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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别看星星了,请送别我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杜梨

  当我离开故乡时,我才真正得到了它

  星灰,见你的前一夜,我梦见了一只巨型乌鸦,他面容英俊,眼珠溜滑,黑色微弯的鸟喙,摸上去质感圆润,颇有哑光的优泽。他从火星的派拉蒙山脉上一跃而下,裹挟着我漂移在星际。

  我在他的怀里,抚摸着他的脖子,鸟都喜欢被人抚摸脖子和隐蔽在耳羽下的耳洞,他将脖子伸得笔直,将头歪在我身上,我慢慢地抚摸他的脖子,他的黑发一丝不苟,足以让埃及艳后羞愧。渐渐地,他垂下了眼睑,那有灰色浮点的薄眼皮,我想到了小行星擦过太空冰层,留下的破碎星痕。

  我用手盖住他的耳洞并来回拉扯他的耳翼,他露出一副惊诧茫然又享受的模样,他听见了海浪。他娇腻地低嚷,给我唱妈妈的安眠谣。

  卫锦城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只凤梨,刚要举起菜刀,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小碗的声音,“别砍掉它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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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要跟她表白的前夕,正是盛产凤梨的四月,那时候城里的凤梨摊子可真多啊。脱掉了橙色的紧身衣,露出丰腴的黄色甜肉,凤梨们顶着漂亮的绿色锯齿脑袋坐在板车上东张西望,金色的阳光下,每一只都非常快乐。小碗一出校门,就看见了水果摊上的凤梨,开心得不行,于是他停好车,在小摊上给她买了一个鲜凤梨。

  “别砍掉它的脑袋!凤梨脑袋最可爱!”小碗还很年轻,活泼可爱。

  面对老板诧异的眼神,他温和地解释,“她觉得这样拿起来方便。”

  小碗给他看小时在火星上凤梨田的照片,照片里的天空泛起粉红的烟尘,阳光发出绸样的丝蓝,将熟的凤梨们穿着草裙得意地坐在油棕色的土地上,小碗穿着轻质的防辐射宇宙服在旁搂着一个一米高的绿色凤梨,笑成一朵金盏花。她戴着含有凤梨纤维的防辐射头盔和手套,因而不会被一旁巨型凤梨的头冠刺伤,但那时锦城却因为没有任何保护,被手中的小凤梨头刮出了几道血痕,但他不动声色。

  “你猜凤梨是小男孩儿还是小女孩儿?”小碗关掉图片,认真地问他。

  “凤梨都是小女孩儿啊。”二十多岁的卫锦城,温和,非常有耐心。

  “为什么啊?”

  “因为她们都穿着小裙子。”锦城笑了笑。

  “对!”她牙齿有点打颤地笑了。

  情往深处去,一口凤梨蜜。眼前忽地晃过小碗可爱的笑脸,锦城愣了一秒,停在半空中的刀猛地落下,凤梨的冠叶“砰”地飞了出去,就像那艘即将开往火星的C1619次飞船一样坚决。

  睡了一年零三个月,终于到了地球,唐星灰因为没钱,一直没有去船上打理过头发和胡子,只是胡乱地借了个皮筋绑着,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终于,在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星灰乘坐的C1916次航班到达了中国首都星际机场。他拖着行李箱从磁悬浮大巴上下来,完全暴露在穹顶之下,没有任何防护装备,他拉低帽檐,感到恐惧。

  深受臭氧层空洞和宇宙辐射困扰的火星移民们,只能在火星的人造广场和建筑群上空拉起巨型带电粒子或等离子偏转防护罩来阻挡太阳风,超新星和宇宙未知物体的辐射冲击,如果非要户外作业,只能穿上太空隔离服。很多在火星上生活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防护罩,靠着每个时区的人造天象来安排起居。

  因此,有些火星客第一次来到地球会对广阔的天空产生眩晕和恐惧,更有甚者晕倒或引发心脏不适,医学上叫做“恐地症”。地球和火星联合事务局还曾对此增补过移民条例,星际旅行者须经过严格的体检和为期一个月的地球模拟生存,有恐地倾向的一律禁止飞行,而通过测试的人们最好选择在当地时间的夜晚到达地球,用以缓冲刚来到地球的不适感。

  这就是地球啊,我终于来到地球了,我终于要见到叶小碗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必须抓住。星灰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努力压制着恐慌,此刻,他就像人类历史上第一只克隆羊多莉那么孤独。头顶被阴云遮蔽的星斗,鼻腔内毫无过滤的空气,地球这匹猛兽,悍然包围他,闯入他的感官,要他臣服于它。他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脚指抓着鞋,拉行李箱的手也微微发抖,沁出汗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睪丸升到喉咙,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通过眼镜导航确定了方位,行李箱好像装了一具碎尸那么沉。他感觉他就是箱子里的尸体,此刻奔跑的是无意识的游魂。他想躲进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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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碗生于火星,十三岁时随父亲叶波来到地球进行凤梨贸易。星际运输成本很高,叶波时运不济,几次超载都被宇宙巡警发现了,一次酿成了重大事故:一个储存仓因超载,零件松动,导致了货运飞船爆炸,舱内的人当场死亡。那次过后,他就被吊销了执照,被罚得倾家荡产,火星的凤梨地也全部抵押了出去。叶波自尊心强,不愿就这样回到火星,发誓要在地球上东山再起。于是他就带着小碗定居在了地球,借了熟人贷款,转做凤梨酥生意。

  和小碗最初在一起时,锦城常常惊异于她在床上的活力,在肉体冲撞的瞬间,他头脑清凉,超越多巴胺的舒适,脱离地心引力的快感。他伏在她身上,缓慢动作时时常能看见她的眼睛,浸了蜜一样的甜,有种异样的吸引,让他禁不住去吻。

  因为我从火星来,会发出爱的电波呀。迭起的声浪后,她红着脸这样解释,我们的灵魂在相交啊,这是比肉体更高级的礼遇。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接收不到她的电波了,他也懒于去找寻那个频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基本的渴望就如对凤梨的食欲一样在消退。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喜欢吃凤梨,不仅处理起来麻烦,吃多了还会嘴肿。越是过度使用的热情,越容易磨破。

  慢慢地,小碗不再带家里新研发的凤梨酥给他,他们也没再一起吃过新鲜凤梨,甚至连吻都消失了,做手工凤梨酥的师傅渐渐退休,只有小碗家的火星凤梨酥生产线还在不知疲惫地运转。

  啊,算一算,星灰,我们已经有十三年没见了,而我从火星来地球的那年,我们正好十三岁,还记得你跟我说,让我回地球照顾动物吗?我做到了,来看看我的小动物园吧!陪我去真正的塞伦盖蒂吧!

  春分时在湖边摘十三朵桃花,向燥夏的金蝉借十三双薄翼,寒露后寻十三只透明的蜗牛干壳,用圆钻研磨成粉后,配以大雪时节十三坞的雪煮沸服下。之后我们骑马去郊外泡露天温泉,听乌鸦在山楂树上聊天,上岸后吃十三盏梅子酒,十三碟凤梨酥。傍晚同食一碗兰州拉面,把上面漂浮的十三片牛肉都给野外冻得发抖的小猫,邀请它进屋来睡一觉,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小猫会发现床上的两个人都不见了。你猜猜,我们去了哪里?

  如果把这些数字都乘以十三,能不能弥补我在火星错过的这十三年?

  得知你要来地球的那天,我就决定要带你看遍四季的变幻,那是在火星无法见到的,只属于我们母星的景色。

  唐星灰对地球没什么兴趣,对于什么母星更没什么情结,他拿所有的身家买了来时的船票,就想赌这一把,看叶小碗能不能借他些钱,让他摆脱在火星做凤梨产品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受到宇宙射线而变得膨大的凤梨。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凤梨了,每天出厂,浑身上下都是凤梨的发酵后的腥味儿,洗都洗不掉,什么凤梨罐头,凤梨酥,凤梨干,凤梨酒,看着就来气……

  他从未忘记过邻居家的叶小碗,因为她的父母是当时凤梨厂的主人。那时他们一起住在火星派拉蒙山脉附近,他住在山上的联排公寓,而她住在山下的独栋别墅。有时下了课,他骑着那辆星际独轮车经过,他能看见她穿着隔离服在院子里呆呆地望天,或是抚摸一只高级的仿生卷毛狗。他看着机器人保姆在她家进进出出,从小货车上提出大包小包的零食和各色玩具书籍,羡慕得不得了,他也想要,但是父母只是火星联防工人,负担不起。

  于是有天他穿上自己最好的防护服,走到她家门口,鼓起勇气敲了敲门。红外线扫描了半晌,门上出现小窗子,一个机器人疑惑地看着他(如果转换成人类表情的话),他塞了一张智能纸条,阅后即销毁的那种,既尊严又体面,转身离去。

  第二天他骑车经过派拉蒙山脚下,遥遥看见叶小碗依旧坐在花园里,旁边有个凤梨状的小机器人正在给她倒茶,他打算装作满不在乎地骑过去,她却突然站起身来,向他招手。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人造晚霞的作用,他觉得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凤梨肉的金色碎光。

  不,她就是凤梨本身,凤梨之神。

  卫锦城是在半年前开始发现不对的,女朋友叶小碗对他总是心不在焉,他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她不是在出神,就是在奇怪地笑。傍晚回到家的时候,他总能闻到一股烧煳锅子的味道,但是去厨房看的时候,一切都没有问题,甚至水池的漏网里也找不到一丝除锈的痕迹,而小碗坐在桌边,盯着桌子上的鲜花出神,嘴角总泛起笑容,他常常要叫好几声,小碗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把眼珠缓慢地移在他的脸上,那神情明显不是在等他。

  卫锦城深陷于爱无能,每天清晨看到两个牙刷在一个杯子里,他都感到深深的恐惧,它们是长在一起了吗?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缓缓拿起牙刷,心里有一种短暂逃离的快慰。两人在一起五年,对生活厌倦,既不愿结婚,也无法分开。他们是住在一颗花生里的两颗花生豆,是捆绑销售的咖啡和炼乳,是火星的凤梨和地球的凤梨酥,无可无不可。大部分情侣都不敢承认,时间久了,爱都会死,而依赖是爱的尸体。他们浮到了一个合适但无趣的刻度,就如泡面盒上那条“注水线” ,足够让他泡开一碗面,但也仅仅是眼前的这碗面。

  他咨询了一个名为“梅卡德尔”的电子侦探所,希望能找到症结。按照侦探所指示,他给小碗传送简讯时附带了一个木马。他看到她每天都会写一段日记,以前大多是关于她经营的动物园里的动物,近半年来却出现了一个叫星灰的人。五年了,他从未听她提起过。

  但有一点很明确,这些文字不是为他而写,他不会吹拉弹唱,也无法变成什么鸟人,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上床,但是他感觉她已经和那人有了颅内高潮。

  星灰,你知道吗?自从爸爸破产以后,爸妈就分居两地,这么多年,因为繁重的功课和音乐训练,我从没回过火星,我总想到我童年醒来时,常常见不到妈妈,就会光着身子跑到公寓楼下号啕大哭,后面嗡嗡地跟着一只老式的儿童看护机器人,放着《可爱的小猫咪》《小松树快长大》等古老童谣。我对着门外的小花园使劲哭,阴郁的粉红天空透过穹顶渗入到我嘴里,喉咙腥甜,火星将我的母亲夺去。哭到浑身没劲儿,我被一双银色的机器手臂轻轻抱起,它一边播送妈妈的录音,一边将我慢悠悠地送回小床。

  星灰,这十三年来,我从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你的名字,到最后我也不确定,你是否真实存在,还只是我因为思乡情切,臆造出的青梅竹马。我被地球囚禁,而你从火星而来,于恶龙嘴中将我拯救。

  唐星灰和小碗玩得很好,至少在他那些残存的记忆里,小碗总是很容易就哈哈大笑,她递给他凤梨汽水,目光盈盈穿过他,打透他。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害怕,他怕小碗看出他心底的欲念,那些纠缠在高级游戏和怪兽电影背后的占有欲,想要结识她那不纯粹的动机。紧张,嫉妒,又羞耻。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些人就生在罗马,而他是罗马的入侵者。

  小碗对游戏毫无兴趣,但喜欢看他闯关,两人戴上四维头盔,一起在太空中漫游,须要规避小行星、太阳风暴和太空垃圾,打败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外星人,去每个星球上寻找宝藏。小碗天生对太空充满了恐惧,有银河恐惧症,怕密不透风的繁星,怕扑面而来的黑暗,怕飞船爆炸,怕缺氧弹射,因而总躲在星灰的身后,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

  但地球除外,火星上的物种资源稀缺,小碗喜欢在小花园里种花,并渴望有动物环绕。游戏里,地球的宝藏就是大批动物,小碗每次都要拉上他去那儿坐上很久,在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看角马迁徙,最后的野象群走在马赛马拉大草原上,孤独的北极熊绝望地抓住断裂的融冰。小碗呆呆地坐着,每每由衷感叹,过了这么多年,人类都上了天,但食草动物仍然固守着英勇的传统,每年都为了生存奋力挣扎、奔跑、牺牲。

  唐星灰在心里冷笑,那是因为它们不是你,不是一生下来就有人伺候。但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觉得羞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冒出如此恶毒的想法。看着小碗漂亮的黑色瞳孔,他的邪恶无处遁形,他想寻找一个两人之间的平衡点,希望在她身上看到一点庸俗,一点不堪,一点恶,好拉她下水,成为他贫穷的同盟,不要总是高高在上,像个圣母。

  可她不,她没有,她超出其外,她越过其上。她体态端庄,神情优美,机器人总给她打扮得干干净净,换不同的漂亮发式,好映衬出他的一头蓬发是多么欠打理。他对她身上那股凤梨香水的味道尤其愤怒,为什么这么干净,连他的汗味都能掩盖住?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施舍她的博爱之心,打开门让他参观家里的旋转餐厅,给地球上的摇摇欲坠疲于奔命的动物,给宇宙中每一个即将消失的粒子,她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他厌恶她的好,因为那来自高处,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近乎于陶醉似地依赖她的好。咽下一口气,他转而表现出轻松,“你可以回地球照顾它们,反正你这么有钱,干什么不行?”不知为何,声调底色谄媚。

  小碗吃惊地看着他,角马的蹄音让他紧张,冷汗从后背沁出,完了完了,她肯定看出了我的意思,我以后不能来她家了。但她只是抿嘴笑了笑,“哎呀,你怎么知道,我爸可能要带我去地球了,我还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

  如释重负的同时,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失落,他又要回到他那间逼仄的公寓了,再也不能玩星际游戏了,也没有这么多好看的书了。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或许她早就做好了打算,她说,“游戏和书都送给你,飞船上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他看着她,微微张开嘴,三角眼里到底不克制地流露出了喜悦。那种感觉就好像木法沙对着辛巴说,早晚这片草原都是你的一样,他细目凝视远方,看到几头母狮终于抓住了一头蹬羚,蹬羚咽气时的眼神让他想到小碗。少年的那点嫉妒悄然瓦解,他悄悄抓起她的手,她的手掌软若无骨,手指冰凉。

  她说:“我走了,你会想我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继续说:“我要回地球去收留那些被人们星际移民后遗弃的动物,它们是我们向行星进军的牺牲品,生于火星,总要为地球做点什么。谢谢你,星灰,你提醒了我。”

  “我是恶龙吗?”卫锦城看着她的日记,苦笑。这些事儿你怎么都没告诉过我。

  小碗五点起床,开车去十八公里以外的农场,农场的大部分动物都来自各渠道的遗弃。厨房机器人已经按照各种动物的营养结构配好了口粮,工人小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动物们分发早午餐,而她则带着扫地机器人去给动物铲粪,做完这些已经是上午十点。喝口茶,接着清点余下食物的种类和数量,观察各种动物的健康情况,记录它们的快乐指数。夏天要给被人抛弃的十只宠物猪冲澡降温,它们肥肥的身体咕叽咕叽地撞在一起,小眼睛幸福而满足地瞥向她们。马厩里有四匹老马,五头驴和六头骡子饱受背痛和关节炎困扰,在空调房里打开烤背灯,还要请大夫来做拔罐和针灸调理。孔雀站在树上嚎叫,野鸡在园里走来走去,母鸭又下了几个蛋,小王捡了两个做蛋花汤,给它们留下三个。成群的狗夹着两只冰岛狐跟在她们身后,猫都跳进盒子里避暑,趴在阴凉处懒懒地看着她们。活永远干不完,有时候还会来志愿者添乱。吃午餐的间隙,狗都眼巴巴围着她们,发出婴儿的哼唧声,哈喇子流了一地,抬眼透过小窗户,如果能看到她最喜欢的几只大鹅跳进小绿塘里游泳,便是最大的告慰。傍晚抚摸梅花鹿后驱车离开。

  随着自己的事业风生水起,卫锦城越来越觉得小碗的幼稚和单调,她不懂得上进,整天埋头于自己的动物世界。虽然说这没什么不好,富二代总有自己的追求,这也算不赖,但是她对于它们的热情,明显超过了对他的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洗多少遍澡,他总能在她的身上嗅到那股干草、饲料和动物排泄物混合的气息,盖过了在他心里,她曾拥有的凤梨甜香。虽然她辩称,农场的通风设备很好,根本没有异味,自己每天都穿着隔离服,回家还要用高甜的凤梨沐浴露。但他还是觉得哪儿都是她那股味道,甚至发展到他一看见她的信息,就能隔着屏幕嗅出那股异味。

  于是连欲望也没了。不光是对她的欲望,还有对其他女人的欲望,都没了。

  关于女朋友是个火星富二代的自豪感逐渐在日常的龃龉和冷淡中消散,每当同事开他玩笑的时候,他都摆手笑笑不做声。谁能知道火星来的富二代,从小缺乏父母的关爱,被机器人保姆一手带大,来到地球后又被关在家里练琴上课,长大以后竟把缺失的爱全部以给予的方式滚滚投射于地球的流浪动物,他就算有不满也得忍耐,谁让她就这么一个爱好呢?也许生个孩子会转移她的注意力?

  没有感觉。连晨勃都少有了。

  对着镜子打好领带,头脑昏沉,镜中是个打了发蜡,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青年,长期规律的健身让肌肉线条透过衬衫隐约可见。但他觉得自己老而迟钝,脑满肠肥,对自身充满了厌恶,并愈加发狠用力,在职场上埋头苦干,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在宴席间推杯换盏,不拒绝女同事抛来的媚眼。肉体的钝痛可以减轻心的麻木吗?他不知道。

  小碗到家后经常精疲力竭,房间空空荡荡,锦城又去应酬了,只有机器人送来鲜榨果汁。

  她开始刷他的信用卡买各式各样的电动玩具,这样一回到家,总不至于孤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拆包裹,拿出新买的玩具,阅读说明书,流线的海豚棒,圆滑的跳蛋,果冻的唇舌,还有可吸食的情趣可可粉,刺激性欲。在浪潮迭起的快感中,她从未看到过锦城的脸,而是儿时玩伴长大后的模样,耳鼻口舌被想象撕碎,沸沸扬扬地洒在她的小腹上。

  过后是空虚和惯常的羞耻,她默默收起玩具,细细地消毒,像儿时给芭比娃娃缝衣服和梳头发时那样仔细。每次她一被黑暗吓哭,妈妈就给她买芭比娃娃,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有了一个芭比娃娃屋。对于叶小碗来说,时间并非呈线性流动,而是张黑胶唱碟,一圈一圈顺着圆心淌下去,除了她的脸在变老,什么也没有改变。童年时的枕边空空荡荡,只有坐成排的塑料橡胶娃娃,带给她许多属于美貌的固体认知,成年后枕边还是堆满了塑料和硅胶做的情趣玩具,带给她美貌应得的肉体愉悦。

  夹杂着恐惧的无聊夜晚,她躺在床上,打开墙上的巨幕放成人电影,都是锦城禁止她看的电影,她在巨幕前克制住自己的羞耻之心,掌握了许多美妙的技巧,大胆地学会怎样地取悦自己,找到欲罢不能的奇点,她乖嫩执拗的小蛏子,分裂的女朋友。最初,她还会在他回家前把一切都藏起来,把频道调到动物世界,后来随着审美的疲乏(她一共就有三部电影一部动画片)和体力不支等原因,锦城回到家常能看见她盖着毯子歪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未来得及开封的新玩具,抬头就是巨幅的女性胴体,他看了都脸红。

  但他们从来也没有交流过这个问题,卫锦城实在难以启齿,每次入睡前,都会把她的玩具从手里拿出来,放在一边。很快,她的枕边就躺满了情趣玩具,他甚至没地方睡了。

  “把你的振动棒放进我的飞机杯,这样我们都拥有了爱情的豁免权。”卫锦城默念着齐泽克的句子,来安慰自己。

  又一个夜,当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影,竟然收到了你要来地球的讯息,那种感觉就如同儿时你我坐在塞伦盖蒂大草原,看见幽蓝长夜里划过白色闪电,内体的群兽嘶鸣攒动,怕飞溅的火星儿,卷起森林大火。从火星而来的飞船轨迹抿舐着太空,从回忆的边缘进入圆心,剪入,切割,笔直而火辣地抵达情欲之瓣,花丛中间竟然浮现你幼年的脸。我感到羞耻。

  你在我心中仍然是小时候的样子,白净、害羞、善良,可以陪我在地球待好久,丝毫不担心别的玩家会来掠夺你宝物。我了解你,分土必争,寸土必夺。无论要走多远,哪怕是银河的尽头,你早晚会把那些从你手里抢走的财富一点点夺回来,哪怕只是在游戏里,你不认输。

  话说回来,早知地球这么无聊,就不该来,我想妈妈了,我也有些想你。

  锦城对我的爱,放在古代就是一种温柔的酷刑。现在每过一天,就像在我的脸上贴一张面膜,第二天喷点水后,再贴一张面膜,看上去是为美貌保鲜,实则杀人不见血。只怕到最后,我被活活憋死,他得到一个印有我脸纹的纸模,非常满意地说,“这样才漂亮。”

  上周五我说,不如我们周末去看海好不好,他温吞吞地来一句,北京哪里有海?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我们就像驴一样围着北京这盘磨转了吗?他就不会带着我去秦皇岛,甚至去趟后海吗?为什么在一起久了,他连这点基础的脑筋都没有?这连浪漫都不算,不过是日常需求。他连这个都不给我。

  我不愿把他消磨成丈夫,我只想谈一辈子恋爱。

  所以你来了,来得恰到好处,春夜白雨渗透壁毯,百兽奔跑着四散成条,火星飞船进入大气,如果能延续那种类似星际探险的甜蜜,我愿意背叛,背叛几次都可以。

  我只是希望活下去,活得不像一张皮,更不是他墙上的装饰物。

  这片凤梨地荒了,还有下一片,我爸向来不会浪费时间,还有太多钱去赚。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地球的规矩。

  在一家穴地咖啡馆里,唐星灰穿着火星特色的防辐射卫衣,依旧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见了她才摘下墨镜。奇怪,见了她以后,回到地球的那种星外优越感荡然无存,心情的基准线又退回到了火星派拉蒙别墅那时,微微膨胀,忧伤又狭邪。他甚至抱着看到她憔悴无奈的希望,从少年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头发蓬乱,眼神疲惫。他知道她家破产了一次,那次事故让火星的凤梨厂易主,派拉蒙别墅也换了主人,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光鲜无忧,岁月只是让她变得更美了。

  “嗨,小碗,你好。” 他喝着南美的混合咖啡,还是地球上的咖啡便宜些,露出有些不太整齐的牙齿,“地球真的好远啊。”

  他把她的手拿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包火星花的种子,塞到她手里,“呶,你要的花种。”随手打开随身携带的火星凤梨干,拿出来塞到她嘴里,“你走了那么久,怎么也不回来看看?”

  “我一直在和地球的小伙子谈恋爱,哪里有空回去?”

  “所以我来了啊,我来带你回去,可不可以?”

  “我有男朋友了,我们都订婚了。”

  “我不在乎。”

  “不行。”

  “只要你不结婚,我就陪你谈恋爱。我从火星飞到地球来坐到你面前,连恐地症都克服了,你觉得还有什么能难倒我吗?”

  作为地球的外来者,唐星灰带着一股行星掠夺者的狠意,想要从这个星球带走一件最合适的纪念品。这种心理从儿时的游戏生发出来,让他身处于入侵的视觉不能自拔,她的出走是一种异质的背叛,回到地球本身是一种文明的退化,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被迫流落在地球的”她带回火星。

  他缺钱,这是他和叶小碗试探了几个月的结果,如果这次能把叶小碗带回火星,就意味着可以向她父亲要一笔赎金,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可以慢慢地套出她的银行卡密码,再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地球。反正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星际诉讼的成本那么高,反正她有钱,不在乎,也耗不起。

  一见到叶小碗,他就知道,有戏,她还是没变,拿钱堆出来的单纯,还是当初那个用纸条一哄就开门的小姑娘。

  莲蓉般的酒窝里浸着忧愁,即使在说起自家的动物园时,也有挥之不去的厌闷。他问她是不是男朋友对她不好,她笑笑说没有,反而热情邀请他来看看自家的动物。

  她说,从火星离开的那天早晨,他站在她家门口盯着她看,如凤梨砍刀般凌厉,她坐在那辆白色篷车里,起初觉得难为情,很久以后才回头望向巨大的粉色天空下,身穿白色隔离服的少年远远钉在那里,让她难以自持,她那时候就明白,他一定会追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的重音很厚,迅速低头喝了一口咖啡,遮掩眼梢的喜色。

  星灰心如明镜,他从火星到地球来,不是追随,是狩猎。

  依然是当初那样温柔敦厚,她对她的故事一律保持沉默,他什么话也套不出来,只是从她的穿着和打扮上判断她如今的家境,他不知道自打两人重新联络,他就成为了她日记中唯一的倾诉对象。

  她给他安排了住宿,也定下了下次的见面时间。

  让他惊喜的是,她说地球太闷了,她想回火星看看,正好和他就个伴儿,正中下怀。

  女友在日记中的背叛似乎让锦城重新燃起了兴趣,这天他早早回到家,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他不由得有些紧张,看看日记,并无最新的动态。他猜到了,她一定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个叫星灰的人,但是他饶有趣味地想知道,他们究竟能进行到哪一步,甚至还有些激动。生活太乏味了,戏剧居然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妙啊。

  他不太相信一个什么火星的发小就能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这么多年了,他了解小碗。

  打开洗手间的灯光,化妆台有什么东西盈盈发光,他过去摸了一下,一手蓝,是那个她很喜欢的加了火星蓝矿石粉的眼影,好久都没涂了。

  他想象着小碗在镜前细细地抹额擦粉,上眼妆时她在眼尾拖出一道细长的轨道,纳米睫毛仪把她每一根睫毛向上卷起,她一定会配那个海蓝的睫毛膏。“海然海然……”蒙语的发音很像“海蓝海蓝”,不知怎么,他竟然哼起了这首歌,心情故作轻松。他拉开抽屉,看见柳芽色的夜光口红上有新鲜的指纹,商标也没有对齐。

  他想象着她将口红沿着唇纹一点点地旋上去,对着镜子摆出楚楚可怜的神情。她对着镜子把嘴唇咧开,露出那对松鼠的板牙,看起来就像多年前去舞池赴约的朋克少女,热爱午夜街头的凤梨,能在草坪里蹦上一整夜。这让他略有心动,胸口嗡嗡的。上一次她涂这个颜色的口红,还是大学时一起坐磁悬浮列车去海边,天黑了她的脸在海滩上盈盈地发着光,如水母鼓起身子在沙的上空游荡。他吻她就像去捉一只漫游的甜星果冻,亲得自己嘴唇也染上绿色。两人碎在斑斑点点的柳芽和海蓝色中,空气浸入棒冰的香气,立方晶体折射出他们年轻消瘦的轮廓,上浮的眉眼,浪如春雪。

  那时候他们总是特别高兴,特别美,经常面对着就笑得直不起腰,没有任何缘故。

  那天他们在海边的帐篷里做完已是凌晨四点,两人决定直接看日出。年轻、生猛、毫无顾忌,连潮水也未能淹没她的声音。她贴在他的胳膊上喃喃自语,我要和你热恋一辈子,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就像东非野生动物大迁徙,我们老到七十岁也要做,好不好?

  那天她的屁股把内裤上的小猫脸撑得鼓鼓的,两人躺在帐篷的气垫床上,他想到三岛由纪夫的《潮骚》,岩洞中丰满的少女,想到初次进入的战栗,三岛温和而湿润的口吻,海边的烈日、细沙、长风都溶于此夜,于心窝灌一小掬。

  不知道她今天的内裤是什么颜色?裙子又穿了哪一件?他好奇起来。

  镜子里,一只蓝色闪蝶决心要飞过伊瓜苏瀑布。

  每天夜里,一看见你的名字从加密电话屏中悄悄浮起,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我知道你怕在地球的白天出来,所以我们只能在深夜相见。白天我常常想起你,以至于总是烧煳了锅子,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收拾,在锦城回家之前恢复现场。

  你捧了百合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让我想起格林童话里的那些深夜出去跳舞的公主,那跟踪她们的士兵偷偷地折下了一根银树枝。路灯在你头顶晕出光环,空气中的颗粒物也那么美,你是午夜的丝绒王子,“小碗,跳舞吗?”声如蜜糖。

  你掏出笛子,吹《帕米尔的春天》,舞刚跳了两圈,我就接到了呦呦难产的消息。两人夺命一样地打车赶到动物园,花也忘在了一旁。我至今都记得你轻抚呦呦痛苦的脸,吻它惊慌的大眼睛,在兽医打了四毫升催产素之后,经过呦呦艰难的几次努力,小小鹿终于露出了脑袋……

  “呦呦居然没有被你惊着呢。”我们坐在鹿苑外,看着小小鹿蹒跚着追她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害羞地笑笑,“我特别喜欢鹿,长颈鹿也好,梅花鹿也好,甚至是已经灭绝的傻狍子,大概是因为火星上看不到的缘故,总觉得它们短短的棕色硬毛光滑可爱,害羞温顺,家养的小鹿,怎么摸都不躲,身上总是香香的,像你。”

  “那你回火星的时候,从我这里领一头走吧?”

  “你跟我回火星吧,小碗。”你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黑果冻闪亮真挚。

  “啊?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想带走的小鹿。”

  小王实在太累,接生完以后就打车回家了。

  “我知道你下不了决心,来让我帮你做这个决定吧。”说着你软软地搂我在怀,手从我的头顶一直滑到尾椎骨,温度烧上脸颊,没想到这么大了,还会像离开时那样脸红,好在黑夜遮掩了这细小、平庸、迟早要发生的红。

  那双离别时镶在我脑海里的眼,正贴着我的脸。

  地球的污染真好,这么浓的霾,没人看得见我们。

  那天夜里卫锦城感到危机四伏,他突然醒来,却发现小碗不在身边,他有些迷糊,起身去厕所,那里也没有她,最近的日记都是空白,他知道她在隐瞒,也许她觉得她被窥视了,索性不再写。他一间一间屋子地去找,并未发现她的踪影,小碗放在门口的高跟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毛兔子拖鞋,战栗涌上心头。

  卫锦城找了一圈,她没有留下任何纸条,打电话,她也不接。他强迫自己沉住气,躺在床上等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格林童话里,那十三个深夜偷偷去地下宫殿和王子跳舞的公主,糟糕的想象如馋嘴的鼠一刻不停啃食着他的大脑,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这样不说就偷偷溜出去了,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察觉,实验室的小白鼠出逃了,他没有关紧她的笼子。被观察的对象突然逃脱掌控,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嘿嘿冷笑,起床打开一瓶2013年的红酒。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音乐停了,身边一沉,知道小碗回来了,便挣扎着转身,还未睁眼,他便闻到一股新鲜的泥土气和说不清的腥臊,还有浓烈的百合香,他摸索着去拽她的胳膊,她一翻身便躲开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黑暗中那个纤细的背影,低声发问,“这么晚去哪儿了?”

  她的肩膀微颤,似乎还没有平复过来,他听见她长出了一口气。

  “我问你去哪儿了?”

  “动物园出事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呦呦难产。”

  “呦呦是谁?”

  叶小碗不再回答,卫锦城等了一会儿,又用手去掰她的肩膀,小碗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别碰我,我很累!”

  卫锦城气得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很快就到了黎明。

  醒来后,那股百合味道似乎还在。他对百合有些过敏,百合对于家里的猫有轻微的毒性,他不明白小碗为何突然带百合花回来,她也从不涂有百合花味的香水。他起床后四处找寻,却没有发现百合的任何痕迹,青色的骨瓷花瓶里空空荡荡。懊恼之际,他换鞋去上班,瞥见小碗高跟鞋上的干泥,又想,真有急事出去,会穿高跟鞋?

  这样想着,他又折返回卧室,凝视着和衣而睡的小碗,发现她嘴唇比平时要红。

  他只感到悲哀。

  小碗准备菜时不再是四菜一汤,而是简单的炒菜和色拉,卫锦城吃得窝火,便挑三拣四,问她为何如此漫不经心。小碗反问:“你在家的时间有多少?你又回来吃过几次?”

  “行”,卫锦城冷笑两声,压着怒火低头夹菜。桌子上的花换得更加频繁,实在忍不住,“你这样天天换花,花园迟早要被你祸害完吧?”

  小碗在厨房,把盘子一个一个摆在洗碗机上,叮咣碰撞中装作没有听到锦城的责问。

  卫锦城盯着桌子上的红花看了一会儿,发现好像在哪儿见过这花,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那晚说的呦呦,到底是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回事!” 叶小碗重重地甩上洗碗机的门,走到他面前,竖起两道眉毛,“怎么什么你都记不住!呦呦不是咱们一起救助回来的小梅花鹿吗!”

  “……我忘了……”

  “那请问你记得住什么?昨天我说了在动物园加班了,你转眼就问我是不是要去学琵琶?前天我说了我去学琴了,你转眼又问我怎么不去动物园视察?我那天凌晨回来,你没有问过我累不累反而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没有……”

  “你没有,那么请问,我的联络戒里怎么会被安插了信息追踪软件?”

  “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个戒指是怎么回事!每个联络指环都是记录了拥有人的DNA、指纹和体表恒温的,你知道我打不开它,它对我来说和普通的戒指没有任何区别!” 按理说她是科技盲,绝对不会察觉。

  “好,你不承认就算了。”小碗叹口气,“你可以有一万种方式入侵我的联络戒指,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才是最需要被入侵的那个。”

  “呵呵,”卫锦城冷笑道,“所以你就半夜穿高跟鞋出去和你的情人幽会?还骗我!”

  “够了!”小碗重重地踹了一脚冰箱门,“分手吧!”

  “你对我就这个态度!”他拿起外套冲门而出。

  走在街上,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火星移民宣传,宣传那里的人造氧吧与和谐的小区环境,还配有火星移民吃着各色热带水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小碗家原来就是做火星凤梨生意的,心里就像被凤梨叶子扎了一样难受。

  呵呵,火星有什么好,地球虽然污染严重,可是没有致命的宇宙射线。他默默想着,忽然看到了火星广告右下角的五维logo,正与他早晨看到的花类似,原来是火星花。

  原来是那人送的花。他嗤笑一声,真相大白。

  也许一个贼偷走了你的心,又或许我们就是无疾而终。

  百分之七十五,星灰对镜子刮着胡子,得意地估算着小碗回火星的进度,从小就玩的游戏告诉他,对任何事都有个明晰的进度值让他不慌不忙,自然坦荡。小碗来到他的临时住所,双手环膝坐在沙发上,像苔绿色沙发上长出的一朵小花,脸色戚戚,为即将发生的背叛。

  他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吻她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她有些躲闪,心里或许还在想着晚饭的菜谱,真是绝望的主妇。他心底嗤笑一声,想知道她的男朋友最初是怎么哄她解开扣子的,是否也是这样一脸受害者神情,他看见她的脸上浮现出陌生和犹疑。他没有多大变化,但是这种熟悉不足以唤起情欲,他还没有从她眼睛里看出那种放浪。他厌恶这种缓慢剥开礼物的仪式感,她不像他在火星遇到的那些女孩,只要进入房间,就可以单刀直入。

  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腹,缓慢地一路下移,只要完成了这一步,她就会因羞耻感和终身不宁的背叛,与自己一起回归火星,再不踏入地球半步。而他只要得到她的钱,就能在派拉蒙山脚下修一个更大的别墅,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不同的女人,只要他随意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都有湿润的海贝可供啜饮。

  一想到这里,他的下体应声蓬起,用舌头掰开她的嘴唇,咬她的舌尖,他睁着眼睛,她也睁着眼睛。

  没有性生活的感情,能称为爱吗?锦城对我的身体早就丧失了探索的兴趣,一切在地球上,来得太过容易,就像潮汐般自然,如果我回到火星,会不会让我们趋近死亡的关系起死回生?常人贵远贱近,古已有之。当我漂流于星际,地球上的爱人会抬起头吗?

  动物园的事情,我已经托小王再招人打理一段时间,我今天从花园里摘了三朵火星花插在花瓶里,意在告诉锦城,我想要回火星冷静一段时间,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到派拉蒙山脚下的别墅了,我想回去看看妈妈。

  尽管父亲苦口婆心劝了母亲很多次,她还是一次一次拒绝,一次比一次不耐烦,最终她拒绝接父亲的通讯,之后我们再也没能联系上她,很多不舍,最终只能沉于银河。

  可是我好想妈妈,我想,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再见了,地球。

  再见了,锦城。

  卫锦城看到这段日记时,刚喝了一杯曼特宁,心跳奇快,阳光刺眼,睫毛湿得厉害。他默不作声地给她发语音和视频,全部无法接通,她的定位,也没有显示。

  梅卡德尔软件查询显示,这段日记和其他日记是对他定向发送的,原来她早就知道。

  这些日志根本就不是写给那个叫星灰的,而是故意写给他看的。她就想激怒他,让他嫉妒,把静如死水的生活砸出波纹。而他一直冷笑地看着这些日记,不为所动,保持他的无力和沉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回家有饭吃,自我的世界尚能保持圆满,他看她如看折子戏,过过眼瘾。

  他站起身来,交代了一下工作,转身开车回家。拧开门,发现家里被翻得像龙卷风,家用机器人默默地在地上旋转打扫,还唱着欢乐颂,他怔在原地,喉咙里挤出哼哼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哆哆嗦嗦摸出岳父的联络码,说小碗回火星了,要去找她妈妈。

  “胡闹!她妈妈早就去世了,那年她运送凤梨来地球,飞船因为超载脱轨爆炸,是我给小碗清除了记忆,还一直瞒着她是我们离婚了,她现在回火星,这不就暴露了吗?你让她怎么受得了?”

  “她在日记里说,她是和一个叫星灰的人一起回去的……”

  “什么?你既然知道,你怎么不拦着她?你知不知道那个叫唐星灰的人是个什么人?小碗小时候,他们一起玩,他还从东非大裂谷上把她推下去过,吓得小碗好几天都做噩梦,但他第二天还跟没事人一样来我们家玩,就是从那次以后,我才决定把小碗带到地球来的,他爸妈当时在工地工作,经常领头闹罢工,达到要求后又不好好干活……这种人,你不躲得远一些……”

  卫锦城抹了一把脸,手指冰冷,他感觉自己还是大学时期的那个男孩儿,慌乱无措。

  “还愣着干什么呢!赶紧订下一班去火星的飞船,把小碗找回来啊!”

  “叔叔我这边工作很忙,可能走不开,能不能……”

  那边电话断了。

  两人睡醒后,下了飞船,唐星灰带小碗来到了派拉蒙区,小碗想回到曾经的别墅看看,却发现门禁早已打不开,门窗皆落上一层灰,透过琉璃,依稀可以见到家中的一排古典机器人垂头靠墙站着。看到小碗驻足良久,星灰不由得笑起来,“看什么呢?这里面早就没人住了!政府挂牌出售呢,一直没人买,说是风水不好,净出事儿。”

  “怎么会?我妈妈就住在这里啊,没有听我爸说她搬家了啊,你看我家的陈设还在……”

  “小碗,你是不是在逗我?你妈妈不早就去世了吗?火星人都知道啊……”

  “什么?……”小碗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泪水从下眼眶涌上来,唐星灰吃了一惊。

  “你不知道吗?那么大的事……”

  小碗趴在门窗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唐星灰扶都扶不起来,这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过也好,乱世下山,盛世闭关,趁着她脆弱的时候,正好下手。

  等到小碗哭得没了声息,他就把小碗背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山上的公寓走去,爸妈早就住到了乡下,公寓里只有他一人。他把小碗放在沙发上,她轻得就像毛边纸,晃晃悠悠地没了轮廓,他把她的钱包从包里翻出来,说给她出去买些吃的,小碗一声也不出,眼睛也没眨。小碗有张星际信用黑卡,没有密码,他看见过她刷卡。只要有了这张卡,就可以满足他在火星上的一切生活。

  唐星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成功了,平日觉得阴郁憋闷的粉色天空,今天看起来竟如此绚烂。他决定去超市买上一堆平时不敢买的食品,好好地享受一番。当他兴致勃勃地吹着口哨,推着购物车去收银台结账的时候,却发现卡被冻结了。

  他气急败坏地冲回家准备质问小碗,发现门开着,小碗的行李还在,人没了。他又冲出家门,跑到山脚下的别墅那儿一看,她果然在花园里坐着,面带痴笑,看见他,忽然站起身来,向他招手。

  他转身就跑。

  小碗的父亲叶波在她上了飞船以后,就冻结了她的星际银行信用黑卡,小碗可以用身上的芯片来进行生活消费。他拜托自己在火星上的朋友把小碗接走,好好照顾,在飞船上,他没有进入睡眠,而是随时监测女儿的状况。小碗一直拒绝通话,他听朋友说,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意外事件唤醒了她曾经的痛苦记忆,双重刺激下,她每周都会跑到派拉蒙山脚下的别墅的花园里坐着,他们不得不把她送进火星疗养院。

  地球不是地球,火星不是火星。

  我活在一场又一场的骗局里。

  别恨我。

  这是卫锦城看到她发的最后一段日记。他仰起头,大白天的,看不见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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