声痛哭,一边打自己的脸。胜利是真心喜欢大妹的,胜利算是让他妈给毁了。想到这里,方东平很有些气愤,他甚至有些节外生枝地想:他妈的,女人是不能掌权!
04
这天一回到队里,方东平就接到眼线的电话,说是有人看见,胜利失踪的头一天晚上,和一个小妞往城东方向去了。因为当时他们正走在树荫底下,也没能没看清那丫头的脸面。放下电话,方东平想,这么看来,胜利的失踪,还是和女人有关。
田大妹之后,胜利先后和11个女孩谈过恋爱。大多数都是一些胜利在舞厅里结识的小丫头片子,在方东平看来,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青春烂漫。时间都不长,仨月俩月的有,十天八天的也有,最长的一个,也没超过半年。记得那时刘小杰和胜利开玩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哟!胜利,又换了一件新衣裳!是说胜利换对象和换衣裳似的,随便。在这些女孩身上,胜利好像也都不大上心,都是正兴致勃勃地谈着呢,突然就又兴致勃勃地散了。也没有哪一个丫头像田大妹那样性情刚烈,因此也没有惹上什么麻烦。对这11个人进行调查,基本上排除了和胜利的失踪有关。
现在又有一个女孩出现了,胜利会跟着她到哪里去呢?依胜利那样的心性脾气,若是恋爱,一定是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么也就是说,她和胜利是刚刚认识,或者,干脆就是一般关系?
下意识里,方东平想,胜利已经命归黄泉。
据线人说,那天晚上,胜利他们是往城东走,城东的“蓝梦”舞厅,是胜利常去的地方。这么想着,方东平就说:走!刘小杰,到“蓝梦”去看看!
就在他们匆匆走进舞厅大门的时候,迎面遇见麻三拥着一个女孩出来。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方东平感觉那女孩求助般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方东平心里一颤。
所以后来他们根本就没往舞厅里进,紧接着就摸到了城东的花园小区,那里有麻三的一个窝点。
麻三在这座城市,也是有名的一霸。麻三的爹娘死得早,他幼年起就跟着本房的一个瘸腿大爷屠狗为生,人称狗肉麻三,打小就是个祸害。他要说看中了谁家的狗,谁就得乖乖儿地给他送去,钱么,他想给就给,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不给,也没人敢要。城东上郢子的老憨,也是这一方出了名的孤鬼流汉,不知怎么就和麻三较上了劲,一天在酒桌上夸口,说是麻三要是敢动我的大虎,就算他尿得比我高!大虎是老憨的爱犬,一条杂种狼狗,老憨走动带着,身架子大得像头小牛犊子。谁知说这话没几天,大虎就让麻三给生生地扎死在了老憨的大门脸子上,用的是一把三角刮刀。
花园小区住着不少麻三这样的暴发户,所以家家在铁门钢窗之外,还都蒙上一层金属网,看着像是动物园里的兽笼子。刘小杰说改革改革,他妈的富起来的都是这帮人渣!
方东平说别说话!
果不其然,麻三房间里,有女人“嘤嘤”的哭声传出来。
方东平喊:麻三,开门——把门打开!
麻三不理,方东平气了,退后一步,猛一抬腿,一脚就踹断了麻三家的防盗链。进去一看,一个姑娘一丝不挂,曲绻在地板上发抖。
方东平说怎么样啊麻三?我说过,你早晚得栽在我的手里,这话不假吧?
“这是我对象!”麻三抗声辩道,又说:“恋爱自由!”
刘小杰听了,觉得好笑,刘小杰说麻三,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我们的神圣职责,就是专门对付你这样的人渣!
说着一抬手,“咔嗒”一声,把他给拷上了。
这么一折腾,“蓝梦”是去不成了,方东平就告诉刘小杰,让他把去王庄看守所摸排的人全都撤回来,撒到各个歌舞厅去。
这一夜,方东平就在队里坐着,没有回家。他老婆瞿红帆,又到省城拍专题去了,家也没有个家样,回去不够生气的,不如不回去。结婚这么多年,也没个孩子扯着拽着,夫妻关系就单薄得有近于无。开头几年,方东平还提提,现在时间长了,也懒得再说什么了。有时也真想有个孩子来肯定一下自己的身份,可瞿红帆怎么说?瞿红帆说:不行不行!今年不行!
那么哪一年才行呢?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有时忍不住要生出孬心,想:这娘们,别是怕有了孩子,不好离婚吧?
瞿红帆是宋城电视台首屈一指的女编导,在外边不怎么样的电视电影节上,得过几个不怎么样的奖项。她的摄像比她小两岁,一天瞿姐瞿姐地叫着,对她很是忠心。都传说他们有私情。他们合作的文化专题片,拍得很有品位,让方东平一见之下,十分讶然,仿佛不敢相信这样风格的东西,是自己的老婆拍出来的。瞿红帆的社会专题,角度尖新,言辞激烈,方东平是佩服的。队里的秀才王英,喜欢当面拍马屁,多次说我们瞿姐的脑袋瓜子,看社会那个深刻,嘿!要是来了我们刑警队,咱们全都得失业了!又讨好地笑,说队长,连你也不行!但方东平从来都不知道,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瞿红帆,还有那样温柔安静的内心。天地苍茫,山林白皑皑一片,瞿红帆站在飘飘白雪中说,这就是白园。深刻而单调的画面,勾勒一般地在眼前掠过,瞿红帆退到画面之外,说你看,诗人白居易的身影越走越远了,往事,越千年。
瞿红帆的声音柔美低浑,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悲凉感。
所以方东平时常想:我不了解瞿红帆。
他点起一支烟,望着它们一缕一缕地袅袅上升,觉得自己的思绪也跟着飘出去很远。不上案子的晚上,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连续不断抽烟。不开灯,就这么一个人在黑夜里坐着,看手头的烟火在眼前一明一灭。周围是一片死寂,有英雄末路的味道,慢慢地,还会有一丝中年男人的倦怠,一点一点地袭上心来。
把胜利的案子了结了,自己也歇一歇。
那个熊副局,提就提,不提也算球!
这么想着,不觉心头一宽。
05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案子毫无进展。马书记虽说不出面,李主任却是天天打来电话,而且回回都是指着名地找王群山,把个局长彻底愁成了刀条脸。方东平也是焦苦万分,情绪日益浮躁,几次自问:是不是定成情杀或与情杀有关的仇杀,方向错了?
那个神秘女孩始终没有找到,好比太阳底下的一滴水,刚一出现,就蒸发在空气里了。
要不就换换思路,仍然从毒品这一块入手?但方东平随即就给否定了。他觉得即使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林肯的嗅觉。林肯可是名犬之后,受过毒品搜索方面的正规训练,而且若要说胜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参与贩毒,自己还一无所察,那对他方东平,对他们刑警队,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吗?
正这么苦思冥想茫无头绪之际,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把方东平吓了一跳。抓起电话,就听得那头河东乡派出所的所长程强气急败坏,说东平快、快!你快一点——胜利找到了!
两分钟内,法医、痕迹、摄影等等技术人员,全都武装整齐地跑出去,老张把车子也已经发动起来了。刘小杰牵着林肯,候在车门边上,一脸的焦急。方东平拍拍林肯的脑袋,林肯“嗖”地一窜,就稳稳当当地蹲在了后排车座上。
扒出来的胜利,已经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河东所的程强所长,是从尸首那身警服上认出胜利的。发现尸体的小王家村的王疙瘩老汉,蹴在地边上战战兢兢,见方东平过来,赶忙趋上前来,战战兢兢地问:“队长,咱这会子……可是能家走了吧?
一看老汉畏怯的神色,方东平就知道,二强子又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了。不过这会子也顾不得说他,就安慰老汉说:大爷,别怕,你把经过再说一遍。
原来一大清早,老汉就起来割牛草,现如今农村里也都使一些锄草剂啥的化学东西,草也不好割了。老汉带着条黑狗,寻寻觅觅,遛遛达达,不觉就走出庄外十多里地。才说这沟岔子边上草厚,准备吸袋烟再割,就听得黑狗在那边狂吠,过去一看,扒出来一只手。
站起来看看,方东平发现这里地处苏豫皖三省交界,四不粘连,离市区少说也有小百十里地,人迹罕至。夏季雨稠,已经七八场雨过后,不可能再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了。远处,陇海一线沉沉,一辆火车无声地融入天际。脚底下杂草丛生,一种豌豆粒般大小的不知名小紫花,正一丛一丛开得热闹,但看上去不知为什么,很有些寂寞荒凉。
胜利这四十几天,原来一直就这么一个人,躺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这让方东平难过,也生出一些人生无常的感慨。
“天之一瞬为世,世之一瞬为人。”方东平低声说。
都很诧异,弄不清队长在说什么,但几个人都感到,队长正沉入某种他们说不大清楚的灰暗心境。刘小杰就体谅地说队长,我来吧。又呵斥林肯说:去!一边去!
林肯乖乖地退到一边蹲着,却仍然哈哧哈哧地呻唤,跃跃欲试。方东平知道,刘小杰这是不想用林肯,林肯的鼻子可是上了保险的,腐臭了的胜利,会破坏林肯的嗅觉。胜利额前那一绺子标志性黄发已经枯败,像是一坨子干牛粪,粘在皮肉腐烂的头盖骨上。还记得那是6月初的一天,天气刚刚转热,胜利新理了发回来,夸耀说是广州最新流行的款式,叫什么“独爱额前一绺黄!”一听就是小报记者的语言。都没觉出有什么好看,纷纷攻击说,这种美国球星玩出来的花样,在美国人是潇洒,在胜利,就是不伦不类,崇洋媚外!
而在局里,为了这一撮子黄毛,刑警队让局里的人笑话得抬不起头来。星期一例会上,政委大谈警容风纪,还点名批评了方东平。看那架式,都以为至少也得给胜利一个通报批评吧,谁知只是让他剃成光头了事。
就这一点,直到失踪,胜利也没能执行。
而现在,胜利已经腐烂发绿,方东平再记起来的,都是平日里他身上一些想不起来的好处了。其实胜利就是不长心,浮躁,那也是让他爹妈给惯的。刑警队的车是个能喝的油老虎,有一回三省边界联合行动,居然半路上趴下了,因为没油喝。胜利总是说队长你愁眉苦脸的干啥啊,没油我给你去弄去嘛!问他哪里去弄?他说:我去偷!说着一个劲地坏笑。好事到了胜利嘴里,也办得跟坏事似的,胜利就是这么一个娇生惯养少心没肺的人。
这么想着,方东平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喊了一声:胜利!
胜利似乎动了一动,两只烂成黑窟的眼窝空洞无物。方东平在心里问胜利,说胜利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你放心吧胜利,弟兄们一定给你报这个仇!
刘小杰过来说队长,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那么至少要有两个人,才能把死后的胜利弄到这里来,如果是那个女人,她还应该有一个帮手。
还没从现场回来,队里就都知道胜利已经找到了,大伙心里都很难过。过去一个多月,传言归传言,总觉得胜利还活着,不定哪一天,又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胜利这一找到,希望就算破灭了。刑警队里的弟兄,感情还不比其他,因为面对的常常是一些凶杀抢劫的暴力案件,缉捕搏杀流血负伤是家常便饭,相互间就多一些生死与共的感情。所以王英他们几个都流了眼泪,看见方东平他们回来,情绪都很激动。
方东平一回来就吩咐:给我从6月19号晚上,一寸一寸地往后捋,把所有接触过胜利的人,再给我捋一遍!
胜利妈李主任,已经哭昏过去好几回,见了方东平,仍是哭得说不出话来。方东平说李主任,您再好好回忆回忆,头天晚上,胜利几点钟回的家?他是不是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李主任停住嘘唏,想了想说9点,也许还不到9点,回来就进了他爸的屋,和他爸嚷嚷。我正在看《家有仙妻》,噢,就是那个新加坡的电视剧,也没听清他们吵什么。
进了马书记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方东平提醒自己要冷静再冷静。马书记在气派的大班台后面正襟危坐,对方东平很是客气。但对方东平的询问,他却一口否定。他说我们没吵什么,胜利这孩子就是这样,说话像吵架一样。
方东平很沉着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走了。
感觉上,方东平隐隐觉得马书记一定隐瞒了什么。胜利当晚再次外出,从此杳无音信;而与他刚刚谈过话的马书记,对他的去向,不可能毫不知情,至少也不会毫无觉察。
出来后,他就让刘小杰去电视台,查一查6月19日晚上,他们转播的所有电视节目。刘小杰问电视能有什么问题呢?方东平说还不知道,马书记不是一般的人,我们现在也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在电视台的楼梯口,刘小杰让背着登山包的瞿红帆重重捣了一拳。瞿红帆说刘小杰!你不去抓坏人,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别是来勾引我们电视台漂亮的女主持吧?刘小杰挺高兴,说瞿姐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你一走这么些日子,我们队长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瞿红帆笑,说刘小杰你很会拍马屁,过两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看见瞿红帆,刘小杰有些担心。他觉得总有半年多了,队长的心像是不在心里,有时不上案子,也在队里一坐半夜。有一回,刘小杰和女朋友看完电影回来,路过局门口,看见三楼的办公室里漆黑一片,却有一星星亮光一闪一闪,他不放心,就摸了上去。谁知开门一看,是队长,坐黑暗中抽烟。见刘小杰进去,也不说话。当时刘小杰就想:队长这个样,别是外头有女人了吧?
拿回去的电视节目单,没有什么漏洞,6月19日晚上8点以后,确实有一家地方台,在转播《家有仙妻》。方东平看看那张纸,笑笑,说:这种搞笑片!刘小杰也愤愤,说就是就是!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放这么庸俗的东西,纯粹是污染中国人民的感情!
法医的报告也出来了,胜利的头骨右侧内陷,是被人先用钝器打昏,又用电线勒死的。死后右手食指,被人用利器切了去。就是这一点,让方东平百思不得其解。指纹对于胜利,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切去的只是一根手指呢?那么这种做案手法,究竟表示了什么?
方东平迅速把近几年来发生的肢解案,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什么有关剁指的案例。这是个新秀呢,方东平想,然后很果断地命令刘小杰:把撒到外面摸排的人,都给我撤回来!
联想到死去的胜利,扣得整整齐齐的警服,方东平心里一惊。胜利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胜利几时扣过风纪扣呢?6月19日下午,小雨,那天这座北方小城,很有些凉意。晚上下班时,方东平清请楚楚地记得,胜利是咧着怀走的。胜利咧着怀,一边戴头盔一边说拜拜了队长!然后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风鼓起胜利的衣襟,胜利从此就消失在6月19日的晚风里。
方东平感到,他似乎找到了什么,他觉得某种意念正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清晰。案犯整洁、从容、手法细腻。而且——方东平闭上眼睛,努力用心去捕捉——而且这个案犯,是读过不少书的。方东平一跃而起,去找内勤柳鸣。
06
很早以来,在这座城市里,就有一种传言,说是全市几百个处级以上干部,人人在方东平手里,都有一份特别档案。谁爱好什么,忌讳什么,谁的舅爷表姑奶奶在京城或是省里当着什么样的官,谁在深圳嫖过娼,进过性病防治所,甚至连孩子是你自己的种还是人家的种,你自己不知道吧?方东平的特别档案里,可都给你记着呢。因此市里的干部见了方东平,全都热烈地握手,抓住不放,特别夸张地笑,一边偷看他的脸色。几次提副局,都让莫名其妙地打回来,就更坚定了人们关于特别档案的说法。有人就说,小狗日的方东平,看怎么着?人算不如天算吧?
对这些说法,方东平一概置之不理。他手里是有一个自建的资料库,说特别档案也罢,黑名单也罢,反正要是让他们本人看了,不止一个人得吓昏过去。有一回政委半真半假地问:“小方啊,给我老头子……建了什么档啊?”方东平说政委,您早先的媳妇叫春花。政委吓一跳,他早先的媳妇是叫春花,父母包办,可过门没几天就病死了,那还是他在关外干井下工时的事情。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这么些年,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不知这小方是从那儿知道的?
一进去,内勤小柳就递过来一杯热茶。看是小柳自己的杯子,方东平没喝,但又不好马上放下,就在手里端了一会儿。看见柳鸣又是那么两眼痴呆呆地看着自己,方东平很烦,也有点发慌,赶紧把眼皮垂下来了。多年来瞿红帆金戈铁马的方式,已经使得方东平羞于面对女性的柔情,所以在柳鸣的注视下,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方东平说小柳你去查查胜利,看他的同学中,有哪些是念了大学的?
说着,就点起了一支烟。
柳鸣并不马上就去,而是柔下声来说,队长,把烟戒了吧。方东平一听,转身就往外走,只听得柳鸣跟在身后说,戒了吧队长,啊?
柳鸣一定又是眼泪汪汪的了,方东平心里有一种很烦躁的情绪涌上来。他想我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功不成名不就,你恋我个什么劲儿呀!
队里的弟兄,也都知道小柳对队长的那点心思,但没有一个人敢挑明了。生活中的方东平,是过于严肃了,再说这样的事,也不能说啊。方东平也知道,自己不该一见了小柳就板起一张脸,但自己是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和人家一个没结过婚的小丫头瞎罗罗,不是毁人家一辈子么?而且在一个队里工作,内勤暗恋队长,这真成了瞿红帆嘲笑的庸俗电视剧了。
电脑里调出来的胜利资料,薄薄的几页,就是一些比一般履历稍稍复杂一点的东西。其实方东平的自建库,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神秘。而且在过去的几年中,方东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手下,有一天也会被人谋杀。
因此当柳鸣把这几页纸递过来时,先就担忧地说队长,你也别太灰心了,关于胜利,我再去查。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低声说队长,你瘦了。
方东平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是过于冷酷了。但是不冷酷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因为自己,陷得够深的了。这么想着,方东平不由得就觉得燠热,出了一身的汗,一时也找不到话说。这时柳鸣已经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他,气氛就有些尴尬。
想了想,方东平决定还是把话挑明了,让她冷了这份心。于是单刀直入,说小柳,小杰你是知道的,人,不错;对你,也不错,这样,我给你们做个红娘怎么样啊?
毕竟心虚,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躲着柳鸣的眼睛。半天不见回话,再抬头看时,柳鸣已是泪流满面了。
方东平惊慌失措,他觉得柳鸣这么一句话不说,光“啪哒、啪哒”一滴一滴往下掉眼泪的样子,特别让他受不了。想劝又不知怎么劝,又不能去给她擦眼泪,楞怔了一会儿,侧起身子,从她边上走过去了。
到了外面直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她说这个话。这是什么时候啊,胜利还死不瞑目呢,你还有闲心说这个?方东平狠狠地扔了烟蒂,让最后吸进去的那口烟,在肺里缓缓地转了一圈,再次警告自己说:你必须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他决定回家去看看。
瞿红帆回来了,正在家整理带回来的素材带,这让他感到意外。对于他的到来,瞿红帆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方东平就有点恼火。方东平问你打算拿什么来喂饱你的丈夫啊?瞿红帆说出去,出去,出去!你烦不烦啊?
方东平想这娘们哪还有点娘们的样子?摊上这样的娘们,我他妈真该出去婚外恋!
但随即方东平就对她感激莫名了,因为在瞿红帆的素材带上,他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瞿红帆这回出去,是到省城的几所大学搞一个女大学生婚恋观方面的专题,用黑白胶片,据说是为了追求纪实风格。走之前心潮澎湃,和方东平滔滔不绝,谈了半夜大陆独立制片运动的代表人物吴文光,说他的最新记录片《最后的梦想者》,标示着一种新的制片方式和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审美理念。瞿红帆谈起这些来,难免张牙舞爪。所以方东平懒得理她,假装睡觉。他想什么狗屁独立制片人运动,其实就是地下电影,吴文光我也不是不知道,不就是个浪迹京城的盲流吗?外国人吹他,纯他妈别有用心!要叫方东平用治安的眼光看,就该把他这一号的,统统赶出北京,省得他们在伟大首都瞎捣乱!
这回瞿红帆和她的摄像,也是去“作”一部“新记录片运动”那样的片子,白日做梦,想着也去一个什么国际电视节上,骗回一个什么大奖。要“作”得“糙”一点,瞿红帆说,“糙”是“新记录片运动”表达世界的独特方式,瞿红帆又说。
现在这些被瞿红帆有意“作”得很“糙”的女大学生,正在画面上假装看书,或假装沉思。当一个长发中分,文文弱弱又毫无修饰的女生在画面上一晃而过时,方东平立即断定,自己在宋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胜利的家中,见过这个女孩。
所以他非常难得地,在瞿红帆光洁的前额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除了婚前,他好象都有一千年没有吻过瞿红帆了,瞿红帆不是那种让男人怜惜的女人。“千年等一回”,他想起一句流行歌词,不由得想笑。想想不对,应该是“千年等一会”,白素贞和许仙,是千年相会,以了前缘,怎么能是“一回”呢?他娘的香港电视剧,尽弄些不通的歌词。
这回轮到瞿红帆吃惊了,瞿红帆说发什么神经啊?案子有进展了?方东平说当然,夫人!因此夫人,请允许我向您跪安。
这就是方东平的小幽默。
每当方东平急于从家里脱身时,他总是要向瞿红帆跪安。当然不会是真的下跪,不过一句略带揶揄的宫廷用语,却足以满足瞿红帆的虚荣心。“女人是虚荣的动物”,方东平想起一句不知从那里看来的话,心想这真是至理名言。就是在男人堆里也要抓尖逞强的瞿红帆,不是也一样脱不掉女人虚荣的本性吗?
现在他要一个人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这个画面上的女孩好好在脑子里过上一遍。时间不会太久,绝不超过两年。但是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去的胜利家呢?当时的具体情形又是怎样?捕捉记忆深处的信息,得有一个好心境,因此这样的时候,最好离张牙舞爪的瞿红帆远一点。
07
一开始,方东平想,瞿红帆素材带上的那个女学生,会不会和胜利谈过恋爱?但他随即就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那样素净的女孩子,胜利一般不会喜欢。而且胜利恋爱,从来都是大马金刀大张旗鼓,胜利的方式,谁也不能改变。
那么自己怎么会认为,这个女学生,曾经出现在胜利家呢?方东平心里一团乱麻。她微微侧着脸,仿佛凝神谛听着什么声音,瀑布一般的长发垂下来,将脸上的表情遮盖。突然,似一道闪电闪过,方东平一下记起了当时的情景。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一个晚上,自己从胜利家客厅走出来,拉开门时,却见一个女孩站在大门口,看见方东平,有些意意迟迟地问:请问,这是马书记的家吗?
是的,她问的是“这是马书记的家”,而不是问“这是不是马胜利的家”。那次她也是这么低着头,站着,微微侧着脸,瀑布般的黑发披下来,掩住了脸上的表情。虽然只是那么一眼,方东平还是记住了这种特别的姿态,感觉上,这样的女孩,已经离时代很远很远了。
现在可以肯定,女孩是第一次去马书记家。
本来柳鸣调查来的材料,几乎动摇了方东平的判断,因为她呈上来的材料说,胜利虽然有不少读过大学的同学,有的还读了硕士,但这些人多年来和胜利几乎毫无来往。有一个叫顾山的,上海交大毕业,后来进了浦东的合资企业,曾给胜利打过几个电话,想合伙往南方倒腾大米,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谈成。案发这一段,此人虽然滞留其宋城的父母家中,但无做案动机;而非有深仇大恨,胜利不会有那样的死法。
而现在,案子终于有了转机,一个从未进入方东平侦查视野的女大学生出现了。十分可能,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女人。而且死者身上留下的细腻痕迹,不是正显示了智能犯罪和女性犯罪的双重特点吗?
隐隐地,方东平有些兴奋,他想我们前一阶段的方向真的是错了。宋城弹丸之地,罪犯若是真在这里,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摸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方东平自信,对于罪犯,自己是有一种本能的警觉的。
负责调查马书记的人,悄悄进来说,昨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李主任和马书记哭闹,反反复复地说这下你该称心如意了吧?听口气,是指胜利的死。
一听这话,方东平霍然而惊。马书记只有胜利一个儿子,死了就是断了马家的血脉,这是扯心牵肺的创痛,怎么会称心如意?李主任是有名的悍妇,处在丧子的悲痛之中,和丈夫说话难免无理取闹,但什么话不好说,单单要说“称心如意”这么个词呢?除非,方东平近乎荒唐地想:除非在胜利之外,在和李主任之外,马书记还有一个儿子。
这真有些匪夷所思了,方东平决定还是自己留下来,让刘小杰和王英两个去省城调查那个女大学生。现在看来问题要复杂得多,胜利的死,也可能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家族原因。
凭感觉,方东平觉得马书记对他安排的秘密调查,已经有所觉察。马书记一生,惯对宦海惊涛,而能屡屡化险为夷,靠的是处变不惊。胜利的死,放在别人身上,早就精神崩溃了,至少也是萎靡不振,而马书记却能举止镇静若常,外表看不出什么变化。
从马书记的脸上,你别打算看出他的内心。
在马书记漫长的仕途中,有一步至关重要,那就是由县公安局副局长,一跃两大步,升任市公安局副局长。而在此之前,他曾在城关派出所趴了近十年。城关派出所所长,一方土地,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全是在那十年里打下的根基。而自己,方东平想,自己恰恰忽略了对他这一重要时期的调查。
今天早上上班时,在路上,方东平遇见了马书记的车。马书记的车子似乎停了一下,十分之一秒,一刹那。方东平能够想像,马书记如何向司机做了一个手势,又如何摆摆手,于是,马书记性能良好的公爵王,就停顿了常人不易觉察的十分之一秒。
彼此都是公安。
方东平目前还不敢肯定,对马书记的调查会有什么结果。也可能毫无所获,也可能方向根本就错了。但是刑侦中大量存在的,就是这样一些琐碎的、毫无价值的调查。刑侦就是要在这种茫无头绪中一点一点排除,最后理出线索。
刘小杰他们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打来电话,说是那个长头发的小丫头片子找到了,是经济学院92级的学生,叫胡春风。不过可能没什么价值,外省人,在宋城无亲无故。而且据她自己说,不认识什么马胜利,也从未到过宋城。
方东平指示:别理她,给我盯着!就把电话挂了。
回转身,就看见政委很严肃地站在门口。政委平常日子,总是慈眉善目,因此只要一板脸,就是有什么比较严重的情况发生了。方东平很自觉地跟在政委后面,往他的办公室走。政委说小方,你简直胡闹!你总不能一点也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吧?
一听这话,方定平就知道,调查马书记的事发了。但他不想解释。政委一辈子勤勤恳恳,无帮无派,他不想连累他。他也知道,局党委提他副局的报告,最近又报上去了,这对他,是一个关键。他今年34岁,今年不提,明年一过35,这班车就算赶不上趟了。
但胜利的案子,更确切地说是胜利的死,对他触动很大。他觉得那种自干公安以来,就始终萦绕于心的强烈的权力意识,正在一点一点淡去。他近来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就这么一辈子当一个普通刑警,不也很好吗?
这样一念之转,他答应了政委,停止对马书记的调查。其实,我也只是想从家庭或社会关系入手,来扩大一点范围。他给政委解释。
政委听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政委说小方你调查什么?你知道得少一点,还少生一点气,少伤一些心。你看看眼前这个社会,这些个人,唉!很伤感地摆摆手,说不下去了。
看到白发盈头的政委这么沉重,方东平很难过。方东平想人是不能太善良了,太善良,这官就没法当了。像政委这样,不收礼也不送礼,人家挤他,他不敢挤人,在白刃相向的官场上,这不是活受罪吗?
而且看政委欲言又难言的样子,马书记在官场上,一定有不少鲜为人知的隐情。政委不让我碰马书记,是怕我骑虎难下吧。反正这些我也不去管他了,方东平想,只要和胜利的案子无关,他违纪有纪委,犯法有检察院,我一个普通公安,管那么多干什么?
本来,胜利刚死时,就有人背后议论,说这叫“天报”,是“老天有眼”!说这话的,在方东平看来,无疑是马书记官场上的政敌,不足为凭,因此一直也不以为意。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根据刘小杰又反馈过来的情报,方东平原先所做的那个长发女孩是马书记私生女的设想,显然不成立。回过头来再想,方东平不得不承认,这种议论,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那就是胜利在自身之外,会不会因为他父亲的原因,无意间被卷进了某种恩怨,成了牺牲品?
这想法让方东平吓了一跳,真要是那样,可就太可怕了。
而现在,方东平则不得不中断对马书记的调查。
因为案子没有进展,这几天刑警队的人,全都耷拉着脑袋。连续多少天的调查,十几个人的劳动,算算又都泡汤了。柳鸣怎么说来着?柳鸣说队长,你让我重点调查的那十年,马书记在干城关派出所所长期间,没有发现他的私生活中,有女人出现。又说,像马书记那样利欲熏心的人,一心一意往上爬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影响自己的前程?
不知是多心还是怎么的,方东平觉得柳鸣这话,语涉讥讽。小柳说话,一向平和,方东平想,怎么这一回突然说出这么言辞激烈的话来?
08
就在这时,有人来劝方东平赶紧去省城走一趟,活动活动。省厅刑侦处的王处长不是对你挺欣赏吗?最好能让他出面,给市委组织部的李部长打声招呼,他们是省委党校同学。来人说东平我可是告诉你,这回不赶趟这辈子就赶不上趟了,你看中央对年龄,要求越来越严。要是这回再提不上去,我的意思,东平你也别干了,你看你报几回打几回,丢人哩。
方东平说哟!你带着小蜜逛深圳、开单间,我没嫌你丢人,你倒嫌我丢人了?
来人连声说别、别、别!东平你说话可不能没轻没重,你是咱市的秘密警察头子,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人家不信,我自己都得先信喽!
来人李浩,市财政局新提的副局长,正春风得意。因为和方东平是没发迹时的朋友,年龄也大差不差,说话就随便。方东平就笑,说你怕啥?你副局也提了,只要把家里嫂子哄好了,天王老子,你也不用怕!
咦?李浩说,东平这你就不懂了,林彪干到副主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想修成正果呢,咱哪能就在这个小小不言的位子上,停滞不前了?说罢作势大笑,一边手舞足蹈。
但胜利的案子,直到现在还没个头绪,方东平觉得这样的时候去活动自己的事情,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也于心不忍呀。李浩说胜利的案子,算个鸟!你看他爹那个阴死阳活的熊样,都说你是他的人哩,他有多少好处搁你身上了?
马书记不分管财政,所以李浩就不尿他。而且方东平知道,李浩这是背后日朝廷呢,真要见了马书记,他照样溜须拍马。
但不管怎么说,方东平的心思,还是有点活动了。他想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吧?按说一个小小的刑警队长,也就是旧戏文里的捕头,能有多大的前程,就让自己这么牵挂不下了?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不论官大官小,你只要干上几年,都会无意间染上官瘾;而官瘾如毒瘾,你只要染上了,就不会越来越小,只会越来越大。戒毒谁不想戒?只是意志薄弱,戒不掉罢了。就像自己戒官,不是不想戒,也是戒不掉。听说海洛因的戒断期为六年,方东平想,官瘾要彻底戒断,怕是最少要十年的时间。要不汉语言中,就不会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十年河东转河西”这样的成语出现。尤其是遇上刚刚过足了一把官瘾的李浩,方东平觉得,原先让自己硬压下去的那一点点做官的瘾头,“忽啦”一声又给勾上来了。
再说,自己手底下的两个人,不是还在省城盯着呢吗,也真该去看看。方东平这样安慰自己说。
一到就直奔经济学院,刘小杰两个,已经在那猫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猫得拉秧子瓜似的,无精打采。而且学院保卫处的处长是个麻将痞子,引诱他们赌钱,几场下来,俩人输得都快没吃饭的钱了。所以一看方东平去了,就有一种重新找到党的感觉。刘小杰说哎哟我的妈呀,队长你可来了。胡春风这个丫头天天上医院去侍侯她对象,我看没戏!
有戏没戏,得听我说,对吧王英?方东平开了句玩笑。王英笑着说行啊队长,怎么这么好的心情?
方东平轻易不张笑脸,开句玩笑十分难得,所以几个人都很高兴。中午就在学院东门外的小吃摊子上要了几个菜,几瓶啤酒,对着吹喇叭。正吃着,就看见胡春风打着把小洋伞,风摆杨柳一般地走过去,看样子又是去医院。
方东平说这个丫头我肯定见过,刘小杰你们被骗了。
刘小杰仍然随着胡春风的身影,不错眼珠儿地看,听队长这么一说,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就答非所问地说:她这么大热天的也披散着头发,热不热呀?
方东平有些不满,埋怨说医院里睡着的是个什么人?这么重要的人物出现,你们怎么也不去调查?又说:刘小杰我看你是越来越没成算了!
王英说怎么没查?不是说了嘛,是胡春风的对象,叫林华。还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呢,一表人才,可惜又是哈尔滨人,和咱宋城没啥关系。
方东平不信,他说我有预感,我们正在接近什么。说着饭也不愿吃了,要去医院。
林华的主治医生,是一个谨慎的中年人,看样子对方东平他们很有戒心,不愿说什么。方东平决定吓唬吓唬他。
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凶杀案,你的病人有可能和案子有牵连。
那医生一听,俩眼瞪得牛卵子一样大,显出很吃惊的神色。
据医生说,五天前,病人刚一入院时,是因为持续不断的呕吐。吃饭也吐,喝水也吐,不吃不喝仍然吐。但B超、CT都作了,还作了磁共振,没有发现什么。现在看来,这种呕吐,极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心理方面的原因,我们通常把它叫做神经性呕吐。
出于心理方面的原因?那么是什么心理方面的原因,诱使本来好好的林华,突然间一见食物就条件反射般地呕吐不止呢?五天前,也就是刘小杰他们正面接触胡春风的第三天,这恐怕不能看作是简单的巧合吧?
胡春风的年级辅导员,是一个年近50的女同志,说话柔声细语,像哄小孩,让方东平很感拘束。据她说,胡春风的学习很好,英语已经过了六级了,这在大三的学生中是不多见的。就是不乐意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一直比较沉默。现在的学校里,有很多社团,听说“浅草”诗社找过她几回,她也不参加。噢,她的诗写得不错,在外面发表过。女教师这样补充。
那么是不是她性格就是这样呢?方东平问。
不,女教师说。胡春风一入学时,还是很活泼的。我后来也和她谈过,让她放下包袱,其实现在的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政治歧视了。
噢?政治歧视?方东平很讶然,他问政治歧视,具体指的是什么?
女教师叹了口气,显出不忍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因为她父亲,她的父亲,前些年牵扯到一个经济案子里,没等判刑,就病死在牢里了。
病死在牢里,叫瘐毙,方东平没有想到,看上去清新如晨露的女大学生胡春风,会有一个瘐毙的父亲。他想那一定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这样的仇恨,是足以引发犯罪的。
调出胡春风的学生档案,一眼就看出,父亲一栏里,填的名字是胡杨。方东平觉得这两个字很熟,一时又回忆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会就憋出一头的汗。哪知去问刘小杰,刘小杰口气轻松地说:噢,胡杨,这不是那个通缉犯吗!
原来是他!方东平记起来了,此人是东北的一个粮食贩子,打出的牌子,好象是叫什么东北粮贸总公司,主营红粮生意,和中原几家有名的大酒厂,都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年前,作为经济要案的在逃犯,方东平曾收到过关于他的通缉令。
现在方东平知道该把重点放在谁身上了。他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让“情杀”的思路牵着自己走这么远。虽然从表面看来,人物关系仍然是云遮雾罩,但他坚信,自己这回,真的是在一步一步接近了案子的核心。
给我盯牢林华!他交代两个手下,要杀胜利,光凭弱不禁风的胡春风是不行的,她得有帮手,而唯一的帮手,只能是这个林华!
交代完了以后,也顾不得上省厅去活动自己的事了,连夜就往回赶。
调出两年前的通缉令,方东平重又感到一种惋惜。通缉令上的胡杨剑眉入鬓,两眼炯炯有神,是一个极具魅力的中年男人,和方东平看惯了的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大款形象,相去甚远。在与中原几家酒厂的红粮生意中,此人涉嫌行贿受贿,总额高达600多万元。案发后潜逃,而存在着的种种迹象表明,在逃期间,他极有可能来过宋城。
那么如果他来宋城,他是去找谁呢?是去找马书记,还是去找御酒厂的陈孚林?
一个多月不见,陈孚林已经委靡得不行了,乍一看,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公鸡。检察院的伙计们,自有一套和公安不同的办案方式,整天软磨硬泡,抽烟喝茶,扯闲篇,拉大呱,实际上每句话里都暗藏着地雷,你一不小心就踩响了。陈孚林可能是经不住这种诱供方式,已经踩响了不少颗雷,所以见了方东平,就草木皆兵的样子。
问到胡杨,他先用手在脸上胡撸了几把,镇定一下情绪,才说不记得这个人了,人来客往,人多哩,哪能都记得?我一天撒出去多半盒子名片,见过一面也是有的。
方东平就笑笑,知道这陈孚林虽然萎了,也还不是一颗好剃的头。再想想,再想想,先不忙封口。方东平点他一句,我知道,你厂里进红粮这样的大事,都是你一锤子定音。
看陈孚林又要张嘴分辩,他把两手往下按了按,是一种稍安勿躁的手势。
陈孚林就吭哧吭哧,一个劲地抽烟。磨到快吃饭时候,方东平又点了他一句:陈孚林,是马书记写的条子吧?
陈孚林一惊,连忙把眼闪到一边。
其实方东平也是推断,这是一种很冒险的提问方法。现在看陈孚林躲躲闪闪的神色,就不再客气,厉声说陈孚林!这个姓胡的,和胜利的案子有关,我希望你在经济之外,不要再牵扯到人命案子中去!
陈孚林就彻底崩溃了,交待说,马书记写了条子来,说是一个朋友,让以每斤高于市价8分钱的价格,进这个人的红粮,前后一共进了400多万斤。光在这一个人手上,酒厂就损失了近百万元。又洗刷自己:我可是一分钱好处也没落着啊!
从五柳山庄的空调房间出来,一步跨进白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方东平感到头晕目眩。他想,胜利的案子快要了结了。随即又想,我方东平的前程,怕也要葬送在这个案子上了。
09
所以在正式审讯之前,方东平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黑着灯坐到深夜,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抽了两盒烟。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想透彻了,案子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已是了然于心。因此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他决定审讯时只用柳鸣做记录,其余的,包括一直参与此案的刘小杰和王英,都严禁他们到审讯室来。
胡春风低着头,含着胸,还是那种拘谨而有些羞怯的姿态。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灿然一笑。
是那种瞎子见了也感到眼前一亮的美丽,毫无准备的方东平,倒是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这么一迟疑间,胡春风开口了。胡春风语气平淡,说方队长您确实优秀,我当初就知道,我若有一天败露,必是败露在您的手上。只是,胡春风笑笑,说只是我不明白,我和宋城素无瓜葛,您是怎么盯上我的?
你还记不记得一个电视台的女导演?方东平问,她是我妻子。
胡春风想了一想,就笑了,笑过之后,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天绝我。
据她说瞿红帆去采访时,很多女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镜头跟前凑,她原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所以一直躲着。使她困惑的是,一直躲着镜头走的自己,最终怎么还是走进了镜头?
所以,胡春风有些自嘲地对方东平说:这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想问一句,方东平打断她,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你到马书记家去干什么?
胡春风说不是两年,是一年十一个月零两天,自我父亲入狱,我生命中的一分一秒,都是数过来的。
说着,就有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现在我们知道了,胡春风的父亲胡杨,60年代后期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专业,一向才气自喜。这个人很聪明,从新闻界转入仕途后,也走得很顺,不几年功夫,就干上了市经委副主任。不久改革开放,商海潮涌,他又弃官从商,办起了一家粮贸公司,依然是如鱼得水。胡春风说,她也不知道她父亲最初是通过什么人和马书记挂上关系的,所谓“官场事秘”,但她可以断定,案发后,她父亲潜往宋城,一定是去找马书记。
但是我后来去找他,他一口否定。他还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问我说你是说胡杨?我没有印象了,你看我这记性。不过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吗?
胡春风切齿骂道:这个政治流氓,他在撒谎!他吃了贿赂,却让我父亲蒙冤受屈!
虽然这些早就在推断之中,方东平还是怒不可遏。这样你就杀了胜利?方东平问,你滥杀无辜,畏强凌弱,就算报了父仇,天也不容你!
父债子偿,胡春风平静地回答,就如同父仇子报,这在我也是别无选择。说罢,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方东平,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
方东平感到可怕,他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啊!这女孩不是心理变态,就是神经病!一时心中悲愤莫名,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了。而且他已隐隐感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对她高大英俊的父亲,怀有一种超出父女之间的病态感情。这种深藏于心的畸恋,使她丧心病狂,否则她不会把她无辜的男友,也毫不犹豫地牵扯进去。
但是你为什么不求助于法律呢?明知是毫无意义,方东平还是这样问。而且,方东平万分痛惜地说,而且你还这样漂亮,这样年轻。
“法律?”胡春风很不屑,说法律能罩得住马书记这样的人吗?我父亲一死,死无对证,只能是冤沉大海了。说着,声音渐渐低微,两眼也茫然不知投向何方,眼神渐渐迷离。
方东平只能沉默。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那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心中也曾弥满胡春风一样茫然无助的感觉。且不说行贿者胡杨早已命归黄泉,就是他还活着,在这座城市里,要想对马书记立案侦查,恐怕最终也难以实现。不要忘了,在这座城市,马书记前后经营了近30年,而经营了30年的马书记,已经法力无边。
“只是你,”方东平觉得胸中依然涨满了悲愤:“你为什么要去杀胜利?!”
胡春风笑笑,不作回答。
见她这样,方东平只好说,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剁去胜利的食指?
“他的父亲,”胡春风暴声回答:“他的父亲,曾用这根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滚出去!”
没等她说完,方东平站起身来,使尽全身力气,对准那张美丽的脸,一巴掌掴过去。
当把审讯记录愿封不动地放到政委的办公桌上时,政委正在抽烟。都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政委开口了。政委说小方啊,我老啦,说着摇摇花白的脑袋,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似的,又问:小方你来公安局,也有十好几年了吧?
方东平点点头。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此时此刻,方东平颇能体会政委的心境。政委老了,方东平想,我也老了。千年前廉颇的心情,他一下就感受到了,“尚能饭否”的苍凉,瞬间袭上心头。
沉吟了一会子,方东平很谨慎地说政委,小柳你是知道的,这你可以放心,小杰和小王,也都可以放心。就这样吞吞吐吐,觉得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又坐了一会子,看看政委仍然无话,就悄悄退了出来,临走,把门给带严了。
走出来后,方东平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很蓝很蓝,九月的天空秋高气爽,浮着一团一团的白云。如水的秋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透出久违的凉意。
感觉上,距离胜利失踪的6月19日,已经是十分的遥远了。
谁也没有告诉,方东平独自一人,又来到胜利葬身的地方。
夕阳远山,寂寞虫唱,暮色一片苍茫。
他点起两支香烟,吸一口,然后把其中的一支,插进胜利睡过的坑沿。
就是在这个地方,胜利一个人,睡了40多天。
少心没肺的胜利啊,当你跟着那个漂亮女孩往外走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
而把胜利引向死亡的胡春风,当时也不会知道,她自己其实是和胜利,走在同一条路上吧。
这是不是就是古人所说的天网?
原野平静,方东平眯起眼睛,朝西边看了看,看见夕阳欲坠不坠,橙红鲜艳,如在眼前。方东平想,夕阳是人类透彻的目光。
如水的秋风撩起他的头发,他说胜利,你死得也太冤了。
那种不知名的小紫花,开得依然繁闹,只是方东平知道,在这两个月里,它们一茬一茬,盛盛衰衰,衰衰盛盛,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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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局长宣布:6•19失踪案结案,胜利死于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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