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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起得越来越早了,每天凌晨,他便开始下床。为了不影响家人睡眠,在穿衣洗漱之时,父亲像个手术医生一般,尽可能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放轻。其时我还无法睁眼,我只能在半寐半醒中依稀听到那些琐碎的声音渗进空气,刀子一般刺破着黎明的寂静。
洗漱停当之后,父亲会去河边散步。他常去的地方是一片河滩,面积不大,整个地形呈葫芦状慵懒地挂在河边。河滩是河流衍生出来的产物。在我印象里,故乡的河流有着鲜明的双面特征,它既有血性汉子的狂野,同时又具有居家女人的娴静。这与河流走势有关,河水从西往东奔流,先是咆哮着从两座高山的夹缝间奔流而出,很有些气势,水花怒卷起来的时候有如万马奔腾。在地势陡然转平的地方,水面像扇子一样突然展开了,湍急的水流也随之温和下来,河流顺着平缓的河床蜿蜒流淌,千百年来经久不息,在故乡的土地上洗刷出这片河滩。
这地方叫磨石滩。河滩上盛产过一种质地极好的磨刀石,因为这种产物,磨石滩曾经盛极一时,地名的由来也与此紧密相关。到了后来,磨刀石这种东西,就如同众多陈旧的历史遗物一样被遗弃在时光深处,于是磨石滩的昔日繁华不复存在,只有这个地名,因具有某种纪念性的概念仍在抽象地延续。
父亲的记忆也在延续。每天早上,他顺着河堤一路来到河滩。其时父亲已步入老年,他的步履远无年轻时那么矫健奔放,甚至略显老态。走累之后,父亲会捶打着双膝停下来。他盘腿端坐在滩边的某块石头上,手搭住膝盖,混浊的目光凝视着浩荡水面,其虔诚的姿势有如一棵老树驻守在河边。
父亲对着水面回忆起昔日时光。磨石滩啊……父亲喃喃自语,他苍老的声音飘入风中之后变得混浊不清。父亲举起一块石头放到眼前,这就是磨刀石的气味,他说。那时他悲伤的叹息有如尘土般飘荡在河边。
我的看法与父亲完全相悖,关于磨石滩,我认为那已是一个早已消亡的名词。而在父亲的记忆里,这块地方从未消失。父亲固执地认为,磨石滩会像丰碑一样永存下去。父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每个迟暮的老人一样,在他逐渐老去之时,他只能靠回想昔日时光来打发所剩无几的光阴。在父亲年老力衰的时候,回忆成了他生活当中最重要的部分,就如同溺水者紧抓在手中的那根救命草。
事实上,磨石滩已经沉入历史,那些让它曾经享有盛名的磨刀石早已沦为往事。河滩在十几年前就被推土机扫平,后来又被锄头和钉耙深掘下去,它的面目毁于一旦,至今无法还原成它的原始形态。如今沙滩上满目伤痕,远望去就如同打满补丁,那些能使刀口变锋利的粗粝卵石早已被淘金留下的泥沙所覆盖。
那场淘金潮是从什么时候刮起的,我已记不清楚,所以我无法确切地说明那些事件到底出自于哪个年份。我只知道,我的记忆从一位陌生男人身上开始,而那些关于淘金者们的故事也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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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经过一条拱桥,在桥头他被两只大手揪住脖子扔下了车,落在地上的时候他没感觉到疼。那双手的主人是个满脸匪气的男人,叫金老大,淘金的汉子们都这么称呼他,以示尊敬。他知道在那伙淘金者当中,有很多人都被金老大扔过,在车上,在山谷里,有时甚至在悬崖边,摔得粉身碎骨失去踪影的也有。他算是幸运的,只是被金老大从车厢里扔出来,好歹给他留了条命。
他记得当时车速很快,扔他下车之前,金老大吩咐司机加足马力,卡车拼命喘息着往前奔跑,他看到路两边的景物在他眼睛里闪成模糊的两条直线。他的身体从车厢坠向地面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摸摸被沙石路面硌肿了的屁股,湿了一块,再低头看裤裆,也是湿的,那股骚腥的液体正从裤裆里在往外渗漏。在金老大面前,他太懦弱,他也不想尿裤子,但他怕,一怕那东西就抖出来了。他使劲在大腿根部掐了一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这地方他从未来过。他坐在被车轮搅起的尘土里,看着天空被染成迷蒙蒙的黄色,等漫天尘埃落尽之后,他的视线又回归清晰。这又是一个陌生的村庄,跟他之前去过的那些村庄大同小异,有青山有绿水,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村庄还有一块葫芦状的沙滩斜挂在河边。他不知道这片河滩叫磨石滩。村子不大,但很宁静,和他去过的所有村庄一样。这些年,他的生活版图就是由这些村庄拼成。他和一伙淘金者长年尾随着金老大,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从这座山翻到那座山,他们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把金子从地底下,或者是岩石间挖掘出来,换成钞票装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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