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冬天,有段时间的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父母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着小表姐的事。最初是小表姐参加高考,考了二百多分;过了几天听他俩讨论:“志愿报得不好,报油田学校就录取了,这孩子偏偏报了师范,师范今年的录取分数最高。”“我的意见是复习一年,只差几分,复习一年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后面是我爹的建议。
随后,小表姐听从了大家的建议,回学校复读去了。
只过了一两个月的一天晚上,表舅妈和小表姐来到我们家,进门寒暄几句,马上加入剥花生的行列。那时候没有花生脱壳机,生产队的花生分到各家各户,晚饭后家家都是笸箩放在炕中间,一家老小围坐一圈剥花生,第二天把剥好、分拣好的花生米送回生产队,过称后记工分,产量高的有奖励,花生壳还能烧火做饭,在当时,这是一项各家妈妈很重视、强迫家里大人孩子必须参加的劳动。
“萍儿怎么没去上学?”我妈觉出这个时间点看到小表姐不妥。
“她不想继续复读了,要回家干活。”表舅妈回答。
“这是萍儿的意思吗?”我爹一贯对上学很重视,一听说小表姐不想上学了,马上问。
“姑父,这是我的意思,学校条件太差了,宿舍漏风不说,还飘雪花,早晨起来被子上一层雪,洗脸水冻成冰坨,打都打不碎……”
“别人能坚持,咱为什么不能坚持?”
“我整晚睡不着觉,压力太大了,就怕一家人辛辛苦苦供我一年又考不上。”表姐说的有道理,我爹妈一时无语。
“婶子,我来借你家铁锨用用。”邻居兴国哥推门进来。
“自己拿吧,在院门里边。”我妈指着铁锨放的位置对他说,兴国哥拿起铁锨转身走了。
再说表舅妈她们,商量了个把钟头,三个人也没能撼动我表姐辍学的决心,天色已晚,表舅妈和小表姐起身回家。
隔一天晚上,我们刚吃完饭,表舅妈和小表姐来了。
“她姑,今天不是商量上学的事,萍儿说了,坚决不去了,我是想问问前天晚上来借铁锨那人是谁。”
“我知道,他是我们后面那排的邻居。”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写作业去吧。”爹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
“嫂子,我们生产队的人你大多不认识,他是保田家的大儿子。”我妈对表舅妈说。
“就是地主成分那家?”
“是,家里成分不好,一直没找到媳妇。”
表舅妈眼神复杂地看了小表姐一眼,没再接这个话题。后面一家人天南海北闲扯了几句,母女俩就离开了。
“妈,我看见小表姐在外面放猪呢。”这天星期天,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外面疯跑,冬天的旷野光秃秃的,没有了蛇啊虫子等吓人的东西,大家跑起来更加肆无忌惮,不知不觉跑到了村外,就看见小表姐赶着生产队那几十头猪在地里晃悠,猪们不停地用鼻子拱着泥土,时不时地捡拾些秋天落下的粮食、草根,小表姐拿着鞭子,背着个褡裢,看起来真准备好好放猪了。
就是这天晚上,表舅妈和小表姐又来到我们家,没说几句话,表舅妈就直奔主题:“她姑,萍儿看上兴国了,你得帮忙去做媒。”
“怎么会是他?”我妈有被打懵的感觉“他家成分不好,咱萍儿不能看上他呀!”
“姑,我考虑了这些日子,我真看上他了,至于成分啥的,我不管那么多。”
“你了解他吗?你不就见了他一次就看上人家了?”
“是,我看见他一次就总想起他,我也知道他家成分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小表姐边说边抽泣,我父母面面相觑,这个忙是帮好呢还是不帮好?帮了会不会害了自己侄女?
表舅妈的三个孩子里她最疼小表姐,大表姐含蓄话少,小表姐和她正相反,她活泼好动,学习成绩好,戏唱得好,全公社的人都知道《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数她唱得最好,舅妈对她是百依百顺,可这件事我爹妈觉得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嫂子,你没和萍儿说成分不好将来孩子上学、当兵都受影响吗?”
“我和你哥在家都和她说了,可这丫头不管不顾,就得嫁给他!”
“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过了年再说?”
“我不会改的,我就是看上他了!”
“她姑,该说的话咱都说了,这几天在家里一家人也在劝她,没用。你去做媒吧!”
“容我三天,我想想怎么去说。”
表舅妈和小表姐是走了,我妈也魔怔了,她一会儿问我爹一遍“嫂子说的是真的?真看上地主家儿子了?”
我爹叹息一声“唉!其实那个孩子不错,细皮嫩肉,干活舍得出力气,就是家里成分不好。”“萍儿脾气拗,认死理,她想做的事没人能说服了她。”
“听说不少男同学喜欢她,她爱理不理,怎么一眼就看上兴国了呢?”
“兴国哥长得俊!”
“小孩子别多嘴!不过说的也有点道理。”我妈吼我一嗓子,若有所思。
“他婶子,你去说那事我们不能答应,你和兄弟也知道,我家成分不好,兴国28岁,是该找对象了,可咱不能害了你家侄女。”第二天晚上,保田伯坐在我们家炕前的长凳上,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话说的有点扭捏。
听村里人说他参加过解放战争,解放后在北京工作,因为犯错误被遣返回乡,平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看见过他打扫街道卫生。他几乎从不串门,有啥事都是让孩子到邻居家拆借。
“老哥,我侄女是自己愿意的,将来不论发生啥事都不怪你们。”
“那也不行,我不能明知自己家成分会连累人家还同意这门亲事!”
第一次见保田伯说话这么硬气!
没等我妈上门汇报,表舅妈和小表姐就来了,我妈说“去说了,人家不同意。”
“啥理由?”
“人家说自己家成分不好,不能害咱闺女。”
“我不在乎。”小表姐哭得伤心欲绝,表舅妈心肝儿跟着颤,从小到大,小表姐想做的事她就没有不帮她的。
“她姑,你说啥也得把这事说成!”
“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不真实呢?”表舅妈走后,我妈梦呓似地问我爹。
不管真实不真实,既然表舅妈下了命令,我妈还得继续去把这个媒做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妈晚上不管我们了,而是成了保田伯家剥花生的主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妈的不懈努力下,小表姐最终嫁给了帅气的兴国哥。
婚后不到半年,保田伯平反了,兴国哥被大队派到东海养殖场工作,小表姐也被聘为村小学的代课老师。
养殖场离村四五十里路,刚开始兴国哥骑自行车十天半个月能回来一趟,上小学的我被派去跟表姐作伴,我每天晚饭后带着书包去表姐家,时不时地正写着作业兴国哥回来,我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表姐结婚三年也没怀上孩子,说是之前受寒妇科有问题,一家人听说哪里有医生能治不孕就通知表姐去看病,那段时间,连住在前排的我们家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中药味。
小表姐结婚第五年终于怀上了孩子,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表姐不再当代课老师,表姐怀孕后一家人是尽可能地帮着表姐干地里的活,可农村的活是“有闲人没闲力”,表姐自己也没闲着。
兴国哥在养殖场出海船出了事故,腰椎骨折,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日子。
兴国哥受伤后买了摩托车,虽然比骑自行车省力太多,但他回家的次数却明显少了。我偷眼看,我觉得他好像对表姐有意见。他受伤期间一直是单位派人在照顾,表姐可能觉得有人管,很少去医院看他。
有时候,我妈提醒她别只顾干活,夫妻间需要相互关心,她总大大咧咧地说“地里的活都忙不完!”
可怜的小表姐妊娠期间一直吐,可即便这样也没耽误她干农活。
当兴国哥在医院看到刚出生的粉雕玉琢的女儿,白脸上笑出了皱纹。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表姐家孩子可以打酱油了,我外出上学,好久没有她们的消息。
一次假期回家,我看见小表姐在哭,听了半天,好像是兴国哥外面有人了。我妈建议她带着孩子去和兴国哥一起住,表姐说放不下家里的农活。
她走后我爹感叹:“萍儿这些年干的活比个男人干的都多!自己开拖拉机送粪、耕地,自己种,自己收……”
“兴国哥挣钱多吗?”
“你姐说不知道,从来没给过她。”
在我父母和表舅妈的劝说下,小表姐带着孩子去了兴国哥那里。
据说那些年,兴国哥确实外面有个女人,外地过来打工的,年轻还温柔。
兴国哥承包了养殖场后很挣钱,只是钱到不了他手里,他喜欢上了打麻将,一晚上输赢论万不论千,养殖场的收入直接进了赌友包里。
表姐去了之后起到了约束作用,没多久,她又像在家干农活那样没日没夜地忙海产养殖。
再看到她是她身体出了问题,骨关节增生、糖尿病。
虽然说话时还是年轻时那样声音洪亮、笑声朗朗,但我看到的是小表姐早衰的身体、布满沟壑的脸。
我常自问:假如能重来,小表姐会继续复读吗?假如能重来,她会上赶着嫁给兴国哥吗?
我妈总在这时候打击我:“别想那些没用的,人生而有命,啥都不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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