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翻江搅海

　　又一个黎明到来，老吴再次拨通了上级领导的电话，陈述制度被改考绩被调的事实。领导懒洋洋道：老吴啊，你要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因素决定着，你当副校长这些年，每年职评时，一些内部情况还不清楚吗?何必硬钻牛角尖?给自己找难堪?

　　老吴窝着一肚子火，愤愤数落起来：我知道你当领导也有难处，可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他们明目张胆地要挟欺负人，一步步把人往绝路上逼。一开始不把我评出来，我自认栽，认倒霉，这大张旗鼓公开评出来了，却又立马推翻重评，有先例吗?以为是买商品吗?不满意了可以随时调换?唾沫落地还砸个坑，她倒好，出尔反尔，想怎样便怎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重评便重评，叫来周镇长什么意思?拿政府干部威胁震慑我吗?还做手脚篡改考绩和制度，竟能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眼里还有没有制度和规则?

　　领导道：周镇长去学校我倒真不知道，教育上的事自有教育部门来解决，犯不着政府人员来插手，这个确实越分了。但是老吴，你也知道，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咱能控制能拍板的。老吴啊，君子不跟女人斗，我看这事就算了，别那么固执了，让一步海阔天空，今年评不上明年再评嘛……

　　老吴越听越不耐烦：这事你领导也做不了主，说不了一句硬气话是吧?那行，别怪我把事情闹大，我会向纪检委揭发检举，不是以强硬手段压人吗?这次彻底来个硬碰硬。大不了开除公职，这份工作不要了!

　　领导听他口气不善，不禁也慌了，忙道：老吴，你可别乱来啊，先等等，这两天你先消消气，也给我们留时间，想办法解决问题不是?

　　老吴道：那好，我手里有证据，就等着，等不来说法，我会向上面反映。

　　老吴等得，脾气急躁的妻子却等不得，她道：这是领导的缓兵之计，你等吧，等两天不知不觉把名额定死了，表填了，随便再给你个理由搪塞过去，说几句好话哄哄你，不晚了吗?不行，决不能傻傻等着，我得去找你们校长找上级领导。

　　老吴阻挡不了妻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他叮嘱老婆道：就事论事，有理说理，一不要闹，二不要骂，咱不能亏了理。

　　妻子点点头。

　　老吴在妻子走后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接到了上级领导的电话，气急败坏的吼声：老吴，你怎么让你老婆去学校去她家里闹呢?还胡乱骂人?干的这叫什么事?

　　老吴道：不可能!我老婆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她从来不会当面骂人的。我问问她。

　　老吴挂了电话赶紧跟妻子打过去：喂，老婆，你在哪呢?啊…...刚从她家出来?骂人了没?闹事了没?……没有?真没有?……好!那就好!……

　　老吴立即明白了，这是他的好领导血口喷人，栽赃诬陷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告到领导那儿去了。

　　真是无耻!看来老吴绝不能手下留情了，他必须揭开她虚伪丑恶的嘴脸，让领导们看清楚，让老师们看清楚，将她做下的肮脏事昭告天下。

　　他给妻子发信息：你现在去领导单位，话也别多说，坐他办公室里，只说等结果，等说法，今天等不来，明天还来继续等。

　　老吴等啊等，等了两天，等来两个差点让他气炸肺的消息：D的婆婆听说老吴妻子去了领导那儿，很快也去了，她是揣着农药瓶子去的，说评出了结果，名单为什么迟迟不公示?说如果指标不是她儿媳妇的，她就当着领导面喝下这药。一时，单位里闹得沸沸扬扬，来交表来办事的其他学校人员，看到有两个女人母鸡掐架似的蹲在单位，十分好奇，纷纷上前询问情况，老吴妻子一见人问，便像关不住枪口的一挺机关枪，又像一位出色的演讲家，义正辞严大义凛然滔滔不绝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竹筒倒豆子统统向来问者倒了个一干二净，领导几番阻止都阻止不了。好事者得到了满意答案，好似获得了国际要闻，兴冲冲回去后，又津津乐道讲给本单位的其他好事者听，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整个教育界。

　　领导向女校长问话，她自知事情闹大，无法收场，撂下一句：工作经验不足，能力有限，校长职务现辞去不干了。之后便手机关机，人不知所踪。她一脚把个烫手的烂山竽踢给了领导，领导气得直蹦起来，把办公桌都差点擂坏了，把嗓门都吼破了!

　　老吴心里一阵阵冷笑：好啊，玩得真不错，够狠!够无赖!

　　事情又僵局了!钱副主任带着重大使命再次来了，他找到老吴密谈，抛出了几个条件：老吴让步，明年一定给他留个高级指标，补一年的高级涨薪损失费一万元，女校长当众向老吴道歉。只不过，老吴必须调离本单位。答应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他又说，领导为此事又愁又气，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嘴角起了明晃晃的火泡，绕着办公桌转了一圈又一圈，整个单位都能听到他如雷般的咆哮声。这事真够难为他的，老吴妻子拎着小喇叭扬言道，不给个合理说法便上街吆喝去，向有关部门举报去。D的婆婆揣着农药瓶子说不给她指标，立马喝药死在领导面前。两个女人蹲在单位谁也劝不走，谁也拉不动，要说法，要结果。眼看公示名单的期限已到，这可叫领导怎么办?怎么办?

　　钱副主任求道：老吴，你是男人，别跟女人一般见识，让了吧。这些条件对你来说，利益有了，面子也有了。

　　老吴道：钱主任，利益钱财倒在其次，一万块钱我也没看到眼里。争到现在争的不是俩钱的事，前面条件我都能答应，可凭什么让我调离学校?干得好好的，非要撵我走，提出这非分要求。要知道我在这里可是干了二十多年有感情的，你说撵我走我便走?不撵我，该走的时候我会走的，撵我走，我反倒不走了!

　　钱副主任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老吴恨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客气了，要么给我指标，宣布第一次的评选有效。要么我向上级反映，检举揭发，哪怕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其他什么条件都免谈!

　　钱副主任不悦道：老吴，你真是固执，不近人情了是不?

　　老吴：就固执一回吧。我近人情，谁卖我人情?一步步逼我，不容我呆下去。我走，可以，但走也要晋了这个级走，走也要走个扬眉吐气!

　　钱副主任说不通他，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

　　6

　　峰回路转

　　钱副主任走了后，老吴又陆续接到领导们的多个电话，均是劝他作出让步。老吴深埋在骨子里的一根犟筋苏醒复活了，越是多人强迫他做的事，他反倒越是不做。想到上下这些领导们之间的彼此袒护，对他一个没有后台没有权钱的普通教师步步逼让，但凡有点热血的男人也不会轻易罢休。他决心将此事向有关部门反映，即使隐藏在对方背后的人物再权力通天，即使问题得不到实质性的解决，他也要去碰一碰运气，出一出恶气。

　　他写了书面材料，整理好几项证据，想好了要说的话，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求助了一个在纪检委有亲戚的朋友，让他帮忙联系有关人员接待他。走之前他又给领导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现在就动身去纪检委了，此事他已没耐心再耗下去!

　　领导还是不懈不妥地劝他：老吴，别着急，等等，再等等……老吴发动车子，让车子的轰鸣声清晰地传进手机话筒里。领导仍在焦躁地劝：老吴，不能这样做，退一步，退一步啥事好商量……

　　老吴不再多说，挂了电话，开车上了路，径直去了那个能为他讨要合理说法的庄严神圣部门。

　　他走出不足五公里，但见后面飞速驰来一辆汽车，越过老吴，停在前面，拦住了去路，从车里钻出一个人来。老吴慌得怕踩下刹车，定睛一看，又是钱副主任——他追来了。

　　钱副主任一头扎进老吴车里，一脸喜色道：老吴，别去了，事情有转机了。好事，大好事啊!

　　老吴看他那喜色不像假装，忙问道：什么好事?D让步了?承认第一次评选有效了?

　　钱副主任尴尬一笑：D怎会让步?不过，你晋级是有希望了，咱们先回去，回去再说这事。

　　老吴满腹狐疑：她不让步，我哪来的晋级希望?别开玩笑了。这纪检委我是去定了!

　　钱副主任道：晋级指标有了，你可以晋级，她也可以晋级，你俩都能如愿以偿，此事皆大欢喜，圆满完整!

　　老吴看他一本正经不像哄人的样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调转车头随他回去了。

　　钱副主任将老吴带进了领导办公室，领导道明了真相：原来，就在十分钟前，负责整理晋级材料的孙主任发现了B校一晋级的老师，证件不全，比着其他人的缺少了一项。这要是递交到上面，经过一关关审核，极大可能会被筛选淘汰下来，那么，这个指标就会白白浪费了。与其浪费，不如给了老吴，正好解了燃眉之急，缓了眼前僵持不下的局面。孙主任迅速把情况汇报给领导，正如热锅蚂蚁的领导一听如释重负，立马派钱副主任开车来追老吴……只不过，老吴必须以B校的教师身份来晋级，一部分的表格和材料需得签盖B校的名戳和印章，一些程序需从B校来走，后续工作可能会有些麻烦，晋级之后老吴必须离开本单位去B校，以免遭人非议。但不管怎样，两人都能晋级了，这事也算圆满解决了。至于那个失掉晋级机会的B校老师，他们自会想办法去安抚，与老吴无关。

　　老吴听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晋级指标有了，可不是自己光明正大争来的那个，是捡拾别校的，别人的，他的那个评出来的该属于他的指标还是不属于他。而刷下来的B校教师，被退回档案，失去机会，心里不知又是何滋味?老吴有一种横刀夺爱鹊巢鸠占的愧疚不安感。

　　他想了想，对领导道：既然两人都有指标了，我用本单位的指标，那个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这个给她。争到现在，反倒落得是我捡了便宜似的。

　　领导阴了脸，沉声道：老吴，你又固执了不是?现在有转机了，多好的事儿，别在一根筋认死理地纠结那个初评的名额了。你要的是晋级这个结果，而不是过程，过程并不重要，对吧?要不是她没经验操作不当，一开始评不出你，你哪来的底气和硬气这样做?这对你来说已经够幸运了，别再不知足不识趣!

　　老吴不吭声了，照领导这么一说，他还真是够幸运的!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让他十分地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也找不出到底哪里不舒服。他只觉得心塞，塞得五脏六腑都满满当当，想找个发泄口发泄一下，却又无从找起。

　　他想：算了，就这样认了吧，毕竟这很多人望尘莫及的高级职称他已有机会了。相信凭他齐全合格的证件、真实严谨的资料和过硬的专业知识，一定能顺利通过上面的层层考核。

　　老吴回去了，接下来的事情他要加班加点着手整理晋级需要的材料，填各种各样的电子表格纸质表格，奔波于本校和B校之间找领导签没完没了的名，盖没完没了的章……

　　女校长在事情解决好的第二天突然现身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花枝招展春风笑语地回到了单位。她给大家的解释是：领导说了，一个单位不能没人管理，她本不想干了，可是领导非让她干，她不回来不行!

　　她在办公室把老吴的档案袋交还给老吴时，对他象征性地弯了一下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经验不足，把事情搞砸了，请你原谅。

　　老吴笑笑，只简单应了两个字：没事!

　　次日，当他来单位上班签到时，却震惊地发现签到表上没有了他的名字，签到表是重新做出来的，其他同事的姓名都在，唯独缺少了他的。他签了二十多年的签到表，每日两签，每次都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姓名，从来没有含糊过。可这次，他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姓名所在，他握着笔的手不知落在哪里，写了无数遍的姓名也不知签在哪里。老吴怔住了，他知道，女校长决绝地对他下逐客令了，这个单位，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是，他的一班学生还在等着他，从始至终，他再难过再忙碌都没有落过学生一节课。他想上完这节课，再向领导征求何去何从。

　　这节课，他讲得格外认真。他的数学课声色并茂，明白易懂，学生都很喜欢。期间有一二个分神做小动作的学生，老吴不免感情冲动，训诫起他们来，劝他们一定要重视学习，认真学习……他声音低沉，字字句句出于肺腑。这节课与平常无异，但似乎又有不同，单纯的孩子们，怎会知道他的心情，又怎会知道，他们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给他们上的是最后一节课……

　　老吴去见了领导，征求领导的意见，单位已把他除名，他将何去何从?工作落在哪里?

　　领导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说没经过他的同意，她怎敢这样做?

　　他跟女校长打去电话质问，女校长阴阳怪气地道：呦，他不是B校教师么，现在不算我们学校人员了，签到表没他的名很正常啊!……

　　领导无奈，只好劝老吴就此罢了，不让待就不待了。他又说本打算让老吴待了这一学期再离开，这中途调工作着实不好办，各校各科课已分派下去，不好调配。领导想了想，对他宽容地道：我准许你这两个月的时间不上班，哪儿也不用去，好好准备你晋级的事儿吧。工作的问题，过了年开学时再定夺吧。

　　老吴就这样从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单位离开了，带着伤心、凉心，也有极度的不甘心，当然，也很不光彩——他是被除名撵走的!

　　他的那班学生又换了一个数学老师来教，学生集体抗议，说听不懂，一致要求让原来的老师来教他们。学生家长也很不满，纷纷问他：怎么把一班孩子丢下不管了?怎么突然走了?……

　　老吴有口难言，他无法向家长去解释这一切。

　　把他挤兑走后，老吴因晋级之事需找女校长签名，用单位的公章加盖一些表格资料，她却躲着不愿去签名，也不愿把公章拿出来让他用，让老吴颇伤了一番脑筋。

　　老吴想了很久，始终想不通女校长为何如此容不下他?这个问题，他咨询了几个朋友。其中一朋友道：老吴你是不是在哪个场合说话不当，有抨击咱市xx局那副局长的言论?传到他耳内，被他借力发力，迂回曲折报复你来了?毕竟他以前在咱当地干过一段时间。

　　老吴听了，很不以为然：当领导的会为了一些无伤大雅无关痛痒的言论这样费力地整人、报复人?这样的话，就太没肚量了!

　　但他还是仔细地想了想，任他想破了脑壳，也想不起自己有甚不当的言论针对了某副局长，也想不起以前和女校长之间有什么过节。

　　他叹口气道：就这吧，人心经不起揣测，经不起推敲。走就走了，想要的晋级也得到了，今后单位如何，他人如何，均与我无关了!

　　8

　　尘埃落定

　　一个晚上，老吴去单位办公室里收拾了自己的一点东西后，绕着环形的走道心情沉重地溜了一圈，将校园的一物一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里的一切，他比谁都熟悉清楚，他知道寝室楼动工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有多少间，楼梯口在哪儿，他闭着眼都能摸到;他知道校门口那几株粗壮的广玉兰树植栽于哪一年;他甚至知道档案室的柜子里第几层第几个档案盒装的是哪方面的内容，他知道……

　　教室里的灯光依然那么明亮，孩子们认真学习的身影依然那么动人，上课下课的铃声依然那么悦耳……可这些，老吴将不再拥有。他待了二十余年，早已把这里的一切融进了生命里血液里，突然有一天，让他抽身离去，让他失落的情感何处安放?

　　冬风起，寒意浓，物依旧，人将去，世事冷薄，一腔热情遭颠覆……

　　不久，老吴凭着过硬的素质和专业知识，顺利通过了晋级的各种考核。余下的时间，他蹲在河边钓了一个多月的鱼，想了很多，也想开了很多。望着河中游来游去的鱼儿，老吴想：人，何尝不像鱼?撒点鱼食便争先恐后地抢夺，不顾脸面，不惜情分，不择手段。抢不到鱼食的，便大鱼吃了小鱼，小鱼随波逐流，结果成了死鱼。要想生存，鱼们必须逆流而上……大家都是鱼，都在争相抢食，却为何不能相濡以沫?或者淡忘于江湖……

　　老吴就这样一边钓着鱼，一边琢磨着他和鱼的人生。

　　第二年，新学期来临，老吴没有听从领导的安排去B校，而是选择去了一所偏远些的人少关系简单的小学。上完课改了作业，便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刷抖音或看小说，日子过得轻松又飞快。

　　一个春日，阳光虽好，春寒却料峭。上完课回到办公室休息的老吴拿起手机来看，工作群里有领导传达下来的一个文件，他点开来，是国家教育部下发的关于农村教师职称评定的最新政策，其中有一项大致意思是：职称评定将与教龄挂钩，满25年不受指标限制或将直接晋升高级……

　　老吴眯起眼睛，默默算了一下，到今年秋，他正好25周年的教龄走完，完全符合国家不受指标限制晋升高级的条件。他盯着屏幕上这几行字，发了一会呆，出了一会神，苦笑了一番，又暗骂一句：他-妈-的!这伟大的政策，来得太晚了点儿!

　　他不知道在骂谁。

　　继而，他又低头刷起了抖音。一大片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他身上，老吴但觉有了些微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