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州,剃头这行当是祖传的手艺,一个剃头匠管几个村子,约定俗成。不给钱,到了年根儿家家兑上点粮食就成。
张集就有个张剃头。
张集十几个村子,人一茬一茬地换,张剃头就数不清剃过多少个头了。大的小的扁的圆的,只要是个男人,脑袋都归他管。
汉子们头上看不出青皮了,就念叨,张剃头咋还不来呢?话儿掉在地上还没落稳,张剃头就掮了挑子来了。那剃头挑子前头一只煤炉子,坐着个黄铜脸盆,盆中有热“汤”;后头一只木箱子,盛着“吃饭的家伙”,合上箱盖子便是个冷板凳。这就是所谓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挑子前头的“将军杆”上挂一串薄铁片儿,名叫“报君知”,拿手一扯,“呛啷呛啷”地响,绕村一圈,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扎了挑子,点了烟锅子,坐等人来。
歇上半盏茶的光景,人聚齐了,张剃头便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拨旺了火炉,铜盆里的水就咕嘟嘟地冒起了泡泡。大伙儿你推我搡,终于有人在箱盖上坐了。系了围布,张剃头便取了剃刀,探手扯过油黑发亮的趟刀布,噌噌几下趟了刀,在手中挽个花儿,那刀刃就亮亮地晃眼。这时候,看的人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老想着那雪亮的刀片会不会把耳朵给削下来。张剃头瘦如鸡爪的枯手捏了刀柄,悬了腕子,在毛刺刺的脑袋上就那么舞弄几下,一团寒光就风车似的旋起来。人眼一花,还没看清呢,脑袋就光净闪亮了。张剃头就取了粉扑子,在光脑袋上一扫,一扯围布道声“齐了”,下一个便又坐过来。
收拾完了大脑袋,就轮到小脑袋了。孩子怕剃头,被大人摁在凳上,挣扎不得,只有战战兢兢闭了眼睛。只觉一阵小风从脑袋上刮过去,后脑勺上再“啪”地挨上一巴掌,就“齐了”。对镜一照,只余额前一块茶壶盖儿,打转儿都光光溜溜,便哇的一声哭开了。张剃头就眯着眼睛,笑了。
干活儿的时候,张剃头是不说话的,那眼神里像藏着一根针。那把剃刀,在他手里像长了嘴巴鼻子眼睛的生灵。
那会儿,剃头也没什么讲究,农村汉子,清一色“光葫芦瓢”。小孩剃茶壶盖儿,宝贝的,顶多在脑后留个“鸭尾儿”。这就决定了张剃头一生只会剃两个发型。但行行出状元,张剃头手下出绝活儿,慢慢的,就有了些名气。
有一年,一个大官到光州来。这官儿是行伍出身,一辈子就爱光头。听说张剃头刀快,就派人来请。张剃头也就诚惶诚恐地去了。头一回坐上软轿子,张剃头像个骑绵羊的老猴子,百般别扭。下了轿,连路都走不稳了。
那官儿在当庭里的太师椅上端坐好,张剃头就把剃刀在趟刀布上仔细地趟,趟出秋水一样的寒芒。完了,在手中挽个花儿,围观的人齐齐叫声好。张剃头就抖擞精神,一团寒光人眼一花,还没看清呢,脑袋就光净闪亮了。张剃头就取了粉扑子,在光脑袋上一扫,一扯围布道声“齐了”,闪在一旁。
早有人送来镜子。官儿起身,揽镜一照,脑袋光光溜溜的像个葫芦。官儿就赞一声,好快的刀!话出口,脑门上忽然起了道红线儿,血丝儿沁出来,红艳艳的格外惹眼。竟给割破了!
张剃头扑通就跪下了。官儿倒没怪罪,照样封了赏钱。可张剃头却难过了好些天。自此,再没了原先的精气神儿,人一下子就老了。再操起剃刀,也挽不出那么大朵的花儿了。再后来,干脆就一病不起。
这天一大早儿,张剃头挣扎着起了身,烧了热水,干干净净地洗了个头。又寻出块磨刀石,把剃刀磨得锃亮。儿子就问他干啥?张剃头说,剃头。儿子就说,我来帮你剃吧。张剃头摆摆手。张剃头说,你爹我一辈子剃了数不清的头,就是没剃过自己的头。今儿个,我给自己也剃一回。
儿子就伺候着张剃头在镜前坐下。张剃头就勾手把腕子悬在了自个儿的脑袋上,挽个花儿,就见一道寒光在脑袋上盘旋三匝,又隐于袖中。再看那脑袋,光光溜溜,白发雪一样飞舞在空中,久久不落。
张剃头对着镜子叹口气,说,那天怎么就失手了呢?
两行浑浊的老泪就从张剃头的眼角涌出来。儿子张嘴想说什么,张剃头摆摆手,说,去吧,我想睡会儿。
张剃头这一睡,就再也没醒。入殓时,还是一脸遗憾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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