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守寡多年的宋婆婆给菩萨敬过香后,拿了一些剩饭粒给院子里的那只鸟。鸟的翅膀被小孩子的弹弓打伤了,斜着身子飞一小段便落下。不是啥名贵的鸟,就是土街人嘴里的家巴雀,麻灰色,脖子上围着几道黑羽。宋婆婆把米粒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嘴里学着鸟“啁啁”叫着,鸟儿跳跃着飞起来,又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宋婆婆知道它怕人,就走远些。鸟试着往前跳几步,往后退几步,又往前跳几步,然后快速跑过来啄几颗米,小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一双小眼睛警觉地四处查看。
看了一会儿鸟,宋婆婆打算回去打扫屋子,走到院子的拐角她看到了一封信。宋婆婆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细细看看,没错!红格子信纸叠得方方正正。信纸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尘土,显然是昨晚上刚投到院子里来的。宋婆婆惊慌失措地四处看看,确信周围没有人时,快速把信装起来。
宋婆婆不识字,家里又没有别的人,她围着供桌心慌意乱地转了几个圈,最后决定出去找个识字的人。
宋婆婆揣着信惴惴不安地走到土街的大路口,这段时间有三个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匆匆经过她的身边,但他们都不肯帮老人。后来就遇上张小尾,小尾是一个好心眼的孩子。他不仅帮宋婆婆念完信,还按照信上的要求趴在赵小三家的门板上帮她照抄了五份,报酬是一封信一毛,五封信五毛。
宋婆婆回到家伏在蒲团上“咣当咣当”给菩萨磕头,磕过九九八十一个头才哆哆嗦嗦地拿出信。虽然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可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这时的宋婆婆已经一脸泪水,她相信是自己早晚奉香的诚心感动了天上的神仙,现在大慈大悲的菩萨终于显灵了。
2
张小尾今年十二岁,在忻矿小学读书。张小尾同学的学习成绩非常稳定,回回都是班里的倒数第一。张婶常用指头点着儿子的眉心忧心忡忡地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干啥去?小尾冲他妈做个鬼脸龇着两颗小虎牙说,当窑黑子呗!
看看天,离上学的时间似乎还早。张小尾打算用刚才挣来的五角钱到尹萌家的小卖部买二根橡胶皮筋。昨天晚上他缠着二哥用铁丝拧了个大号的新弹弓架子,好马配好鞍,新架子当然要配新皮筋。张小尾喜欢用弹弓打鸟,除了打鸟,小尾有时也用弹弓瞄一瞄老师家的玻璃。数学老师最讨厌,老让他做四则混合运算,可张小尾一看到那些加减乘除的符号脑瓜仁都疼。用包皮夹好子弹,抻长皮筋,瞄准目标,叭一颗石子飞出来,不管打中打不中,转身就跑。跑慢了被老师抓住,不光要赔玻璃钱,回家还要挨打。
尹萌家的小卖部开在土街的东街口,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段,生意也红火热闹。
尹萌的妈妈叫尹小夏,标准的城里人。几年前因为和城里的男人离了婚,带着孩子来矿上的奶妈家走亲戚散心。后来经人撮合嫁给了土街的二麻子。
小尾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小卖部的柜台上摆着一溜装糖果的塑料瓶,那些糖果染成鲜艳的红色,绿色,黄色,吃完以后伸出舌头来也是红的绿的黄的。大人们警告说,糖里面有色素,会中毒的。可张小尾就爱吃塑料瓶里的糖,吃完糖伸出舌头装鬼吓唬人。
“有人没?买东西,买东西!”张小尾敲着柜台,他想要是再没人出来的话,他就拿几颗糖果再走。尹小夏常给土街的小孩子们发糖吃,一人一块,吃完了厚着脸皮要的话还给。
“来了,来了。”尹小夏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从帘子后面转出来,一股洗发香波的香味,迎面飘过来。尹小夏手里拿一把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黑油油的头发,水珠子亮晶晶地坠在发梢上像一颗颗的珍珠。那股好闻的香气让张小尾心里乱七八糟的,他想自己是不是被那个狐仙施了蛊。大人们说尹萌的妈妈跟着一只修行多年的狐仙,狐仙平时藏在她的身体里,夜里变成美女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妖美的狐仙从嘴里吐出一团香气,男人的魂就被她抓走了,被狐仙施过法术的男人都活不长久,过不了几年瘦成一张皮,慢慢就死了。张小尾紧张地看看尹小夏身后,尹小夏穿着收腰的上衣,腰身细细的,屁股后面并没有拖下来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张小尾暗暗长出一口气。尹小夏梳几下头发,伸出两根指头把粘在梳子上的断发捏下来,手一扬,把细细的发丝抛在空气里,那样子就像是把一群鸟放在天上。
“小朋友你要买什么?”尹小夏和土街别的女人不同,不说土里土气的大同话,她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尹小夏还把土街的小孩子都叫做小朋友,不像别的大人,要么喊小名,要么叫绰号。
“小朋友?”有几根发丝沾在她的手指上不肯下去,尹小夏翘着手指赶来赶去。张小尾眼睛直直地看着尹小夏细长的手指在空中摆来摆去。
“阿,阿姨,买两根宽皮筋。”张小尾有些结巴,他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叫尹小夏阿姨,“阿姨”是书上才有的词。他们这里管结过婚的女人叫婶婶或是大娘。
尹小夏把梳子从右手倒换到左手,弯腰从柜台里把皮筋拿给张小尾。她的脸白白的,嘴红红的,眉毛弯弯的。张小尾想,这个女人真好看呀,和电视里看到的演员一样好看。尹小夏笑眯眯地把皮筋递过来,张小尾心里打个寒噤,自己是不是真被狐仙迷上了。
“咦?你今天怎么还不去上学?”
“阿姨几点了?”张小尾这次叫得很顺嘴。
尹小夏扭脸看挂在左面墙上的表,黑黑的长头发跟着涌向左边。顺着尹小夏的目光,张小尾看到表针已经指向七点五十了。张小尾箭一样地向学校射去。
张小尾上学又迟到了,冯老师耷拉着脸,罚他在教室外面站着。
看一会儿蚂蚁打架,又玩了一会儿拍四角。一节课又一节课,该死的下课铃还没响,是不是那个打铃的老头儿睡着了?小尾一个人呆在教室外面特别无聊,就拣了几块小石子,隔一会儿往教室里丢一颗,班里不时发出女生的尖叫声。广播里通知老师去开会,老师只好让小尾先回去上课,完了再找他算账。
小尾咬紧腮帮上的肉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找着座位,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小尾的凳子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被他玩骑马时弄折了。这已经是第三次发生断腿事故,老师一生气,也不叫学校的木工师傅来修,就让张小尾坐三条腿的凳子。
拿出像千层饼一样卷巴的语文书,张小尾瞟了一眼前边的尹萌。尹萌今天穿了一件领口袖口缀满荷叶花边的白衬衫,很漂亮。尹萌在班里的女生中总是穿得最时兴,她们家开小卖部,她妈有钱买好看衣裳给她穿。小尾没有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是二哥穿过的。如果尹萌是一朵花,那张小尾就是一根狗尾巴草。
小尾的那支破钢笔又写不出字来,他把钢笔放进嘴里,用舌头尖舔舔笔头,在一张废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尹”字。笔尖不出水把纸都划破了。这只钢笔是二哥用过的,都用了好几年了。离下课还早,小尾打算自己动手修一修。他把笔管笔头墨水袋一件件全部拧下来摆在桌子上,马路边修自行车的黄师傅就这样摆放他的修车零件。张小尾没有钳子,可他有一口好牙,他用牙咬着拔出笔头里的钢笔尖,拿着小刀刮着渍在笔尖上的墨水渣。手里不小心挤了一下墨水袋,墨水漏出来,黑糊糊弄了一手。小尾扯下一张纸,正要擦手,抬头看到前面尹萌雪白的衬衫,他心血来潮就在上面画了一只鸟。先写一个数字“2”,然后在上面添上眼睛,翅膀,爪子,小尾还打算画一支树枝,让鸟落在上面休息。这时尹萌的同桌发现了他的恶作剧。尹萌转过身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张小尾一个屁墩摔在地上。胳膊上的皮蹭掉一块,火烧火燎地疼。班里发出“哄”地一声大笑。在同学们的笑声里张小尾慢吞吞地爬起来,扑一扑身上的土,把三只腿的凳子扶起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
下了课尹萌把新衣服脱下来,看到上面那只又丑又笨的鸟,两只眼睛先是红,一会儿眼眶里蓄满泪水。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有的说用牙膏能洗干净,有的说用酒能洗干净,有的说用汽油。酒精汽油这些东西搞不到,男生们殷勤地跑到老师的宿舍偷牙膏偷肥皂。尹萌楚楚可怜的哭声让小尾很后悔把墨水弄到她的衣服上。为了表示歉意,张小尾从水房提了一桶水让尹萌洗衣服用,可尹萌还是在哭。女孩子真麻烦,这么一点事就哭个不停。
小尾喜欢尹萌,可尹萌并不喜欢小尾。这种单相思,电视里演得很多,小尾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唉,人一长大心事就多。
张小尾记得尹小夏带着尹萌第一天来土街时,把土街的小孩子都惊呆了。那时已经秋天,小尾他们都穿上厚厚的绒衣绒裤,尹萌竟然穿着裙子,下边配着雪白的长筒袜,脚上是蝴蝶结的小黑皮鞋。小尾看着尹萌雪白的长袜子,想到自己脚上破了大洞的袜子,回家和张婶要过年的新袜子穿,被张婶骂了个狗血喷头。
小尾知道班里其他的男孩子也喜欢尹萌。他们背地里叫她信子,就是日本电视剧《血疑》里面那个梳着齐眉短发的女生。
3
默数到第八根电线杆,张小尾脱下鞋,搓搓手心,往手心里唾口唾沫,抱着电线杆小肚子一使劲儿,猴子一样爬到电线杆的半腰。找到平时藏东西的那个洞口,用一块塑料布把弹弓、小刀、皮筋、玻璃球包住藏好。这个洞是张小尾掏鸟时发现的,废物利用正好做了他藏东西小金库。
张婶老爱翻张小尾书包,她以为这样就能管住张小尾手脚。张小尾能让她抓住证据?兔子还有三个窝呢。
张小尾一进门就喊,妈,饭熟了没?饿死了。肠老师和肚老师正打架呢。张婶正在翻一屉刚出锅的热馒头,馒头烫手,她抓二三个就吹吹发红的手指。张小尾饿得前心贴后背等不及菜熟,从笼里拿一个馒头抱着糖罐蘸白糖吃。
张婶把菜倒进锅里,进里屋看到张小尾偷吃白糖竟没有生气,笑嘻嘻地从兜里拿出一封信让张小尾帮着抄五份。张小尾一看信上面的话和早晨他给宋婆婆抄的一模一样。不过张小尾不敢和张婶说实话,他怕张婶知道他私下拿了宋婆婆的钱揍他。张小尾少有的听话,他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抄完信,张婶小声地嘱咐张小尾,天机不可泄漏,千万不要出去和别人说,菩萨知道会不高兴的。这是信上的原话。
这封神秘的天外来信在土街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几乎家家都收到了菩萨的信。土街上五岁的小孩子也知道阴间要从阳间借十万兵去打仗。
天机像泛滥的洪水,这汹涌的洪水迅速涌向周围的几个街区。天机经过多人加工,口口相传,内容越来越神秘。有的人亲眼看到头上闪着金光的菩萨手拿净瓶乘着祥云降临土街,菩萨说,年满十二的男孩子吃二十个小饺子和一个猪手就不会被阴间的小鬼招走。菩萨的话那就是救命的灵符呀,那几天矿区的主妇都忙着买猪手,平时没人买的猪手竟然卖到十几块钱。猪手一夜间成了缺货,还有钱没处买。
矿上肉食店的猪手早卖光了。女人们为了买到救命的猪手,一群一伙地结伴坐车到矿区周边的小村子里,女人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怂恿村人把还没有成年的猪提前杀掉,她们出高价买猪手。四个蹄子相当于一头猪的价钱,剩下的猪肉还可以卖钱。村人扳着指头一算,一头猪能卖二头猪的钱,当然划算。当下把猪捆起来,找杀猪的屠户。一头猪只有四个蹄子,女人们抓着猪手你争我夺,先骂后打,揪头发,扯衣服。害怕被别人抢走,等不及烧水褪毛,四个长满黑毛的蹄子已经被生生地剁下去。杀猪人杀了一辈子猪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边是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边是女人们的哭喊打骂声。
买到猪手的女人咧着嘴巴笑得比拾了一百块钱都高兴。没买到的一个个哭丧着脸,看见石头都咬牙拧眉。
张小尾下学时看到到处都是用四块砖支起的临时锅灶。家家的院子里烟火缭绕,黑烟滚滚。带毛的家伙不好侍弄,女人先烧了热水煺猪毛,煺不干净有人出主意说用沥青粘。女人们又到附近的工地弄了几块沥青,把沥青放进小铁桶化开,用小勺子把滚烫的沥青浇在猪手上面。待沥青冷却以后,轻轻一扯,猪毛和沥青果然一起扯下来。扯不干净,再用烧红的火钩燎毛。烧焦肉皮的臭气弥漫在空中,整条街天昏地暗,腥臭无比,阴森森的真有几分鬼气。
宋婆婆家这几天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来求她家的香灰,女人们说把香灰缝在男孩的衣服上,能当灵符用。敬过菩萨的东西,千干净净,当然有灵性。
土街的女人忙着抢购猪手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不忙,那就是尹萌的妈妈尹小夏。尹萌家没有十二以上的男孩子。尹小夏端坐在玻璃柜台后,看着烟火缭绕的土街,眼神拉得又长又远。
4
尹小夏的奶妈就是宋婆婆,小夏的亲妈生下孩子自己没有奶水,就给小夏在忻矿雇了个奶妈,城里的奶妈一个月十块钱,矿上便宜,只要六块。小夏跟着奶妈在矿上长到五岁,才被送回城里的亲妈家。宋婆婆没闺女,比自己的孩子还疼小夏。当年小夏妈把她接进城里,宋婆婆牵肠挂肚地难过,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时宋大爷还活着,就骂她,瞎操心,一个奶闺女,又不是自己身子上掉下的肉。宋婆婆回嘴,没吃你的奶头,没叼走你的心。宋婆婆怕小夏不习惯新家的环境夜里哭闹,一个人搭拉煤车偷偷进城去看她。也不敢进屋,就在屋子外面听动静,听到小夏哭了,宋婆婆在窗户外面哭,小夏高兴,宋婆婆也哭。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年,才慢慢把这个小人放下。放下是放下,年节时,还是要带着小夏爱吃的零嘴进城去看那个小人。
尹小夏的父母是学校的老师,有文化的人想得远,没有一下子把小夏跟宋婆婆这边的关系掐断,孩子放寒暑假送回矿上住几天,权当是多一门亲戚。宋婆婆有四个儿子,小夏也就有四个疼她的哥哥,哪个哥哥也是捧在手心里惯着她。后来小夏结婚了,嫁在另一个城里,路远,便很少回土街。宋婆婆常眯着眼看城里的方向,看着看着红了眼圈。宋老二就说,妈,给小夏写个信让她回来?宋婆婆摇摇头。老四说,那我进城看看妹妹去?宋婆婆还是摇头。奶妈不是亲妈,怎么说也隔了一层肚皮,太亲近凑得靠前让小夏的亲妈知道不好。但宋婆婆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生不亲,养亲。大家都知道她那是在挂念着小夏,没着没落的挂念。
几年后尹小夏一个人牺惶地带着孩子回到土街,最难受的就是宋婆婆,她觉得委屈了小夏,怪小夏的亲妈没有擦亮眼睛给小夏选个好婆家。这时小夏的亲妈已经去世,她父亲呢又娶了别的女人。小夏不想再回城里,辞了城里的工作想留在奶妈身边陪她。这些年宋婆婆家的伤心事,也是一件接一件。先是宋大爷和大儿子死在同一场事故中,瓦斯爆炸,一个班十几号人一个也没出来。再后来宋老三出了工伤,腰以下没了知觉,趁着宋婆婆出去打水,自己打碎桌上一个罐头,用一块碎玻璃片割断了动脉。中年丧夫老年失子,人一辈子所有的不如意,都让宋婆婆赶上了。宋婆婆低头认命,从那以后她皈依了佛门,吃斋念佛,在家带发修行。
听说尹小夏要留在土街,土街的男人一个个都乐得合不上嘴。尹小夏长得好看又进城念过书,以前那是飘在天边的云彩,现在云彩落在身边,哪能不兴奋?三十出头的尹小夏腰是腰,胯是胯,比那些青涩的小姑娘更有味道。在土街,只有她敢穿那种掐腰身的连衣裙,裙带子在腰后边挽成一朵颤抖抖的花,走起路来脚底下踩着水面,晃悠悠飘到街那边去。把一街男人的眼睛珠子丢在地上。
只是花再好再红,也是开过的。土街没结婚的男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小夏再婚的事,难倒了一个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恰好张婶有个当合同工的远房亲戚,叫张顺,因为长得丑一直没有说亲,宋婆婆倒是看好这个张顺,汉们丑些,不会拈花惹草,过日子稳当。女人家一辈子还不是图个安稳的家,有个贴心的男人。这个张顺后来就成了尹小夏的男人,尹萌的后爸。
张顺小个子,长马脸,大嘴,黄牙,最显眼的是鼻头上有两个大麻子坑,那坑能镶进去两颗大粒的黄豆。他自己说是小时候生天花落下的疤,那病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土街的邻居们不叫他名字,都喊他二麻子。
二麻子下班了?
二麻子吃了?
二麻子啥时候结婚?
定下日子没?
尹小夏的新房就在土街,二麻子从刘四的手里买来的。刘四退休要回河北老家养老,便把矿上的自建房便宜些卖掉。
结婚那天,没有娶亲的汽车,也没有花炮。尹小夏穿着一身粉红的衣服从宋婆婆家走到土街的东头就算迸了洞房。二麻子腰里系着红裤带手里端个茶盘,笑嘻嘻地给大伙发喜烟喜糖。鼻子上的那两个麻坑又红又深。
尹小夏嫁到土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挥二麻子把自家临街的房子从墙肚子扒开另开门开窗,改成两间门面房。接下来镶玻璃买柜台,城里的送货车来了几次,烟酒糖成盐味精酱油醋小吃零食把小屋子堆得满满。尹小夏挽着高高的菠萝髻,髻上插一根朱红木簪子,坐在玻璃柜台后,做起了小老板。虽然兴安街上公家的副食店还开着,可那些陈年老货根本卖不过这些新开的小店,个体户经营灵活,服务态度好,东西也新鲜。
尹小夏很会做生意,买东西的零头从来都抹了,还时不时给人们一些甜头,像咸盐酱油卫生纸这些常用的东西,她都是按批发价给人家。尹小夏心里清楚,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不过是让送货车多送几次,而这点人情人们都记在心里。平日里买东西人们宁愿多走几步,也要照顾她的小卖部。尹小夏说出来的话也暖心暖肺,她不说,开店方便了大家。她说,多亏得街坊四邻的照顾,小店才能开得红火热闹起来。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明显是巴结讨好的意思,所以虽然花了钱,心里还是高兴。
小夏拿盒烟。
小夏打斤酱油。
小夏买斤挂面。
都说男人的运气是女人带来的,男人命好,红一个,女人命好,带红一家。二麻子自从娶了尹小夏,那日子简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家里不仅添了电视机、洗衣机,尹小夏手里有了钱,还给二麻子调了一份轻闲工作。二麻子不用下窑钻黑窟窿了,一家人挣着两份钱,二麻子成天小酒喝着,小曲哼着,小麻将打着,比神仙还快活。土街的男人们羡慕得要死,这小子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尹小夏既好看还会给家里挣钱,真是捡了狗头金。
尹小夏,尹小夏这个名字,土街的女人听自家男人说得多了,心里不觉滚出些不平,甚至是愤怒来,她尹小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脸蛋子长得好看点?不就是多念几年书?不就是会开店挣几个钱?钱多有啥用,还不是都白白送到了医院里。嘻!人好不如命好,连自家男人都看不住,漂亮女人十个有九个命薄如纸心强命不强。
5
吃过了香喷喷的小饺子,油乎乎的猪手,张小尾没觉得自己有啥变化,头上没长出犄角,身上也没长出翅膀,学校里数学的四则混合运算还是不会做。
尹萌白衬衣上那只模糊的黑鸟没有洗干净,张小尾天天在后面看着,越看心里越后悔。他想起二麻子和尹小夏结婚那天,穿着新衣服的二麻子,给周围的小孩子散糖果。小孩子一个个跳起来,扑向飞过来的糖果。瘦小的张小尾最灵活,他像一只猴子穿梭在人缝里,一边抢一边喊,牛奶糖,牛奶糖。一回头看到尹萌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门口,穿着喇叭花一样的裙子,皱着眉,一脸的不高兴。
张小尾打算买一件新衣服赔她。
这几天张小尾一下学就跑到小树林打鸟,打鸟能挣到零花钱。尹萌家的小卖部收鸟,活的死的都要。开始一只给五分,后来涨到一毛钱。不过能收到活麻雀的机会很少,用弹弓打下来的鸟一般都是死的,有时活着小孩子也要拿回家养几天,死了再拿来换钱。麻雀气性大,关进笼子里不吃不喝两天就气死了。
二麻子收麻雀是为给尹小夏治病。麻雀的脑子能做药引子,把鸟脑子取出来,放在旧瓦片上用慢火焙干焙黄,研成细面过箩过筛。喝中药前用笔管对着鼻孔吹一管子,能增加中药的药效。这是一个从内蒙来的游方郎中给出的偏方,二麻子还花了二十块的秘方钱。那个内蒙的大夫打保票,说吃过九九八十一剂就能除了病根。吃什么补什么,要是能弄到人脑子效果更好,一副药立马见效。人脑子只有大批处决犯人才有,等在旁边,有打碎天灵盖的,趁热乎上去收拾一点。干这个事胆子要大,不怕鬼不怕死人才行。二麻子天生胆子小,当然搞不来人脑子,就是麻雀脑子,也是求土街的小孩子打的。
尹小夏来土街这几年一共吃了多少只麻雀,没有人能算出来,不过土街的小孩子只要缺零花钱,就提几只麻雀到二麻子家小店换钱花。
尹小夏有癔病,不病的时候穿得光光鲜鲜,站在玻璃柜台后面是精明能干的女老板。一手拿笔,一手飞快地摁着计算器的按键,把一笔又一笔账理得清清楚楚。可要是发了病,敢脱光衣服满大街地跑,从东头跑到西头,再从西头跑回东头,而且力大无穷,十个大男人也撵不上。
张小尾见过尹小夏发病,有一年冬天下着雪,尹小夏光着身子从家里跑出来,二麻子在后面拿着衣服气喘喘地追。尹小夏跑着跑着摔了跌,爬起来再跑,再摔倒。尹小夏雪白的身子像一只白灵子鸟在雪地里,起起落落。土街的很多男人畏畏缩缩躲在自家的窗户后,偷窥着雪里的冷美人。后来尹小夏不跑了,跪在雪地里一边哭一边喊,喊一个人的名字。土街的女人们咬着耳朵说那是尹小夏城里的男人。
尹小夏的前一个男人是大学里的老师。很俗的一个故事,年轻的女大学生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女学生明明知道老师有老婆有孩子,可还是缠着老师不放。后来女大学生有了老师的孩子……尹小夏知道后不吃不喝不出家门,几天后打开家门,光着身子就跑了出去。宋婆婆得了消息,急忙进城去看,陪着小夏在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尹小夏的病时好时坏,宋婆婆是信佛的,她觉得这不是病,是中了魔。她带着小夏去乡下看大仙儿,大仙儿说尹小夏发病是因为被一位狐仙看上了,狐仙喜欢她,所以成天缠着她。不是要命的大病,多烧些金银摆摆供,送一送就好。
尹小夏嫁给二麻子时病已经好了很多,一年也就犯一二次。二麻子是聪明人,仙家医家两手准备,二麻子带着小夏去北京的大医院看,医生说尹小夏的病是急火迷了心窍,不能急,只能吃中药慢慢调理,最重要的是心情要好。二麻子隔一段时间就从城里带一大包草药回来,尹小夏拿一个黑色的小药壶煎药,煎好了倒在白色小碗里,然后拎着冒着热气的药壶出来倒药渣。宋婆婆教给她煎过的药渣倒在土街的路当中,这样被千人踩万人踏病就会好了。因为整天被药养着,尹小夏的美在男人眼里就有几分西施捧心的模样。土街的男人都喜欢闻她身上的草药味儿,清爽又略带一丝苦的香气。
张小尾拎着一串血淋淋的鸟鬼鬼祟祟从小路拐到小卖部的后门。他怕路上被张婶看见,张婶不让他打鸟,总是说,杀生害命,雀儿大小也是一条命。张小尾知道那是因为张婶不喜欢尹小夏,好像土街的女人们都不喜欢她,她们说,尹小夏家里住着狐仙。可张小尾到尹萌家买东西时从来也没有见过狐仙。大人们有时候也喜欢说谎,和小孩子一样,说谎话骗人。
“小朋友放学了?”
“嗯!”
“要考试了吧?”
“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学习好不?”
“好!……不好!”张小尾揪着耳朵垂,有点不好意思。尹小夏在土街住得时间太长了,她现在也和别的女人们传染上一个臭毛病,挂着一脸假惺惺的笑,弯着腰问小孩子学习好不好。
“记得你好像和我们家尹萌是一个班的?”
“是,我们前后座。”
“呵,离得很近呀!”
女人看着张小尾莫名其妙地笑着,手里递过来两块糖。
“给,泡泡糖。”
“谢谢阿姨。”张小尾接过来赶快塞进嘴巴。他现在叫阿姨叫得很顺口,不过他只对尹小夏一个人叫。
尹小夏说话慢言细语的,她从不提着嗓子站在街口骂尹萌,要骂也是回家关起门骂。小尾觉得如果让尹小夏给自己当妈他一定做个听话的好孩子,考试考九十分,当三好生,当优秀少先队员。天天洗手洗脸刷牙。一个星期洗一次澡,穿干干净净的白袜子。
尹小夏当然知道这些鸟是给自己配药用的,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细细的线绳,半闭着眼把死鸟装进塑料袋子。急慌慌地推开冰柜的玻璃,然后咯噔一声快速地关上门,似乎是害怕那些死麻雀突然飞出来。
张小尾看一眼尹小夏再看看冰柜,想如果晚上那些鸟从里面飞出来,是什么样子?屋子里到处都是鸟,所有的鸟大声尖叫着,围在尹小夏的身边飞来飞去,那情景倒是十分好玩。
尹小夏从那个小钱匣子数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又拿出几块糖排在小尾的手心里。她的手指碰着张小尾的手心,冰块一样的冷。张小尾细细瞅一瞅她的嘴角。嘴角弯弯向上翘着,挂着一脸好看的笑。
张小尾有个习惯,每次给尹小夏送麻雀时都要悄悄看一看女人的嘴角,如果从尹小夏的嘴角那里突然冒几根鸟毛来,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比《西游记》里妖精变脸还好玩。
遗憾的是张小尾从来没有见过尹小夏嘴角边衔着鸟毛,倒是常看到二麻子嘴边耷拉着一只油浸浸的鸟爪子。手里还拿着一杯白酒。
二麻子把剩下的鸟肉去毛去内脏煮熟,用盐花椒大料辣椒腌起来做下酒菜吃。土街的男人们馋肉了,就会拿个小碗和二麻子讨肉吃。二麻子也大方,从黑坛子里捞几块肉。二麻子的下酒菜,一般都是腌鸟肉。下了班,摆上桌子,开一瓶老白干,小碗里放几块鸟肉,一支鸟腿就能下一杯酒。小孩子买东西时,碰上二麻子正喝酒,他顺手扯一条鸟腿下来送给小孩子。肉和骨头都是酥的,用舌头一吮骨头上面干干净净的。鸟骨头也是酥的,嚼着吃,像吃一根手指饼干。二麻子喜欢小男孩,还喜欢搞突然袭击,手忽然往下伸到人家裤裆里比划着掏雀儿吃。有几回把人家的小孩子都吓哭了。张小尾也吃过几回香喷喷的腌鸟肉,比他们在野地里用火烧着吃好吃多了。
张小尾拿了钱一抬头,看到尹萌气鼓鼓地站在小卖部里面的台阶上瞪他,张小尾有点心虚,担心尹萌和她妈说什么,尹小夏要是知道他故意把尹萌的白衬衣弄脏了,一定会骂他的。欺负一个女孩子,本来就不是光彩的事。
张小尾七拐八拐,拐到他藏东西的小金库下,几只鸟排成一溜,站在电线上,冲着他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真是找死!张小尾从兜里掏出弹弓,整理好皮筋,往包皮里包上一块小石头,闭上左眼瞄准它们,一拉皮子,再一松手,啪地开了一枪。竟然没打住,鸟受了惊吓,呼地冲上天。大概是为了报复,其中的一只鸟屁股一摆,一坨温热的鸟屎正好落在张小尾脖子窝里。
倒霉!鸟屎落到人身上被土街人看做极不吉利的事,要在衣服的里面绣一个红十字才能去掉晦气。小尾随手撕下一张作业本纸边走边擦脖子上的鸟屎。扔掉那团沾了鸟粪的纸,张小尾决定不把这件倒霉事告诉张婶,要是张婶知道鸟粪落在张小尾身上,她要担惊受怕一个月。张小尾的爸爸是井下一线的工人。张婶很迷信,平日里小尾说错一句话,要他低下头立即唾三口。她自己做一个不好的梦,也要找念佛的宋婆婆解一解。解得好,眉开眼笑,解得不好,愁眉苦脸。
把东西藏好,张小尾用手卡着电线杆脚下一蹭一蹭地滑下来。没想到尹萌竟在下面等他,把张小尾激动死了。这么漂亮的女生主动和自己说话,那一定是喜欢上自己了。
尹萌说她想养一只鸟,她在城里时家里有一对绿皮鹦鹉,会说话。早晨起来一张嘴就问,“你好!”城里的鸟也这么有礼貌?张小尾从来没见过会说话的鸟,觉得尹萌在吹牛皮。漂亮的女孩子竟然也和他一样喜欢说大话。这点张小尾喜欢,似乎只有尹萌坏一点,自己才能有机会离她更近一些。
尹萌问:“你会捉鸟?”
“当然,一抓一大群。”
“我要活的。”
“活的也是小菜一碟。”
“那我和你买一只吧。你要多少钱?”
“咱俩是同学,不要钱。你想要,我送一只好了。”
“我爸不让我随便拿别人东西。”
“我们是同学,不是别人。”
“那我以后教你数学题吧。”
“不用,让我抄一下就行。”
“你要是抄作业我就告诉老师。”
“行,行,我不抄。不过麻雀养不活了,气性太大。”
“我好好对它,不让它生气。”
“我给你捉只黄铃铛吧,黄铃铛好养,长得好看,性情也好,养一养就和人熟了。”
“黄铃铛会说话?”
“你每天教它,它就会说。”
这时尹萌的妈妈喊她回家吃晚饭,张小尾也要赶紧回家,他还有一大堆该死的作业没写呢。
6
张小尾的个子一直长不高,这是个让他伤心的大问题。二哥常把手放在下巴上比划,张小尾知道他是笑话自己个子低。二哥说,张小尾小时候一定偷吃了萝卜籽,所以才长不高个。萝卜籽的味道张小尾记不得,倒是记得小时候二哥常欺负他,让他从他的裤裆下爬过。土街的小孩子都说,钻过裤裆个子就长不高。张小尾有理由报怨是二哥害得他长不高。二哥冷笑着说,脚大怨拐骨。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地蹦子,还有脸怨这怨那。张小尾恶狠狠地回道,人大憨马大愣,你个子高有什么好,还多费二尺布。地蹦子,就地蹦子,张小尾是一个英雄的地蹦子。其实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都比自己高出半截,张小尾心里着急得不行,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也要扳着门框吊一吊。有一回他正吊在门框上,把起夜的张婶吓个半死。
张小尾很怕自己长成一颗又矮又小的糠萝卜,这么一副怂样子长大了还怎么追尹萌。面对这个悲伤的大问题,张小尾常常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发呆。
操场上尹萌和几个女生在玩跳皮筋,两个女生撑皮筋,另两个跳。尹萌边跳边唱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张小尾天生爱捣乱,他站起来故意朝撑开的皮筋跑过来,身子扯带着皮筋越跑越快,直到把皮筋撑断。女生嘴里骂着,把断处挽个疙瘩接上继续玩,过不了一会儿张小尾再冲锋一次,让她们在皮筋上再结个疙瘩。
张小尾对着女生唱,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当喊到“敌人”那一句时,音儿一下子拔得老高,就像过年时放的炮仗,嘎巴一声炸开来。女生们说这是流氓话,张小尾一喊,她们就捂着耳朵跑。
前几天张小尾上树掏了一窝小鸟,刚长毛,还不会飞。有经验的养鸟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鸟最好养活,不用老鸟喂,自己也会吃食,最重要的是鸟小好调教,人教啥它会啥。张小尾以前有一只黄铃铛,早上打开笼子放出去找食,晚上吹一个口哨自己就飞回来。可惜后来被猫吃了。张小尾打算把这只小鸟养熟调教好了再送给尹萌。黄铃铛叫的声音特别好听,像银铃铛一样清脆。
张小尾的收获天天都不错。那些鸟笨死了,只要张小尾一拉弹弓,它们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张小尾怀疑林子里的鸟和他一样被老师教成了傻子,怎么会一听到抻皮筋的声音,就“啪啪”地从树上掉下来。
张小尾拎着麻雀进了小卖部,没有看到尹小夏,只有二麻子一个人在,柜台上一碗鸟肉,一玻璃杯白酒。二麻子喝得脸红红的,眼珠子也红红的。张小尾离柜台站得远远的,他怕二麻子会突然伸过手来。二麻子很喜欢摸小孩子的裤裆。
二麻子数过数儿,从小盒子里拿出五毛钱递给小尾。二麻子没尹小夏这么斯文,收麻雀时当着张小尾的面就把麻雀的小脑袋拧下来,用小羊角锤把鸟脑袋敲个缝儿,把里面粉白的脑子用有倒钩的钩子掏出来,放在陈年的瓦片上。他说,做药引子越新鲜越好,时间长了,药效就不灵了。
期中考试张小尾又考糊了。虽然早知道没考好,可没想到会两门都不及格。张小尾拿着鲜红的双54分,不知怎么给他妈看。张婶一定会拿笤帚抽他的屁股。疼,张小尾倒是不怕,就是觉得怪丢人的。十二岁的男孩子还被人打屁股,让人知道丢脸。
下了学张小尾不想回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张小尾希望宋婆婆信上写的那些的话能一下子都应验了,刮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风,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从天而降,张开一个大口袋,把男孩子们像瓜果一样装在袋子里。其实抓去阴间打架也是不错的,那样自己不用考试也不用写作业了。
这时张小尾看到尹小夏拎着一包酱肉沿着兴安街向宋老四家拐去,张小尾似乎知道她找宋老四要干什么,可还是想跟着去看看。尹小夏躲躲闪闪走得飞快,张小尾一路小跑紧紧跟着。他心里轻声叫了一声,尹小夏。奇怪的是她真的停下来,她看一看张小尾藏身的地方,似乎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拐进了那个红色的大门。
宋老四的老婆半枝莲在井口开着一家常菜饭店,做不出啥山珍海味来,最好的菜也就是个红烧豆腐。土街的男人们馋了,就去半枝莲那里打打牙祭。
尹小夏长长的狐狸尾巴现在是不是已经露出来?宋老四看到大尾巴害怕不?张小尾心里好奇,他把耳朵贴在宋老四的门板上,可什么也听不到。不一会儿张小尾看到宋家的烟囱往出冒着烟,他们一定在做好东西吃,那块酱肉就放在饭桌中间。尹小夏细白的牙把酱红的瘦肉咬下来,慢慢地嚼着。他们大概还会喝些酒,宋老四把酒气喷到尹小夏的脸上,女人装模作样地笑。
张小尾悄悄爬上宋家的房顶,他趴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女人嘴里哼哼叽叽似乎是生了病。张小尾的血一下冲上来,下身难受得厉害,似乎被尖利的鸟嘴狠狠地啄了一下。
张小尾准备回家时揭下两块瓦顺手蒙住宋家的烟囱。
张小尾这回的祸闯大了,他差点把尹小夏他们闷死。宋老四和尹小夏两个人光着身子被抬出来时,土街的男男女女都跑去兴安街看热闹。吃斋念佛的宋婆婆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闭着眼用一件破褂子遮住尹小夏的私处。不知是谁说,腌菜水能救命,有人舀了一碗来。这时二麻子也来了,他倒是平静,不声不响地帮着救人。他一只手拿着小碗,一只手抱着女人的头,用小勺子喂她又酸又臭的腌菜水。尹小夏的牙关紧紧咬着,汤水从嘴角流出来,二麻子用袖口帮他擦掉。得到消息的半枝莲又是哭又是闹,冲着尹小夏不停地吐口水,嘴里一口一个狐狸精,狐狸精地骂着。
张小尾把书包留在宋家的房顶上,顺着书包人们自然就找到了张小尾。张叔的皮带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张小尾那一会儿祈求菩萨赶快显灵,救一救他,老天爷快点收入吧。张小尾在炕上趴了三天。第四天张小尾一拐一拐走出家门时,尹小夏带着尹萌已经离开了土街。
宋婆婆并没有责怪张小尾,而是说小夏的罪孽太重。她在佛前发下宏愿,要净食给她念七七四十九金刚经。宋婆婆开始绝食那天,土街的女人都去看她。老人的头发一夜间没了,她剃了一个光头坐在蒲团前,闭着眼嘴里念着别人听不懂的经文。宋婆婆禁食不禁水,张婶隔一天就把绿豆汤送到她家。宋婆婆说自己马上就要成佛了,她身子越来越轻,比一块纱巾还轻,两只脚一移动就会飞起来了。
张小尾说宋婆婆那是饿的,张婶却说,菩萨在渡婆婆成佛呢。
张小尾打开笼子把准备送给尹萌的黄铃铛放了,鸟已经和他熟了,围着他转了几圈,才一展翅飞上天。
7
二麻子从城里拉回几个旧台球桌,换上墨绿的新桌布,配上新球杆新台球,玩起来和新的一样。新鲜东西大家都爱凑热闹,刚开始不会玩,二麻子进城学了两天,同来后手把手地教街上人玩。跟着尹小夏做了几年生意,二麻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二麻子。二麻子有二麻子的心计,全土街就他一人会玩有什么意思,也挣不来钱,只有人人会玩,才有大钱可赚。没几天,人们都明白,不就是用那个长杆子往洞里捅球嘛,这还不简单。和小孩子玩的弹玻璃球也差不多。小儿科!不用一个星期,二麻子的徒弟们纷纷出师了。这时二麻子脸一变,会玩了,对不起,那就不能白玩了,要交案子钱才行。大家一开始有点不乐意,二麻子请来一个城里人,两个人把大理石的台球打得乒乓响。那声音勾魂。人们心里的那条虫子,爬来爬去的难受。以前不会玩的时候也没什么,现在学会了不玩,心痒手痒浑身都痒。人们一边骂着二麻子是个乌龟王八蛋,一边操起球杆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没过多久,土街的男人人人都打得一手好球。一下班连家也顾不上回,先到二麻子的台球桌子玩两把,饿了弄上一袋花生米一瓶云冈啤酒。这些东西小卖部有的是。这二麻子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打台球打一盘一块钱,谁输了谁出案子钱。人多案子少,有的人上不了场,就在旁边合股背牛。慢慢人们开始赌输赢,一开始只是赌瓶啤酒赌个酱猪手什么的。后来就赌开钱了。一盘五十块一百不等。二麻子从中抽利,听说一天能挣一百块。比开小卖部挣钱多了。为了让人们晚上玩得时间更充裕,二麻子拉了电灯,还买了彩条塑料布,支杆子搭起一个大凉棚,刮风下雨也不影响人们玩。大人孩子晚上吃过晚饭,都去小卖部门前玩台球。
生意红红火火,二麻子又租下旁边的几间大房子,开了一家更大的台球厅,里面有几十张案子,还设有雅间,雅间里赌得大,有的人一晚上能把一个月的工资输掉。
二麻子成了土街的大老板,不过他还从张小尾他们手里收鸟,现在涨价了,一只五毛,只是林子里的鸟越来越少,有时一天也打不到一只。二麻子把收下来的鸟,一只只用盐揉过,挂在院子风干后用油炸着吃,又酥又脆,味道极好。要是用来下酒的话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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