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丰铜管厂是格力空调的供货商之一。为了节省费用，远在山西的三丰铜管厂要在珠海金湾区新建一座工厂，就近供货。英姿勃勃，趾高气扬的企业形象大门昨天已高高树起。大门两侧，树着蓝底白字的标示牌，像风擦洗过的天空一样干净利爽。标示牌上众多的字中有一行五栋宿舍楼几个字，像靓女一样，镶进万钢的眼睛里，抠都抠不出来了。

　　万钢是珠海三优太阳能工程公司的业务员，专做集体宿舍的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工程，专找有集体宿舍的工地。三丰铜管厂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关注的对象。

　　万钢是在第三天正式进入三丰铜管工地的。和其他有集体宿舍楼的工地一样，珠海做太阳能工程的二十多家公司的业务员们，就像去寺庙拜佛的信众一样，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见面相互打个招呼，笑一笑，握握手，拍拍肩膀，打打闹闹，骂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淡话：

　　哇噻!你个老马，几天不见，穿一身西装，就变成人啦!

　　哈哈，看见你个怂娃，我就觉得我是大老板了!

　　你奶奶的是个白痴，到现在都没教会你说人话!

　　说归说，笑归笑，打归打，闹归闹，男人女人，白天晚上，天上地下，失独家庭，房价高企，奥巴马，叙利亚，小日本，钓鱼岛，啥事都涉及到了，就是三丰厂太阳能工程的事，没人触碰。虽没人触碰，但每个人的脸上、眼里、心头都翻滚着一股攻城拔寨，舍我其谁，志在必得，胜券在握的冲天豪气。

　　万钢先在甲方项目经理部和工程监理部里转悠，寻找着进攻的目标。三丰厂有需求，这是明摆着的。下一步，他要找到那个手中真正有权的人，做不好这一步，就像烧香进错了庙门，再好的香也是瞎烧，再贵的供品也是白上。

　　万钢在挂有工程监理部牌子的办公室里一个角落，看见了给他介绍过工程的监理公司的小王。小王像梅雨季节的乌云缝隙里露出来的一束阳光照到万钢脸上。万钢快乐得小鸟一样飞过去，和小王一阵热火朝天的套近乎。最后，小王主动告诉万钢：工地的总负责人是老板的舅舅，就在最左边的那间办公室办公。

　　万钢问：现在在不在?

　　小王说：在。

　　按照小王的指点，万钢来到最左边的那间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没有挂牌子。门大开着，墙上的格力空调哼哼呀呀造了半天的冷气，全让敞开的门给放跑了。站到门口，前胸凉丝丝，沁心沁脾;后背热烘烘，火烧火燎。屋里有一个老头，满头白霜，一脸沟壑纵横。上身穿件印有三丰铜管四个红字的白色T恤，下身穿着一件大裤衩，半躺在沙发上，黑毛茸茸的腿跷在半空，脚尖上挑着一双在城中村的地摊上到处都有的塑料凉鞋。老头两眼对着天花板在抽烟，津津有味，腾云驾雾。抽的是北方常见的长杆烟袋锅子。万钢来珠海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还用烟袋锅子抽烟。

　　万钢想小王这王八羔子他奶奶的是不是搞错了。又一想也可能工地负责人出去了，这个农民工便趁机溜进来，吹吹冷气消消暑。

　　万钢伸手敲门。

　　大裤衩歪着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嗨嗨，进来吧。

　　看到万钢进来，半躺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抽烟的大裤衩忙放下跷在半空的黑毛茸茸的腿，努力把身子坐直了。一边喷着浓浓的烟，一边打着招呼：来啦，嗨嗨，坐，坐。

　　说着，大裤衩屁股也不抬，拉长身子，伸长手，很费力地从办公桌上抓过来一个装满茶水的水果大罐头瓶子。水果大罐头瓶子上面印刷着一个大大的雪梨的包装还在。大裤衩拧开瓶盖，一扬脖子，牛饮一样，两口就下去大半瓶。大裤衩又屁股也不抬，拉长身子，伸长手，很费力地把水果大罐头瓶子推回到办公桌，然后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粘在嘴唇上的茶水。这才上下看着万钢问：娃，做甚?

　　万钢不知道做甚是什么意思。瞪大了眼，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大裤衩说：这娃，连做甚都不懂。做甚就是做甚，做甚还能做甚?

　　万钢还是一脸雾水。

　　大裤衩一拍大腿：嗨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做甚就是做啥，做啥就是干啥，干啥就是干什么。

　　万钢终于明白了，懒得回答，又觉得不回答不礼貌，自己毕竟是有层次的白领嘛，哪能和一个农民工一般见识。便说：给你说了也没用。

　　大裤衩笑得哈哈的：给我说没用，给别人说了毬用不顶。

　　我是来拜访拜访你们工地负责人。

　　我不是问了么，你是做甚?

　　拜访拜访你们工地负责人。

　　我知道。

　　知道了你还问。

　　嗨，嗨，这娃，我是问，你是做甚，也就是说，你公司是干什么的?

　　我公司是做太阳能工程的。

　　大裤衩又张大嘴，像条从海里钓出来的鱼：噢，知道了，又是个搞太阳能的。我知道，我们用太阳能。你是哪个太阳能公司的?

　　万钢听着大裤衩的口气，看着大裤衩大大咧咧农民工的样子，着实判断不出大裤衩是哪路神仙。他不敢大意，浑身的细胞个个都站立起来，瞪大眼睛。他掏出名片递给大裤衩，为了安全起见，又掏出烟，抽出一支，恭敬地递上去。万钢搞业务多年，知道在生活中间，常常有这样的情况：长得像领导的人，不见得是领导;长得贼眉鼠眼的人，却偏偏是领导。

　　大裤衩一只手接过名片，老远老远地看，另一只手挡住了万钢的烟，摇着说：你抽，你抽，你们那烟，我抽不惯，稀松，没劲。

　　大裤衩看完名片，说：三优太阳能，好像听说过。对，对，我公司的名单上有你们公司。你把你们公司的资料，哈，放下，先放下。我看看。有啥事，再告你。

　　万钢愣了：你是工地负责人?

　　大裤衩大嘴更大：哈哈，咋啦?不像?

　　像，像，像。万钢嘴上笑着，心里哭了：你老人家和工地负责人放到一起，也太抽象，太穿越了。

　　离开工地时，万钢又问监理小王：那个农民工样的大裤衩就是你们工地负责人?

　　小王说：对呀，没错，大老板的舅舅。全工地，他一个人说了算。

　　万钢说：我的妈呀，你们大老板是不是喝多了三鹿奶粉。

　　2

　　万钢从脚底板就看不起三丰铜管厂的大裤衩。珠海是什么地方?全国经济特区之一，联合国最佳人居城市，车水马龙，四通八达，高楼大厦，高科技乐园，白领人才集聚的地方，你一个一脸黄土高坡的农民来这里玩什么哩咯棱!

　　不就是因为你外甥是老板么!

　　我外甥将来还是省长市长!

　　看不起归看不起，业务上的事还得求人家，万钢再次见大裤衩时，努力把笑脸捧得高高的。他还下意识地坚决地把大裤衩看成一个身在高位的可亲可爱又可敬行事低调的珠海市领导干部。他想这样工作起来会方便些，顺畅些。

　　这次大裤衩一边抽着长杆烟袋锅子，一边在电脑上下象棋。

　　办公室的门依然大开。格力空调仍然费力地嗡嗡着。室内的凉气要出去，室外的热气要进来。对面的窗外有几棵新栽的树，三五个知了，吼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

　　万钢进来时，大裤衩看了一眼，说：你先坐，我这盘棋马上就下完。

　　万钢瞟了一眼办公室里唯一能让他坐的地方——长沙发，沙发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方案、资料，有建筑公司的，有装修公司的，有电线电缆公司的，有瓷砖公司的，有空调公司的，当然也有好几家太阳能公司的。当万钢判断出有几本太阳能公司的资料时，心尖尖颤了一下，就像打猎的，看见了一群野兔。

　　他把沙发上放资料最少的地方的那些资料拿起来，放到资料多的地方，在最靠近几本太阳能公司资料的地方，将就着坐了下来。

　　他看着大裤衩。

　　大裤衩专心致志地在电脑里下象棋。

　　万钢在大裤衩不注意时，小心翼翼地在一大堆资料中准确地抽出一本太阳能公司资料。那是一本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工程方案，是天明太阳能公司做的，设计参数，设计依据，设计方案，设计图纸，工程报价清单，施工方案，售后服务措施，很细致，很全面。万钢极度紧张，像个小偷。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就在干小偷们常常干的勾当，只不过是偷的东西不一样，就像孔乙己偷书不算偷一样。他一只眼瞟着大裤衩，一只眼看着工程方案。他只怕大裤衩发现自己在偷看别人的方案。这些方案在别的工地，是绝对保密的东西，是锁在工地负责人的柜子里或是办公桌的抽屉里。除了做方案的公司和甲方工地人员，其他人根本就是接触不到这些机密的东西。在这里，这个大裤衩，这个农民工老大爷，竟然把这么重要，这么机密的东西，公开地放到沙发上。一点常识都没有，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什么工地负责人!不过，现在的万钢，对大裤衩这种没常识，不懂规矩的行为还是暗自庆幸的。因为有了这个大裤衩，他才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的竞争对手的机密资料。看完天明太阳能公司的方案，大裤衩的象棋还没结束。万钢又翻出一份太阳能公司的方案。一边看，一边用心记。连看了五家公司的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工程方案，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大裤衩那盘象棋还没有下完。万钢想了想，干脆把他们三优太阳能公司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天明太阳能公司的方案，偷偷塞进自己的包里。啊哈，牛皮轰轰的天明公司打死也不会想到，他们公司在三丰铜管厂脸还没混熟，就这么被万钢给淘汰出局了。万钢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豪。看看大裤衩没有注意这边，万钢长出了一口气，咚咚蹦跳的心痒痒的想像窗外的知了一样放喉高歌。

　　这时候的万钢才感到口干舌燥。他瞅瞅茶几上的茶具茶叶，忍不住自己动手。治器，纳茶，候汤，洗茶，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最后捧起小杯，闻茶香，思其味。由于杯中茶汤尚烫，万钢先杯沿接唇，小啜一口，让唇舌慢慢感受茶汤的滋润，慢饮细酌，犹如久旱逢甘露。啜毕，万钢又嗅杯，就是把杯口移近鼻孔，品味杯中茶余香，这里有一股比从茶汤上溢出的香气更深沉、更浓烈的山韵气。这是功夫茶所独有的雅趣。

　　品着功夫茶，思考着三丰铜管厂五栋宿舍楼的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方案，万钢十分轻松安逸。看了五家公司的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方案，万钢对自己公司的方案如何做，如何巧妙地避开公司的比较劣势，如何充分地把公司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并对其他公司的劣势进行富有针对性地攻击，胸有成竹。

　　大裤衩从电脑上下来。他顺手从办公桌上端起装着茶水的水果大罐头瓶子，拧开瓶盖，一扬脖子，牛饮一样，两口就下去大半瓶。

　　大裤衩把水果大罐头瓶子往办公桌上一放，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粘在嘴唇上的茶水。说：我看好多太阳能公司都做了方案，你们公司的方案好像还没做。

　　万钢忙欠欠屁股，捧着笑脸，说：我这不是来请教您来了嘛。做方案要有好多数据。

　　大裤衩说：你这娃，你咋不早说，数据还不好说。这样，你去往右数第三个屋，找柯工，问他。他比我清楚。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

　　万钢这才真信了面前这个大裤衩就是工地负责人。一个农民老大爷，看着就憨厚，朴实，善良，真挚，像大地一样，让人踩着踏实，像山一样，让人靠着牢靠。

　　万钢对拿下三丰铜管厂五栋宿舍楼的太阳能工程顿时信心满满。

　　万钢习惯地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恭敬地递给大裤衩。

　　大裤衩摇摇手，说：你抽，你抽，你们那烟，我抽不惯，稀松，没劲。我还是喜欢我的小兰花烟。

　　万钢说：我这是五叶神烟，广东最好的烟，特别适合男人抽，广告上说，有壮阳作用。

　　大裤衩笑着直摇手：自己都没劲，还给别人壮阳。嗨嗨，我给你说，娃，我抽的这烟，叫小兰花烟。我们那里叫土烟。我自己种的，上的肥料是豆饼和豆油。长成后，采摘回家，把它扎成把，挂到屋檐下，晾干，就成。味重，辣，香，美得很呢。不信，你尝尝。

　　大裤衩说着，就把长杆烟袋锅子塞过来。

　　万钢看着刚从大裤衩的嘴里拔出来的烟嘴，胃条件反射地要呕吐。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想做三丰铜管厂的太阳能工程，他就必须尊重眼前这个大裤衩，就必须顺着眼前这个大裤衩，让这个大裤衩高兴，满意，喜欢。只要这个大裤衩接受了自己，就等于三丰铜管厂接受了三优太阳能公司。说简单，就这么简单，说复杂，哈佛大学课堂上讲了上百年都没有讲明白。

　　万钢屏住呼吸，全身的笑容都努力地往五官上凑。他把被大裤衩的嘴严重污染了的烟嘴想象成黑色巧克力，有滋有味地含着。稍稍用力，轻轻地吸一口，极度的辛辣的浓烟，就把万钢呛得受不了，他故意十分夸张地咳嗽着，捶胸顿足，眼泪满脸飞。

　　大裤衩笑得前仰后合，屁股颠得山摇地动，椅子疼得嘎吱嘎吱叫唤。

　　大裤衩的高兴，就是万钢的满意。

　　一口小兰花烟，填平了万钢和大裤衩之间的万丈鸿沟。

　　万钢进一步套近乎：我叫你大叔好吗?

　　大裤衩说：行，大叔叫着年轻，近乎。

　　万钢甜甜叫道：大叔!

　　大裤衩幸福地答应：哎!

　　3

　　万钢请大裤衩大叔去吃饭。

　　大裤衩头摇得像风铃，说：我个农民，山汉。天生就是一副吃面条喝玉米糊糊的胃，享受不了你们的山珍海味。

　　万钢再请。

　　大裤衩还是不去，说：我的胃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穷，除了一件大裤衩，啥也没有。

　　万钢采用起激将法：大叔，我请你吃饭，你不去，是看不起我。

　　大裤衩说：嗨嗨，不，不 ，不是的。你这娃，嗨嗨，一看你那派头，帅样，你就是个大学生。我能多见你几面，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我对你们大学生是供祖先一样。

　　万钢说：那为什么我请你去吃个饭，你都不给面子?

　　大裤衩说：我给你说过，我天生就是个穷命，吃不了山珍海味，那东西，好吃难消化。别说吃，一闻那味，我就拉稀。这要是在我们村里，就好了，我家的麦田里就不缺肥料喽。

　　万钢把穿西装的身子都贴到大裤衩让汗渍画得圈圈套圈圈的三丰厂服上去了。万钢在心里都鄙视自己，纯粹一个三陪!

　　一只知了的叫声不合时宜地从窗外扑进来。吓了万钢一跳，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害怕知了耻笑自己。浓浓的绿色树叶在白色的阳光中翻飞着，不时将阳光反射进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亮点狂飞乱舞。

　　大裤衩只是嘿嘿地笑。

　　万钢说一千道一万，说得天花乱坠，把大裤衩都摇散了架。

　　大裤衩就是不去吃饭。

　　看到万钢一脸无奈，满眼委屈，大裤衩嘿嘿一笑，安慰着说：娃，我就是个穷命，享不了福。真的。慢慢你就知道了。

　　万钢观察了好些天，发现想请大裤衩吃饭的人，最终，没有一个人能请动。

　　有几个公司的大老板以为大裤衩嫌是业务员请吃饭，档次不够，便开着威风凛凛的宝马奔驰亲自来请。

　　大裤衩依然不给面子。

　　万钢明白，请客户吃饭，不过是拿工程的一个手段，如果不请吃饭就能达到拿工程的目的，谁愿意花钱请人吃饭?不是五级白痴，就是八级脑残，要么就是刚从猪圈里跑出来的傻逼!

　　这个憨厚，朴实，善良，真挚的大裤衩!万钢在心里不止一次地笑着，头摇着。

　　每次送走一个死缠烂打前来请吃饭的人，大裤衩就如释重负，挥手擦一擦脸上冒出的汗。

　　有一次，万钢对大裤衩说：大叔，你就是跟着他们出去吃上几顿饭又能怎么着?

　　大裤衩说：我不会去的。

　　万钢说：这里是珠海，不是你们老家，别人请你吃饭你不去，是不给别人面子。

　　大裤衩说：我给了他们面子，他们就要扫我的面子。

　　万钢说：此言差矣。在珠海，吃饭归吃饭，工程归工程，完全可以当成两码事来处理。现在珠海上百个工地，哪个工地的负责人不去赴宴?

　　大裤衩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万钢说：你知道不知道，工地的负责人，严格来说就是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嘛，有职业经理人的规矩，就是个人关系是个人关系，工作关系是工作关系，井水不犯河水。道是道，桥是桥。吃了人的嘴不软，拿了人的手不短。该压价时就压价，该宰人时就宰人。甚至还有的压了你的价，宰了你的人，回扣还要照拿不误。少一分钱都不行。

　　大裤衩嘿嘿笑了：真的?

　　万钢说：我骗你干什么。

　　大裤衩说：别人干别人的，我干我的。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嗨嗨，这也是你说的那个井水不犯河水。桥归桥，路归咱。是吧。

　　万钢看着大裤衩，越看越觉得他就是块榆木疙瘩。

　　下午六点了，大裤衩轰万钢走，说：嗨嗨，下班了，我要去食堂吃饭，你也赶快回家吧。

　　看着大裤衩撅着屁股去食堂吃饭的背影，万钢心里直为大裤衩惋惜。三丰铜管厂这么大的工地，三个多亿的投资，给了那个工程老板，那个工程老板不肥得流油?别说吃个饭，就是请去澳门赌博，就是去歌厅、去桑拿，沟他妈的三五十个靓女，都是小毛毛雨啦。特别是广东的老板们，为了拿到工程是不惜任何代价的。你大裤衩别说沟珠海的靓女，你就是想睡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睡香港、台湾、韩国的女明星们，广东老板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分分钟钟给你搞掂。

　　出了三丰工地，万钢的手机就响了，是一个设计院的水电工程师的电话。这位水电工程师激动地喊：老万，快来，我在菌香园酒店。我这里有个客户，他们要做太阳能热水工程，你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他们的工程大得很，绝对有钱赚。他妈的，你小子的祖坟冒青烟啦，发财的机会砸过来啦!

　　万钢知道，这位水电工程师是要他去买单的。介绍十个客户，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成功的，每个月光这种饭钱，就要花去一大笔。万钢很是心疼，着实地心疼。心疼归心疼，水电工程师的话还是要听的，饭单还是要买的，因为水电工程师虽然给万钢介绍不了几个真实客户，但只要是在水电工程师所在的设计院设计的工程，工程里只要有太阳能热水系统，水电工程师都会把太阳能热水器设计成三优太阳能公司的，并且第一时间告诉他。这就是信息。现在是信息社会。谁第一时间掌握了信息，谁就有了成功的机会。水电工程师给他提供不少太阳能热水工程方面的信息。这一点，万钢很是感激。依照水电工程师往常的做法，吃完饭，可能要去歌厅，可能要去桑拿，也可能要去洗脚。不管去哪，花钱是一定的。不花钱是没门的。一想到这，万钢的心就流血。他一面往水电工程师说的饭店赶，一面思谋着如何能让水电工程师能去洗脚不去桑拿，能去桑拿不去歌厅。歌厅花钱最多，小姐的小费，小姐的出台费，没有个底。桑拿花钱次之，无非就是洗澡、打炮。洗脚花钱最少，几张票票，就能搞掂。

　　进了饭店，万钢碰见了四海公司的老板和天明太阳能珠海分公司的老板。他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四海公司的太阳能热水系统工程是万钢跟进的，近些天就要定下来了。天明太阳能珠海分公司的老板请四海老板吃饭，对万钢来说，绝对是具有灭顶之灾的龙卷风。万钢心里叮嘱自己，明天，明天，必须在明天，要想办法把四海的老板请出来，全力搞掂，万万不可麻痹大意。

　　由于碰见了四海公司的老板和天明太阳能珠海分公司的老板一起吃饭，这天晚上陪着水电工程师的万钢一晚上心神不定，不在状态。回到家，躺在床上，依然是噩梦连连。

　　4

　　万钢配合公司文员阿爽把三丰铜管厂的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工程方案做好，为了显得比别的公司有水平，万钢要求阿爽把方案精装。

　　阿爽说：精装可能够呛。

　　万钢问：为什么?

　　阿爽说：时间来不及。今晚我请了我的几个闰蜜一起去K歌。

　　万钢说：求求你了，我的好妹妹，帮帮我。

　　阿爽说：帮你可以，但你也要帮我。

　　万钢问：帮什么?

　　阿爽说：今晚K歌，你替我买单。

　　万钢坏坏地一笑，说：我给你买香蕉。

　　阿爽骂道：送给你老妈!

　　为了方案的完美，万钢只好忍疼出血。

　　第二天，万钢拿着精装的工程方案，头顶炎炎阳光，踩着欢快的广东音乐《喜洋洋》，进了大裤衩的办公室。

　　大裤衩又在一边抽着长杆烟袋锅子，一边在电脑上下象棋。

　　万钢走到电脑前。

　　大裤衩看了一眼，说：你先坐，我这盘棋马上就下完。

　　万钢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精装的工程方案。

　　大裤衩专心致志地在电脑里下象棋。

　　大裤衩顺手从办公桌上端起装着茶水的水果大罐头瓶子，看也不看，凭感觉拧开瓶盖，一扬脖子，牛饮一样，两口就下去大半瓶。又顺手把装着茶水的水果大罐头瓶子放到办公桌上。

　　万钢讨好地端着水果大罐头瓶子，到饮水机前，把水装满。

　　万钢没见过水果大罐头瓶子里上下翻飞的茶叶，就问：大叔，你喝的是什么茶，我没见过。

　　专心致志地在电脑里下象棋的大裤衩头也不回地回答：茉莉花茶。

　　万钢说：我说你呀，大叔。茶几上这么好的喝功夫茶的茶具，你为什么不用。

　　大裤衩仍盯着电脑上的象棋，说：那家伙，太小气，猫尿一样，喝着不过瘾，还麻烦。

　　万钢说：我看你这里有铁观音、普洱、凤凰单枞，全是好茶叶。你为什么不喝好茶叶，偏喝什么茉莉花茶。

　　大裤衩说：好茶叶是给你们客人准备的，不是我喝的。再说，我喝惯了茉莉花茶。再说，我不懂茶。再说，茶对我，就是个茶。渴了，喝几口，解了渴，泄了火，去了乏，就行。我要喝了那些好茶，就是浪费。

　　和万钢说着话，大裤衩的双眼没有离开过电脑上的象棋。

　　万钢说：我的方案做好了。

　　大裤衩伸出手，说：好。

　　万钢双手把方案递上去。

　　大裤衩接过万钢递过来的工程方案，说：好，嗨嗨，好。顺手放到办公桌上。

　　万钢不满了，又不敢表示不满。他笑着说：大叔，方案放到桌子上面不好，放到抽屉里比较好些。

　　大裤衩问：为啥?

　　万钢说：我怕别的公司的人来了看见，泄露了我公司的军事机密。

　　大裤衩说：没事的，我在，嗨嗨，我哪儿都不去，放心，没事。我不会让他们看的。

　　第三天，万钢在斗门富山工业区和鹏程工地负责人王经理谈工程的价格。王经理非要万钢把工程价格降得比最低价格的天明公司还要再低20%。万钢五官疼痛，心尖滴血，不停地打躬作揖。原以为一个小时就能搞掂的事，从上午九点谈到中午十二点，唾沫浪费了一游泳池，也没达成妥协。

　　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万钢请王经理去白藤湖吃海鲜。万钢这是在试探。万钢清楚，王经理中午能宰自己，说明自己希望是大大的。下午只要继续努力，基本上大功告成。

　　王经理说：要吃就去吃野味。

　　万钢说：我求之不得。

　　吃了也是白吃。

　　我愿意。咱俩谁跟谁呀!去哪?

　　白藤湖。

　　王经理把在工地的所有同事都叫上，一共十三个人。到了饭店刚坐下，王经理接了个电话，是个靓女。王经理先问对方又在哪里勾仔，又问对方吃饭了没有，如没吃，马上来白藤湖吃穿山甲。

　　半个小时后，穿着性感的靓女来了，坐在王经理左边的一位王经理的同事马上让了位。这个靓女万钢认识，姓卫，是一家搞监控工程的副总，实际上是个挂名副总的业务员。行内的人都称她是公共巴士。

　　一顿饭，两只穿山甲，七千多元，宰得万钢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吃过午饭，王经理说有点累。

　　万钢提议去洗脚。

　　王经理一边剔牙一边点头。卫副总也陪着，当然是万钢买单。

　　洗完脚，一行人又来到王经理的工地。王经理和万钢接着上午的话题，迅速敲定了合同细节。在价格上两个人云山雾罩，互不相让。相持了两个小时，没有结果。最后，万钢无计可施，顶不住了，只好给王经理发了个短信，同意他在回扣8%的水平上再提高两个百分点。王经理看了信息，冲着万钢笑笑。在整个工程的价格上，王经理答应万钢的三优公司把工程价格降到比天明公司的价格低10%的水平。

　　万钢请王经理晚上一起去放松放松，庆祝庆祝。

　　王经理用目光瞟了一下坐在一旁搞监控的靓女卫副总，意思是说晚上已经有安排。并补充说：中午已经把你宰了。

　　敲定工程价格的万钢一身轻松，成了一只快乐的海鸥。

　　离开王经理，万钢来到三丰工地。

　　刚刚还赤日炎炎似火烧，一眨眼，天上就浓云滚滚，微微的热风也不吹了。怕是有大雨。

　　万钢快步走着。没出十米远，蚕豆一样的雨点就劈里啪啦下来，打得脸上生疼。万钢拔腿就跑。跑到大裤衩办公室门口，身上淋湿了，雨也倏地停了。一缕斜阳挂到万钢胸前。

　　大裤衩的办公室门像公园门一样大开着。万钢看到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业务员正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翻看自家精装的工程方案。

　　万钢冲进去，一把夺过工程方案，还恶狠狠地把剑一样的眼光毫不客气地刺向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业务员，并在他的脸上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地来了一通令狐冲的独孤九剑。

　　被突然袭击整懵了的天明太阳能公司业务员挺着一张彤红流血的脸，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

　　万钢龙卷风一样呼呼地刮出办公室，四处寻找大裤衩，硬是连个鬼影都没碰着。

　　他问监理公司的小王。

　　小王说：肯定在工地。

　　过了一会儿，万钢看见大裤衩戴着安全帽，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晃悠着过来。

　　大裤衩说：刚上厕所拉屎，屎尖尖还没离屁眼，大雨劈头盖脸就到了。嗨嗨，我又没有擦屁眼，这雨就把我的屁眼给冲净啦。真省事。想提起裤子，才发现大雨灌了一裤裆。没法，就在厕所里多呆了一会。这不，没出十分钟，大裤衩就叫风吹干啦。珠海这鬼天气，娃娃脸，说下，就劈哩啪啦;说停，连云都回了它姥姥家。

　　万钢把方案塞到大裤衩的鼻子底下：大叔，你怎么能把我的方案到处乱扔?

　　大裤衩努力睁大小眼睛：嗨嗨，你这娃，吃了火药啦!做甚?咋和叔说话。

　　万钢压低嗓门说：我是说，大叔，你不该把我公司的方案乱扔。

　　大裤衩笑了：嗨嗨，我乱扔了?

　　万钢说：这是我的心血，我就靠它生活。

　　大裤衩说：噢噢。

　　万钢说：你应该把我的方案锁到柜子里，或是锁进抽屉里。你扔到沙发上，谁都能看。

　　大裤衩说：噢噢。

　　万钢说：我的这个方案是让你和你公司的人看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

　　大裤衩点点头。

　　万钢说：你是工地负责人，你应该知道，别的公司人看了，就等于泄露了我公司的机密。商场如战场，这是我公司的高等军事机密，机密，懂不懂!

　　大裤衩一看万钢急得鼻子眼都凑到了一块，笑着说：嗨嗨，好好，娃，我知道啦。我把你的方案锁进我的抽屉里，外头再加两把锁。保险着哩。

　　5

　　万钢又一次来到大裤衩办公室。大裤衩不在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没锁。万钢想了想，便推门进去。一缕阳光也跟着他的屁股进了办公室。

　　三优太阳能公司的方案没有被大裤衩锁进柜子或是抽屉，和其他公司的资料一样的待遇，扔在沙发上。

　　万钢发现沙发上堆放的一大堆资料在一天天瘦小下去。建筑公司的、装修公司的、电线电缆公司的资料和方案不见了，只剩下瓷砖公司的、空调公司的，还有太阳能公司的资料和方案。而太阳能公司的二十多本太阳能工程方案现在只剩下，万钢数了数，只剩下了十本。而剩下的十本方案全是精装的，自家公司的精装方案已经显得陈旧了许多。万钢把十家太阳能公司资料过滤了一遍，他忽然意识到不见了的那十家公司是珠海太阳能行业势力较弱的十家公司。剩下的这十家公司，肯定就是经过筛选入围的，入了围，下一步就是价格上的竞争了。想到这里，万钢急忙把剩下的十本太阳能中央热水系统方案的工程报价全部翻看了一遍，一一记下来。他眼光直了。他发现自家公司的389万报价是十家太阳能公司中第二高的。还有被自己偷走了的天明太阳能公司又送来了方案，而且是最低价：330万。万钢没假思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天明太阳能公司的方案塞进了自己的包里。还使劲地掐了掐，像要掐死一只蚂蚁，恶狠狠地牙咬得格吱吱响，说，我让你再报价!我让你再报价!

　　掐死了天明太阳能公司，万钢清楚，他还是处在危险的边缘。第二高报价就意味着下一步被淘汰。

　　他的第一反应说是拿回自己公司的方案，马上回去调整工程报价，然后再偷偷送回来。

　　刚出大裤衩的办公室，迎面碰到了大裤衩。

　　大裤衩大汗淋淋，手里拎着个安全帽。屁股后面跟着土建公司的项目经理。

　　大裤衩朝万钢点点头。

　　万钢有点不自在，讨好地问：你，你去现场啦?

　　大裤衩大嘴一咧，说：随便转转。顺口问：来啦?

　　万钢点点头：哎哎。

　　大裤衩说：进屋坐。

　　大裤衩扭头对土建公司项目经理说：去，返工。没说的。

　　万钢紧跑几步，打开门，闪开身子，让大裤衩先进办公室，自己跟在后面。

　　土建公司项目经理没进办公室，摇摇头，走了。

　　万钢尴尬地讪笑着，说：大叔，我公司的方案，你们研究过没有?

　　大裤衩的眼睛在万钢手中的方案上瞟了一下：噢，咋啦?嗨嗨，你公司的方案，有毛病。

　　万钢说：对对对。我这两天算了算，我公司的报价，还有调整的余地。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应该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价格给你。

　　大裤衩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伸手就抓起水果大罐头瓶子，一扬脖子，牛饮一样，喝了一大口，又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粘在嘴唇上的茶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着天花板说：啊哈哈，舒坦!

　　万钢殷勤讨好地急急忙忙拿起大裤衩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大罐头瓶子，到饮水机前把水果大罐头瓶子装满水，双手捧给大裤衩。

　　大裤衩一手打开电脑，一手掏着耳朵，一边对万钢说：好，好，我知道，你是个好娃，嗨嗨，好娃。想调就拿回去吧，好好调调。报得实在些。我们是个人公司，工程质量要好，价格还要便宜。下周一，嗨嗨，厂里进行第二次研究。

　　万钢说：好的，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回到公司，万钢向老板汇报了三丰厂现在剩下的十家太阳能公司的工程报价情况，经过一番分析研究，老板让文员阿爽把工程报价调整到318万。一刀下去，七十万就活活地没啦，连血也不见。万钢别说心了，连肝都疼!

　　第三天，万钢就把调整报价后的方案重新打印装订了一本，送给了大裤衩。

　　大裤衩说：你下周二过来，看看消息。

　　那天晚上，万钢请真品电子公司的老板在新海利饭店吃饭。

　　吃罢饭，真品电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问万钢下面是什么好节目。

　　万钢试探着说：要不咱们去前山的海岛歌厅?那个歌厅的靓女们真不错，歌唱得好，人长得靓。

　　真品电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的脸马上拉长了，说：万老板，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那种歌厅是我们老板去的地方?

　　真品电子公司老板用手拂去快要落到他那新穿在身的意大利阿玛尼西装上的一粒直径大于PM2.5疑是PM10的颗粒物，看着脚上穿的瑞士巴利皮鞋，很沉稳地对办公室主任说：还是去海湾酒店的金钻石歌厅吧。

　　万钢暗暗叫苦：海湾酒店的金钻石歌厅的靓女们的小费是珠海最高的，每人一千，出台费起价一万。如果真品电子公司老板再要个洋妞，五六万就出去了。

　　万钢急忙给老板打电话，发出了SOS信号。

　　搞业务的男人，离不开歌厅、舞厅、桑拿这些色情场所。色情场所是他们谈买卖的最好场所，是他们之间的高级润滑剂。搞业务的要想拿到客户的业务，就要和客户成为哥们，关系越铁，业务越多。在男人的商业文化中，要想成为哥们，就要一起洗澡，一起嫖娼，一起干了坏事，就成了一丘之貉，沆瀣一气，臭味相投，半斤八两，老鸹不笑猪的黑。于是信任就建立起来了，于是就成了铁哥们了，于是就合作起来了。

　　万钢的老板一个小时后赶到海湾酒店的金钻石歌厅。老板在，万钢就解放了。花多花少，老板刷卡。万钢只要把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真品老板陪满意尽兴就算完成任务。

　　K歌：大陆的、港台的、韩国的、美国的，美声唱法、通俗唱法、民族唱法，真嗓、假嗓、本嗓、大嗓，男的、女的、男女搭配的、不男不女的。斗酒：啤酒、红酒、洋酒、一箱一箱，一扎一扎，一捆一捆。掷色子，跳舞，拥抱，调情，乱摸，绿茶，伟哥，王老吉，白开水。低频振荡，声嘶力竭，昏天暗地。

　　玩到十二点，包间里就剩下凤凰传奇激情演绎的《最炫民族风》和半躺在沙发上的万钢，还有一位金发长腿靓女。

　　金发长腿靓女坚定不移地摇晃万钢要去宵夜，说：我的姐妹们都出台了，你再不请我，我真的很没面子的。难道我就那么没有吸引力?

　　万钢装醉，前言不搭后语，东拉西扯。

　　万钢的手机响了。装醉的万钢一看，是老婆发来的短信，上面显示：马上给我回来交公粮!

　　万钢掐指一算，自己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回家了。

　　金发长腿靓女拿过万钢的手机，笑着说：我来回复。说着就回了个短信：公粮我替你收了。

　　万钢火冒三丈。

　　金发长腿靓女说：这是为你不请我去宵夜买单。

　　万钢五官严重错位：我的小靓女，我的姑奶奶呀，你还不如把我杀了。

　　金发长腿靓女嘻嘻放肆地笑，说：你早上是不是被猪亲了。

　　万钢说：你才被猪亲了!

　　靓女安抚万钢，说：如果是用我的手机回短信，你今天是死定啦。我是用你的手机回得短信。

　　万钢恍然大悟。

　　金发靓女抱住万钢，风情万种，一对大波压得万钢喘不过气来：帅哥，我还等着你请我去宵夜呢。

　　万钢又开始装醉。

　　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不甘寂寞地反复吼着。

　　6

　　到了下周二，万钢八点钟就来到三丰厂工地。阳光已经一块小白布一样，挂在大裤衩的办公室门上。大裤衩满头大汗，在电脑里下象棋。

　　大裤衩看了万钢一眼，还是说：你先坐，我这盘棋马上就下完。

　　万钢在沙发上坐下。沙发上堆放的资料比昨天又瘦了。昨天还在的瓷砖公司的资料不见了，只剩下空调公司和太阳能公司的资料和方案了。万钢这才恍然大悟，那些不见的资料和方案的项目，是已经决定了的项目，剩下的空调公司和太阳能公司的资料和方案是准备定的但还没有定的项目。茶几上摆着三优太阳能公司、红日太阳能公司的方案。更让万钢眼睛直了的是他又看见了被他掐死了的天明太阳能公司的报价方案。万钢急忙拿起天明太阳能公司新的报价方案，一翻，天明太阳能公司新的报价像高压电从他的视觉神经上渡过，哧啦一声，一道亮光，他的两眼就成了两块焦炭。

　　三优公司调整后的工程报价是这三家公司中最高的，最低的还是天明太阳能公司的工程报价：263万。

　　大裤衩一边下着象棋一边对万钢说：娃，方案你都看见了。我不好意思把最高价格的公司推荐给我们老板。我心里是想帮你的。咋个帮?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大裤衩说着，叹了一口气。嘴里含上了长杆烟袋，有滋有味地吸着，烟锅子里的火随着大裤衩的用力，越来越亮堂，烧成了一个小太阳。火烧出来的烟，通过长长的烟杆，输送进大裤衩的嘴里。大裤衩舍不得浪费，让烟从喉咙跑到脚底，把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拜访了一遍，才让它们又回到喉咙里，再享受一会儿，才顺着两根锅炉大烟囱似的鼻孔，突突地冒出来。电脑里象棋的老帅大将们，全在烟雾中。

　　万钢的两块焦炭一样的眼神半天才恢复了光泽。他试探着说：要不我先把方案拿回去，和我老板商量商量。

　　大裤衩说：娃，是该好好商量商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你价格合适了，我想帮你，也好说话。娃，你说，对不?

　　那天，在三丰铜管厂工地门口，万钢碰见了刚从工地出来的诺贝尔瓷砖珠海区域经理和格力空调的项目经理站在那儿聊天。

　　两个人在背地里骂大裤衩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上面多了几个眼。

　　万钢着急回公司调整报价，只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珠海的夏天多南风。远远的海涛声跟着海风，婆婆娑娑，从从容容在宽阔的珠海大道上散步。大道两旁的香樟、秋枫、海芒果树和分车带上的特色乔木，也在海风里摇曳生姿，有声有色，如梦如幻，像一群民族舞蹈家。古老又新鲜，透明又艳丽的海腥味，像欢快的小狗，到处撒尿，让它特有的味道久久地在空中弥漫、徜徉，时刻提醒匆忙或休闲的人们，这是在沿海。

　　7

　　万钢把又一次调整了的方案送来。

　　大裤衩还是一边抽着长杆烟袋锅子，一边在电脑上下象棋。

　　大裤衩看了一眼万钢，说：你先坐，我这盘棋马上就下完。

　　万钢习惯性地在沙发上坐下。手上拿着三优公司调整后的工程报价：258万。

　　沙发上放方案的地方，可怜的只剩下两本太阳能公司的方案，一本是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一本是红日太阳能公司的。两本方案像两条咸鱼干一样，横一个竖一个地躺着。

　　万钢突然发现，沙发上昨天躺着的两条咸鱼干变成了珠海中光太阳能公司和珠海天之源太阳能公司两条刚捞出来的鲜鱼。万钢又是伸手一翻，视觉神经又碰上了高压电，哧啦一声，一道亮光，他的两眼又成了两块焦炭。

　　中光太阳能公司的工程报价：255万，天之源太阳能公司的工程报价：253万。

　　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业务员进来，看见万钢坐在那儿，想说什么，张张嘴，没出声。

　　万钢努力地让自己的视觉神经从焦炭中活过来。他斜着眼空洞地看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业务员，看见了一条已经扔到了渔船上快要断气仍在努力挣扎扑腾的鱼。

　　大裤衩眼睛盯着电脑里的象棋，说：有事就说。

　　天明公司的业务员说：我公司的报价还是有点高。我是给你说，我现在就回去，再和我们老板商量一下，看还能往下调多少，明天上午把新报价给你送过来。

　　大裤衩说：好的，好的。

　　天明公司的业务员头点得像虾米。

　　坐在沙发上的万钢眼眶里有了水分，眼珠子能来回转动。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回去，赶紧再次降价。

　　半个月后，天明太阳能公司的工程报价下降到233万元。

　　天明太阳能公司的最新报价也是233万元。天明的业务员半个身子披着阳光，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略带哭腔对大裤衩说：我的老板说了，再降，就要炒我的鱿鱼。

　　带着哭腔的天明太阳能公司的业务员，在万钢的斜眼里是一朵正在怒放的鲜艳的赤红的勒杜鹃花。

　　万钢和老板商量了一天，把价格降到了230万。

　　大裤衩把眼光从电脑里的象棋上移开，问万钢：嗨嗨，娃，你又报了个甚价?说出来，叫我听听。看看有没有戏。

　　万钢说：我公司最终的报价是230万。我的老板说啦，再压价，他就要卖裤子啦。

　　大裤衩一听，含着长杆大烟袋锅子和一股浓烟都从嘴里笑喷了。大裤衩说：我的裤子卖了，你们老板也(下转第62页)(上接第36页)不会卖了裤子。你们珠海人，猴精猴精。会买的，永远不如会卖的。我太清楚啦。娃，这样吧，你们珠海人不是喜欢吉利数字，今天，我就破个例，替我外甥做回主，咱们把价格降到228万，咋样?228，要要发，多好听，多吉利，228，要要发，如何?

　　万钢没回答。

　　大裤衩又说：嗨嗨。好不?这样，我再给你半个小时，你娃好好想想。不着急。红日太阳能公司已经同意228万，我让他再等半天。这是你最后机会。

　　万钢给老板打电话。

　　老板算了算，说：228万。只能赚个茶水钱。

　　万钢问：怎么办?

　　老板说：你说呢?

　　万钢说：红日已经同意228万，流着口水，死盯着。

　　老板叹口气，说：有赚总比没赚强。现在竞争这么激烈。

　　万钢说：哪——就228万?

　　老板说：你听不懂人话?

　　放下电话，万钢浑身是泪。他对大裤衩说：大裤衩，I服了you。你把我剥得剩下个小裤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