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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鞍具,就能驮起草原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王族

  马镫子

  马具中,我最爱马镫子,每次见到,必多看几眼。

  看多了,便产生疑问:在没有马镫子的时代,骑马者该是何等难受?

  这样的疑问,从发黄的历史册页能找到答案。譬如,北燕之前的人骑马,是没有马镫子的,他们用双腿紧夹马腹,双手紧抓马鬃,有时候还是会被摔下来,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没办法,他们为了提高速度,就得吃那个苦受那个罪。

  好在北燕人发明了马镫子,解放了人的双腿和双手,亦让马轻松了很多。

  马镫子的好处是,可方便上马和下马,利于平衡身体,容易控制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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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兵器时代的马,多用于作战。马镫子甫一出现,便在骑兵中广为传播,骑兵们用双脚紧蹬马镫子,在马背上且骑且射,左劈右砍,掀起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英国科技史学家怀特曾说:“很少有发明像马镫子那样简单,而又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马镫子把畜力应用在短兵相接之中,让骑兵和马结为一体。”

  但马镫子亦让马从此开始了另一使命——帮助主人显示身份。因为有马镫子保障,骑乘者不会从马背上掉下,所以一些贵族或官员,他们选择的马匹,配置的马镫子、马鞍子、马鞭子等,均为上乘。自此,马成为主人身份的象征。在汉代,仅皇帝可骑马,其他官员上朝均坐牛车。如果按现在的时间算,皇帝在上午八点上朝,大臣们大概在四五点就得出门,坐着慢悠悠的牛车,昏昏沉沉往皇宫方向行进。

  此种现象,英国的另一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又总结出一个说法:“就像中国的火药在封建主义的最后阶段帮助摧毁了欧洲封建主义一样,中国的马镫子在最初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不可否认,正是中国的马镫子,才使中世纪的欧洲进入了“骑士时代”。

  如今,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骑士时代亦已经结束。

  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场碰到一位牧民,他骑一匹黑马,悬于马腹两侧的两个马镫子,闪烁出耀眼的光芒。细看,是用黄铜铸就的,应该是有年月的老物件。他下了马,用手去摸了摸马镫子,我问他此举是何用意,他咧嘴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他因为钟爱马镫子,下马后便要对其抚摸一番。

  他装了一肚子关于马镫子的故事。有一次他夜宿于一个山谷,有一只哈熊(狗熊)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遂扑到他跟前欲将他扯碎吞噬。但在那一刻,月光从马镫子上反射出的光射到哈熊脸上,它看了一眼马镫子后便转身而去。哈熊怕马镫子,此话在牧区人人皆知。

  另有一事,一次一只狼冲进他的羊群,张开大嘴,眼见得那四颗獠牙像刀子一样在羊脖子上一滑,羊便倒在了地上。他手中无刀亦无棍棒,便解下马镫子去打狼。狼不知马镫子的厉害,扑过来咬他的喉咙,他一马镫子砸在狼头上,狼口吐几股鲜血后,眼睛里的凶光如同熄灭的灯一样暗了。

  后来聊到另一事,他说马镫子除了可防身外,还可以用于晩上枕着睡觉。我觉得马镫子太硬,枕上会硌得脑袋不舒服。他说没喝过的水怎么能知道甜不甜,没走过的路怎么能知道长不长?这样的话有道理,我便相信了他的说法。

  我提出晚上枕马镫子一试的想法,他答应了,但到了晚上睡觉时,他却闭口不提答应过的事情,而是将那对马镫子枕在了自己的头下面。我想,他不是忘了,而是舍不得。

  马车

  有草原的地方,就会有马;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马车。

  马或马车,都是人类的生活依靠。

  马原本一无所求,是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精灵,但被人类驯服后,便任劳任怨,成为人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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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仅为一种运输工貝,如果弃之不用,很快就会散架、腐烂和枯朽。但马和马车与人类的关系根深蒂固,尤其是担当骑乘和运输使命后,便焕发生命光彩,亦与人类的关系进一步密切。

  人类每达到一个目的,便又追求更多的目的,但是人类总有走不远的时候,亦有扛不动的东西,于是人类便把目光投向马或马车,人做不到的,马或马车能帮人做到。

  马的地位,马车的作用,便因此巩固,并延续至今。

  有一年的一个黄昏,我们快走近疏附县城时,听得前面传来细密的声音,待仔细看,公路一边有马车长队,人们坐在车上,身旁或放着从巴扎上购买的物品,或因在巴扎上卖掉了东西,马车上除了人之外便空着。无论是满载而归的,或是空的马车,均迅疾如飞,马蹄在路上踩出的脆响,犹如沙石在互相碰撞着向乡村涌动。

  巴扎散了,马车便和人们一起回家。

  我们让到一边,让马车过去。马车都大致相同,马是家庭喂养的普遍马,从其身架及奔跑姿势可看出,它们长期负重,不像经常在草原上奔跑的马那般矫健。马车也多为简单的本质结构,仅一个平板便成为车架,方便至极。车轮是胶质的,运行方便,可灵活掌握速度。

  马车队走远后,被裏入夕阳余晖中,与远处的雪山,近处的绿洲,构成一幅极美的画面。

  我对马车记忆深刻,最初当兵到叶城时,尚有叫“六根棍”的马车,即车板上用六根木棍固定一个布质顶篷,人在车上可避太阳。那顶篷花花绿绿,间或还有鲜艳的艾德莱丝绸,远看让人欣喜,坐上去感觉更好。

  那时候我们进城都坐马车,一人两块钱,可以送到县城任何一地。我们坐在马车上,年轻的心为之激动,年轻的眼睛四处张望,渴望看到漂亮的姑娘。但大多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马蹄声越来越沉重,间或还发出刺耳的脆响。

  后来便知道马车于当地人的重要,他们但凡拉运东西皆用马车。我经常看见拉运柴火的马车从部队大门外经过,车上的人张望我们,我们亦张望他们,那是身处沙漠腹地的人常有的情景。

  熟悉马车的新疆籍战友说,人们赶巴扎时一大早便出门,上路后在车上睡觉,马认得去巴扎的路,直至把主人拉到巴扎上才会停下。有人恶作剧,悄悄把一人的马车掉转了方向,那马亦认得回家的路,结果那主人一觉醒来,发现马车停在家门口。

  我2000年回到曾生活过五年的疏勒,鉴于先前五年并未仔细看过周围,便租了一辆马车,由一位小伙子带我用一下午时间,转遍了疏勒县周围的乡镇。那小伙子带我看了据说是南疆最大的巴扎,也看了斗鸡和斗狗。最后分开时,他让我给他照了一张和马车合影的照片。他赶着马车往回走,一回头露出洁白的牙齿。

  几天后我去给他送照片,他不在家,他母亲告诉我,那天她儿子陪我跑了一下午回家后,马车莫名其妙地散架了,他儿子没有了马车,去喀什大巴扎上打工了。

  我很愧疚,觉得她儿子的马车坏掉与我有关,但她却摇头说不是的,一个人一辈子怎么能用不坏一辆马车呢?只是他儿子太年轻,不应该这么早就让一辆马车在他手里结束。

  我安慰了她一番后离开,在大门外看见一个废弃的车轮,便心中一沉,不知有关这个车轮,曾有过怎样的故事。

  马鞭子

  马鞭子是马的方向。

  在塔城见过哈萨克族牧民举行叼羊,一大早,他们便牵马等候在草场边上,到了比赛时辰,便一一上马奔腾进草场,一人提一只宰杀了的羊,在前面纵马奔驰,另几人在后面追赶。眼见那几人要追上了,那人把手中的羊甩向另一人,接住羊的人便又纵马往前奔驰,那几个复又去追逐。

  草场上马嘶鸣,人喊叫,变得颇为热闹。

  慢慢地便看出了名堂,所谓叼羊,就是一只羊被人们抢来抢去,凡抢到的人,马上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这是哈萨克族延续多年的传统,包含竞技和表演的双重性质。叼羊者在场内奋力争抢,站在四周的牧民大声鼓励,随场内情景或紧张期盼,或失落叹息。

  眼见得一人抢到羊后甩开了众人,但众人不舍,都纵马向他包围过来。他急了,举起马鞭子抽到马身上,那马便猛地向前窜出,把众人甩在后面。他此前一直没有用马鞭子,到了这时便不得不用了。最后,众人皆被他甩得远远的,因为再也追不上他便停了下来。

  此等情形,或可再总结出一句:马鞭子是马的力量。

  后来在白哈巴村,知道马鞭子被图瓦人常用,但人们在村子里骑马时,因为马行驶得缓慢,多不用马鞭子。

  后来在牧场上,发现人们把牛羊赶出去后,用大量的时间做马鞭子。整个放牧的时间,做马鞭子就变成了大事。做马鞭子是个细活,要经过浸泡、脱脂、去肉、静置、甩水、回潮、铲软等工序,才能完成一条美观、结实和耐用的马鞭子。

  一条马鞭子,平时提在手中软软的,使用时一甩,便坚硬无比。如果抽在马身上,马便浑身一抖飞奔向前。

  看一个牧民做马鞭子,便感到一种堆积的力量,蕴含着一匹匹马在山野间的狂奔,维系着整个草场的激越和生机。

  只要有人将马鞭子抓在手中,或突然举起,人们便知道马上要进行一场激烈的角逐。啪啪啪,那人几马鞭子抽下去,马已跑出很远,远处的山便似乎低了,河似乎小了。

  关于马鞭子的讲究很多,如果骑马接近毡房,不可用马鞭子抽马,要早早地下马,切不可让马撞向毡房。

  平时,主人的马鞭子都挂在毡房里,而客人的马鞭子必须挂在拴马桩上,不可提着马鞭子进入主人毡房。如果提着马鞭子进门,表示决斗。

  在牧场上,人们做好一个又一个马鞭子,然后和牛羊一起转场。此时听不到马鞭子的声响,因为熟悉的路就在脚下,牛羊每年都走着这样的路,不用主人驱赶。

  只有马显得急躁,不时发出一连串嘶鸣。它们想奔跑,但主人不会把马鞭子抽到它们身上,它们跑不起来。这时候的马鞭子或被人拿在手中,或挂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甩出弧光。

  有一年在塔城看一场叼羊,一群人纵马追逐争抢一只羊,慢慢地便只有两人跑到了前面,其他人则因为马太慢被甩在了后面。那两人纵马争夺,那只羊一会儿到了一人手里,一会儿又到了另一人手里。两匹马嘶鸣长嗥,也为激烈争夺而着急。最后,其中一人凭借马的力量,抢到羊后将另一人甩到了身后,亦成为当天的叼羊冠军。

  结束后,被那人甩在身后的马不能平静,像主人一样显出了失落的情绪。是它跑得太慢,才被甩在了后面。主人本想发泄,对它抽一鞭子,但众目睽睽,他将马鞭子缠在手下,拨转马头离去。

  那马发出更痛苦地叫声。

  马鞍子

  白哈巴村的巴车是个有意思的人,去哈巴河县城做衣服,裁缝把衣服做好后,他将上衣穿上,用力甩甩胳膊,扩扩胸说,不紧,好!

  裁缝又递给他裤子,他穿上后,快速蹲下,又快速站起,用手一摸屁股说,没开裆,好!

  我刚走进巴车的院子,就看见他手提一副鞍子,向拴在屋子旁的那匹马走去。他的马鞍子很古老,上面有铜饰花纹,皮子已油黑发亮,就连骑槽也已变得很黑。他走到马跟前抚摸着它的背说,休息好了吗?接着把鞍子往它背上一放,又说,穿上衣服;接着又系鞍子上的绳子,嘴里仍不闲着,系上腰带;最后,他在马脖子上挂一根红布条。我知道给马挂红布条是为吉祥,但他却说,打上领带。做完这些,他把马牵出门,翻身上马,很快就出了村子。

  巴车的马鞍子已经传了五代人,至少有十一匹马用过,走过的路比草原还长。今天,他要骑着马去草场。草场就在村子旁边,将白哈巴村映衬得如同绿绸布上的一块青玉。

  村里人都知道巴车家有一副好马鞍子,巴车因而在村子里的地位很高。人常说,好马配好鞍,有了好鞍子却不一定有好马,巴车现在就为此苦恼。他父亲曾骑过一匹好马,配的就是这个鞍子。巴车曾在十八岁那年骑过那匹马,迅疾如飞,骑在上面顿感身轻如燕。可惜那匹马死在了他父亲前面,否则,就会传给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寻找好马,但始终未能如意,现在他骑的这匹差强人意。

  我想找巴车聊聊马鞍子的事,但他骑马走了,我只好在村子里乱转。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我看见一副被闲置的马鞍子,它被闲置得太久,上面落满灰尘。有一根野草从马鞍子夹缝中钻出,开出一朵小花。这家人对马鞍子已彻底遗忘,便懒得把长进它夹缝的野草拔去。马鞍子被彻底遗忘,却在另一种时间里存在,那朵小花就是证词。

  太阳慢慢升高,被照亮的马鞍子仍显得硬朗,隐隐透出它昔日的稳健和坚实。正这么想着,一只蜜蜂落在马鞍子上,转瞬像隐身似的不见了。仔细一看,才发现马鞍子上有几个小孔。我正在惊讶,又有几只蜜蜂从小孔中钻了进去。在什么时候,是风、虫子,还是雨珠把马鞍子弄出了小洞,后来让蜜蜂们发现了,便在里面筑了巢。小时候经常跟叔叔养蜜蜂,我知道只要一个地方有几只飞动的蜜蜂,里面肯定有一个巢……我觉得这个马鞍子真是有意思,被主人用旧了,随手扔在这里,但却有一朵小花为它而开,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筑巢。这都是不会引人注目的事情,但却是生命,是一种更为平静和持久的存在。

  主人从牧场回来了,在栅栏外卸下马鞍子,将马拴在屋旁。他的马鞍子虽然时间已经不短,却显得粗糙和简陋。主人对马鞍子格外珍爱,小心翼翼卸下拎进屋去。村里人都很珍爱马鞍子,但把一匹一匹的马骑老后,马鞍子却还很新,很难像巴车的马鞍子那样引人注目。据村里的老人说,马鞍子其实是被一匹又一匹马磨合出来的,一般情况下,三匹马可磨合出一个好马鞍子。有些马鞍子因为磨合不成,就只好被遗弃,但被遗弃的马鞍子却往往又有了新的存在方式,譬如一朵花和一群蜜蜂对它的依赖。正这样想着,一只蜜蜂从小孔中爬出,绕马鞍子飞一圈后又落下,很快,便爬出很多只蜜蜂,嗡嗡地向远处飞去。刚才爬出的第一只蜜蜂是哨兵或值班员,先是出来打探动静,然后向里面发出信号,于是大部队才出动了。它们飞过栅栏,向草场飞去,草场中的草正在开花,是它们采蜜的好对象。它们是一匹匹马,身上有非常好的鞍子,它们的梦想就骑在上面,指引着它们。

  下午,一群放牧者归来。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他们突然纵马狂奔,马蹄声响成一片,像群鼓敲出的音乐。每匹马身上的鞍子都很显眼,在夕阳中反射出金黄的光芒。马蹄之音一浪高过一浪,闪着光的马鞍子被托起,又落下,让人觉得就是跳动的音符。过了一会儿,人们稳住马缓缓下坡,各自走回家去。他们都稳坐在马鞍上,身上落满金黄的夕照。

  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巴车的马鞍子碎了。当时,他骑着马正在山里急驰,马突然浑身一抖停住,马鞍子哗啦一声碎落在地上。他下了马,眼泪就下来了,好好的一个马鞍子,怎么说碎就碎了呢?那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老鞍子,是他家的荣耀,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村里人说,再快的马也有跑不动的时候;再好的马鞍子也有用坏的时候。人们都觉得巴车太年轻,虽然祖上传下来的马鞍子是宝贝,但用到一定的时候就应该收起来。再好的东西也有好的尽头,人不注意,它的好就会变短,就会被提前用完。

  巴车为雪耻辱,去寻找做马鞍子的上等木头,好多天都没有回来,直到我离开白哈巴村时,也没有见到他。

  马嚼子

  不戴马嚼子的马,会被蹄子下的草诱惑;戴马嚼子的马,会被远方的草原带走。

  马嚼子也就是人常说的马笼头,是骑手用以控制马速的挽具。马嚼子虽为铁质,但因为设计得方便轻巧,用起来不伤马嘴。

  常见的使用方法,即把马嚼子让马横衔于嘴里,在两头的铁环中系上缰绳,骑手在马背上攥着缰绳,如果想让马快速奔跑,便放开缰绳;如果想让马停步,则紧拉缰绳,便可让马立即止于原地。

  马嚼子是人类驯服马的见证,一根缰绳,一副马嚼子,可传递人的意念,亦可让马获得感应,然后人马合一,在大地上或奔驰成越来越小的黑点,或在原地像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十余年前在白哈巴村,我第一次见到马嚼子。当时村中的一位图瓦人在卸马具,缷到马嚼子时马不老实了,他抚摸着马的嘴说,到了让你吃饭的时候了,听我的话乖乖地让我把嚼子卸下,把东边的草原欠你的草补上,把西边的小河欠你的水补上,明天早上迎来的就是最好的太阳。他的话语极富吟诵韵味,那马似乎听懂了,老老实实让他卸了嚼子。

  晚上在他家喝酒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马嚼子。他喜欢马,用手一指挂在墙上的马嚼子说,白天的马嚼子在马嘴里,晩上的马嚼子在毡房里。我伸手想抚摸一下马嚼子,他马上挡住我说,明天早上的马要戴干净的马嚼子,我已经把它擦过了,不要乱摸。我尴尬地收回手,他递过来一杯酒,我一口喝干,觉得有火从喉咙扑进了肚子里。

  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讲马嚼子的故事。几年前的一天黄昏,他已经卸了马具,有消息传到村里,说三只狼围住了回村的羊群,马上就要发起进攻。他来不及套马具,提上猎枪一跃跳上马背,便向村外奔驰而去。因为没有马鞍亦没有马缰绳和马嚼子,他只能凭借双腿拍打马腹掌握速度,同时对马说话:马啊马,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我要靠你去干大事,你可千万不要把我摔到地上。只要你把我驮到狼跟前把狼吓走,以后我不骂你不打你。如果我说话不算数,让我以后走过悬崖时它突然塌垮,喝河水时里面有泥巴。那马像是听懂了似的一直把它驮到了羊群跟前。那三只狼已开始咆哮,被突然出现的一人一马镇住,一时不知所措。他对准一只狼开了枪,狼被击中一条后腿,转身趔趄着逃走。另两只狼嗥叫一声,亦迅速离去。狼群有严格的生存法则,如若其中一只狼受伤,无论面前的猎物多么重要,它们都会放弃,转而保护受伤的狼离去。他深知狼的习性,所以才果断向狼开了枪。狼跑远了,他从马背上下来,感激地对马说,今天的功劳都是你的,回去我不骑你,你骑我。马龇出一声鼻息,甩着尾巴转身而去。

  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这些长久与马相处,对马知根知底的牧民身上。人和马相知,然后在天地间从容行进,没有什么能够把马和人难住。

  我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对马说话的人。他笑而不语,也许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实属正常,不用特别言说。

  他喝醉了,和衣躺在羊皮褥子上,很快便发出均匀的酣息。我看见他头顶上方就是那个马嚼子,有月光从窗口照到上面,闪烁出一片光芒。

  我一夜睡得沉,第二天早上恍惚听见屋外有马的嘶鸣声,睁开眼一看,他已经不在,挂马嚼子的地方亦空空如也。

  他一定去侍弄他的马了,天已大亮,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在早晨迎来的是最好的太阳,便心里一热,此时恐怕就是他说的那个时刻。我从窗户望出去,院中的一人一马,裏在初升的阳光中,如梦如幻。

  马掌

  好马看掌,好掌看人。

  马掌,原指马蹄的角质皮,人类为了防止马蹄磨损,在马蹄上钉上“U”形护掌。从此,马掌一说,便专指钉在马蹄上的铁物,因其多为铁质,故又称“马蹄铁”。

  罗马人在公元一世纪左右发明了马掌,元代由蒙古族人传入中原。此前的中国人都骑不钉铁掌的马,虽然亦有马掌一说,但仅指马的裸蹄,至于马蹄铁,还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马蹄铁这个名字,听起来生硬冷漠,让人觉得是人类强行钉在马蹄上的铁物,起初被钉的马一定颇为痛苦。但在古罗马,马蹄铁却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马凉鞋”。马凉鞋虽然也是铁制,但样式酷似美观的鞋子,其重量也很轻,套在马蹄上,走起来十分优雅大方,并发出极具节奏感的嗒嗒声。罗马人先于世人让马发挥出了作用,譬如骑乘、驮运、作战、表演、比赛等等。当马出入有鹅卵石之地和坎坷的山地,他们便在马凉鞋底部设计了尖钉,让马蹄紧紧抓牢地面,防止打滑或摔倒。

  与马掌有关的故事很多,1485年,英王理查三世与亨利伯爵在波斯沃斯展开决战。战前,马夫为国王的马准备钉掌,得知铁匠因那些天一直忙于为军马钉掌,铁片已被用尽。铁匠请求去找铁片,马夫不耐烦地催促铁匠:“国王要打头阵,等不及了!”铁匠只好将一根铁条截为四份加工成马掌。当钉完第三个马掌时,铁匠又发现钉子不够了,又请求去找钉子。马夫道:“上帝,我已经听见军号了,我等不及了。”铁匠说:“缺少一根钉,也会不牢固的。”“那就将就吧,不然,国王会降罪于我的。”结果,国王战马的第四个马掌就少了颗钉子。战斗开始,国王率军冲锋陷阵。很快便发生了意外,他的坐骑因突然掉了一只马掌而“马失前蹄”,国王栽倒在地,惊恐的战马脱缰而去。国王落马使士兵士气大衰,纷纷调头逃窜,溃不成军。伯爵的军队围住了国王,国王挥剑长叹:“上帝,我的国家就毁在了这匹马上!”战后,民间传出一首歌谣:“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位国王。失去一位国王,败了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马掌在我国的记载,大概是五代前后。公元938年,后晋彰武节度判官高居诲出使于阗,从甘州(今甘肃张掖)开始进入茫茫戈壁,放眼望去前方路面,尽是非常难走的砾石,高居诲犯难了。这时甘州人传授给他们一项技术,“教晋使者做马蹄木涩,木涩四窍,马蹄亦凿四窍而缀之,驼蹄则包以牦皮乃可行”。“木涩”是当时北方民族对马蹄铁的通称。由此可见,当时河西走廊的人们已经掌握了给马钉掌的技术。

  前面所说,马掌是元代由蒙古族人传到中原的,那么先前一定是从西方先传入内蒙古大草原,在游牧民族中已使用多年。铁木真称“成吉思汗”后,其大军被誉为“蒙古铁蹄”,可见他的骑兵均骑乘钉有马蹄铁的马匹。

  如今的马,均要钉马掌,虽然它们会痛苦挣扎,但没有一匹能光着蹄子奔跑。马被人类驯服后,已习惯人类的诸多安排,钉马掌这等小事,它们能够忍受,并慢慢成为习惯。

  我曾在白哈巴村见过三个男人给一匹马钉马掌,他们先是用一把豆子诱惑马进入绳套,然后用绳子绑住马的四条腿。马惊慌挣扎,那绳子的活扣便越拉越紧,最后歪斜着栽倒在地。他们又将马腿捆绑一番,那马便再也无法用蹄子踢人。

  至此,可开始钉掌了。其中一人把马的前蹄撩起,放在自己腿上,先用专用钳子将旧马掌取下,再用一把锋利的竖形刀削去马蹄上的老茧,然后将新的马蹄铁按在马蹄上,用铁钉将其钉牢。

  另三只蹄子,均如此完成。钉完后放马蹄在地上踩几下,不见不适之感,遂放开马,让它去吃草喝水。

  那马起初只是慢走,后来便越走越快,以至于两只前蹄一跃便奔跑起来。它边跑边嘶鸣,许是刚才被捆绑得难受,现在要用嘶鸣缓解心中不快。

  这样的马才是好马,那三人一边抽烟一边议论,脸上浮出欣悦的笑容。

  与他们闲聊,听到一匹马的故事。说有一日那匹马不行了,卧在地上起不来,双眸中布满浓浓的暗淡,似乎最终要把那双眼睛淹没,然后把它的躯体,它的整个生命都拉进死亡的黑色深渊。人们想为它问医寻药,但无奈天已黄昏,只能让它挨到第二天。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却不见了它的踪迹。几番寻找,在村庄后面的草地上发现了马蹄印。人们断定是那匹马的,并进而推想,它在天黑后有了力气,便向那块草地走去。人们顺着蹄印一路跟过去,终于在一块大石头旁找到了它,但它已经死去,有蚂蚁从它鼻孔钻出钻进,看着让人骇然。

  一位上年纪的老人突然想起,那个地方是它的出生地。当时,一只母马走到这里后,因为再也走不动,便生下了它。

  此事让白哈巴人惊讶,并从此在心里装下一个疑问:那匹马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时,一定要回到出生的地方死去吗?

  车轮

  现在的马车多用胶质车轮,木质车轮已不多见。

  前一阵子在于阗的一户人家,见一位老人背靠车轮坐着晒太阳,一脸慈祥温和的神情。细看那车轮,是木质的,虽然老旧却结实完好,如果套到马车上一定还能用。

  问那老人车轮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他让我猜,我说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东西,他摇摇头说一百多年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说他今年七十多岁了,他出生时父亲已经把这个马车赶了几十年,难道没有一百年吗?和田多百岁老人,数百年的核桃树和梧桐树比比皆是,所以这里有很多关于“老”的话题,让人觉得岁月留下了清晰的印痕。

  车轮高出老人头顶很多,如果他站起,大概车轮便与他同高。如此这般,车轮便很高很大,试想当年装此车轮的马车,也一定不小。

  车轮是用杨木做的,圆形外圈的线条极为漂亮,里面的辐条和轴心,连接得结实牢固,至今仍不见裂纹,可见有多么耐用。

  一辆马车就两个车轮,所以院中的两个车轮是一种完整的保留。那时的马车应该还有封闭式车厢,但却只留下了两个用于行进的车轮,让人觉得马车的意义还在。就像这位老人,到了这个年龄,背靠车轮坐着晒太阳,像岁月一样沉静,也像岁月一样从容。

  当然,对一位老人来说,不必说这么多,只要他每天舒心,其实就是最好的事情。

  老人发现我们对车轮感兴趣,情绪便高涨,主动给我们讲车轮的事情。问他以前的马车快慢如何?他说就看怎么比了,以前骑马就算是最快的了,大多数人都靠两只脚走路,所以马车倒不显得慢。如果和现在比,马路上的汽车跑得像飞一样,自然就算是慢的了。又问他马车在当时的用途,他说所有的事情都能放到马车上,譬如坐马车去种地,拉运粮食,赶着马车去巴扎上做买卖,小孩在马车上长大,姑娘在马车上出嫁,小伙子用马车挣钱,等等。他还说了一句像谚语一样的话:马车虽小,却能装下一个家。

  后来说到这两个车轮,却也有故事。老人的父亲在年轻时给别人拉东西,因为爱惜车轮便不让马快跑,一天总比别人少一趟,到最后又要比别人多拉一天。他没有怨言,默默把那一天的活拉完才去结工钱。有的人因为赶活,把马累坏了,车轮也发出难听的破裂声,唯独他的车轮完好无损。他没有想到因为他的车轮,却意外收获了爱情,一个姑娘见他踏实稳重,向他表达了爱意。那姑娘在后来对他说,她当时是先看上了他的车轮,然后才看上了他。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一笑不说什么。

  老人说的是父母的爱情,如今父母已经不在了,老人说到他们当年的相恋,脸上浮出害羞的神情。

  老人说到母亲,又引出一个与车轮有关的故事。有一天她打扫院子,想把车轮挪到另一个地方,不料一个车轮从院中滚动出去,“哗”的一声落进门前的河中,然后顺水漂去。她不敢下河,在河边急得大叫。但当时村里没人,无论她怎样喊叫都无一人能够帮她,眼见那车轮在河中越漂越远。接下来发生了让人叹为观止的一幕,一匹在河边吃草的马听到她的哭喊后,跳入河中用嘴咬住车轮,将其拖到了岸上。她破涕为笑,想抚摸一下马,但那马却将头上的水甩出密集的水珠,转身走了。

  事后,人们议论那匹马的举动时,有说马拉马车久了,对车轮有感情,见到那样的情景,自然要把车轮弄回。有说马有灵性,在当时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并且知道该怎么做。老人的母亲不管人们说什么,脸上一直有笑容。马身上有光芒,人心里有温暖,便难免高兴。

  听了这些事,便觉得眼前的老人变得不一样了,他每天靠着车轮并不仅仅只是在晒太阳,他透过大门,看看远处的雪山,听听河水的流淌声,再想想父母的故事,便似乎和父母在一起。

  离开时,老人没有起身,我们无比惊讶地发现,他的双腿已废,不可能再站起或走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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