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来了,上身穿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大背心,有淡淡的樟脑丸味儿。
二叔只是同姓本家二叔,血缘关系早淡了。二叔年龄比他小,小整整七岁半。年龄小是小,辈分在那儿呢,跟他说话,口气大大咧咧,完全是长辈的口气。二叔不叫他的官名,不分场合,老是狗蛋长狗蛋短,吆喝他的小名,有时直让他面红耳赤。二叔站在院里,先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拖长声调问,狗蛋,吃饭了没有啊?没等他应承,撩腿进了家。
他手里拿着一个高粱刷子,明显是要洗锅了。二叔进了家笑笑说,我看出来了,你吃了饭了!炕上有一个大一点的黑瓷盆,有一个小一点的搪瓷盆。一个里面是吃剩下的小米熬粥,米里夹杂着山药块儿,插着一把小铁铲。一个里面有黄黄的米汤和一个铜勺。粥和米汤没一丝热气了,倒是有微弱的香气。另外,炕上还搁着一个腌菜盔子。他瞄了二叔一眼,见二叔胡子拉碴,头发长得成人熊了,心想二叔这是剃头来了。他朝炕上努努嘴说,二叔先上炕坐坐,我把碗筷洗涮洗涮。二叔没上炕,直直站在地上。二叔说,你忙乎你的,别管我!他的老婆死了,儿子娶了,闺女聘了,家里就他单身一个人,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把小铁铲一个铜勺一口锅,也就三下两下个事儿。二叔以为,三下两下也就洗涮完了。然而,二叔不久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将手里的高粱刷子放在锅台上,慢腾腾掉过身子,先用箭秆盖子盖上大点的黑瓷盆,端起走了两步,放在正面靠墙的堂箱上。又把小点的搪瓷盆盖上,端起来放过去。一眼一眼轮流打量那两个盆,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把小点的搪瓷盆摞在了大点的黑瓷盆上,又把腌菜盔子摞在了搪瓷盆上,堂箱上像是建起了一座塔。他这才从瓮里盛水,往锅里添了两瓢水,动手洗锅涮碗。他洗得特别细致烦琐,像是在故意拖延,没完没了的样子。二叔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脱鞋上了炕,生气地想,这个狗蛋,真受不了,我看看你到底要洗到啥时辰!他不声不响洗着,心里直发急。二叔剃头来了,他想,可我今天有事啊,哪顾得上给你剃头呀!
今天吃了早饭,他要去一趟十里外的后沟。他的一个本家妹子在后沟做媳妇,给他物色了一个老伴儿,一个死了老汉的寡妇老婆儿。据说那老婆儿家里情形跟他一模一样,也是儿成人女长大了,身体硬朗,性情温柔,蛮般配的。还说非常神奇,那老婆儿跟他死去的老婆像是孪生姊妹,眉眉眼眼高低胖瘦,哪儿都看不脱。最让他动心的就是后面这一条。有人曾给他提叨过几个,至少四五个,他都回绝了。他不想再娶一个老婆。他的心里还装着自己死了的老婆,再娶一个觉得对不住她。她跟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病死了,死了这家也还有她的一份儿。他不能让别人占了她的那一份儿。这次他没回绝,动心了。老伴老伴,老了做伴,老婆死了,他没伴了,心里能不难过吗?白天下地干活还好,回了家孤孤单单,冷冷清清,非常想念老伴,黑夜躺在炕上更想。老婆生前瘫在炕上哼哼吱吱病了三年,他白天下地侍候庄稼,收工回了家,汗手汗脚还得侍候她,侍候了三年,哪夜都得起来躺下折腾好几回。他想让老婆给自己托个梦,在梦里见一面,说几句话。他想亲口告诉老婆,我侍候了你三年,还没侍候饱呢,我还想接着侍候你。可老婆一个梦也没给他托过。老婆的忌日,黑夜他给老婆烧了一份纸,絮絮叨叨祷告了好久,盼着老婆好歹露个脸儿,等来等去,老婆还是不理他。他真是想不通,人死了就一点儿情分也不顾了吗?他恨老婆。他流着泪想,我想你,你就不想我吗?你不是说下辈子还要跟我一块儿过吗?奇怪了,本家妹子给他捎过信儿来,当天黑夜,临明那阵儿,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婆了。她年纪轻轻,穿着蓝底白花斜大襟布衫,“桃疙瘩”扣子,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扣子上,拴着一条细线绳,另一头系着一块花手帕,掖在怀里。她站在街上的人群里,头发漆黑,脸蛋光滑,笑得露出满嘴白牙,声音流水似的,哗哗啦啦响。他也在笑,一边指着老婆对人说,哈哈,一苗白菜让猪给拱了!他是笑醒了的。醒了他愣了半晌。那不是梦,他想那是老婆显灵了。老婆是来成全他。他跟后沟那老婆儿有缘分。想到后沟那老婆儿,像是他的老婆又活了。他在心里对老婆说,好啊,孩子他娘,我明白了,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咱俩又要结婚啦!本来前天他就要去后沟,有人来家里剃头。刚刚剃完一个,又来了两个,耽误了。昨天要去了,又有人剃头来了,一家伙来了四五个,还有村长,村长还抱着他儿子。今天他真得去后沟了,再不去还不发生误会吗?会寒了人家的心。洗着碗筷,他后悔没有早起半个时辰。要是早早吃了饭锁上门走了,不就没有给二叔剃头这码事了吗?
二叔盘腿坐在炕上,一直看着他在灶台前忙活。
真没见过还有人这么洗锅涮碗!二叔几乎是佩服地在想,这不是在绣花嘛!看着看着,二叔不生气了,来了兴致。他表情庄重,像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一手拿着高粱刷子,先刷洗了一个碗,接着是筷子,接着是小铁铲和铜勺,逐一把它们刷洗了一遍,紧跟着把锅刷洗了一遍。锅里的水不叫清水了,叫泔水了。将泔水盛出去撒了,换了一锅清水,又洗了一遍。洗过两遍,那些瓷的铁的铜的家什,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儿了。二叔以为他该住手了,可他又换了一锅清水,又洗了一遍。这次锅里的清水没变成泔水,一眼能看到底,差不多还是一锅清水。接着他把抹布洗净,开始用抹布擦拭,里里外外擦碗,一根一根上上下下擦筷子,前后左右擦铲子,铜勺形状古怪,擦起来更费了一番工夫。阳光从窗缝里钻进家,恰巧照在铜勺上,铜勺亮得晃眼。二叔趁机绕家扫了一眼,墙壁、玻璃、堂箱、电视机、大瓮和坛坛罐罐……纤尘不染。啊呀!二叔脱口说,我说狗蛋,这家还跟你老婆在的时候一样啊!他想,一样吗?我老婆还在炕头上坐着吗?他朝外看了一眼,太阳不低了,心里更急躁了。他想对二叔说,你的头就迟剃一天吧,我要出一趟门儿。又想,使不得,这么说二叔会扫兴,剃一颗头用不了多大功夫,赶紧剃了再走还来得及。剃头的玩意儿搁在门头上,他探手从门头上取下一个布包,嘴里说,我这就给二叔剃头。二叔听了吃了一惊,脸都白了。刚才只顾看他洗锅涮碗,正事儿给忘了。二叔不耐烦地说,嗯,对对,麻利点儿,我还有事呢!他觉得真叫委屈。你有事,你就不问问我有事没事吗?一边忙嘿嘿笑着说,好的,麻利点儿,今儿个就得麻利点儿!
布包里有几样剃头理发工具,剃头刀、推子、平剪、梳子、圆毛刷、磨石啥的,布包本身是一个围裙,也是剃头少不了的物件儿。打开布包,他愣住了。坏了,剃头刀没磨呢!他想今天情况特殊,就给二叔用推子推推算了。马上又觉得行不通。他给二叔剃了大半辈子头了,太了解二叔了。二叔说剃光头下火。说刀刃从肉皮上刮过时浑身上下麻嗖嗖的,说不出有种啥滋味,比喝酒都痛快,比收秋都痛快。二叔一向只留光葫芦头,只喜欢用剃头刀剃的那种光葫芦,剃完了忘不了从头上摸两把,呵呵笑着说,真像摸在屁股上一样!二叔说推子推不干净,还有一层黑森森的头发茬,不能叫光葫芦,那是在日哄人。他笑了一下,将磨石摆在炕上,从瓮里舀了半碗水,淋了几滴。磨了一下,又磨了两三下,停住不动了。二叔催促说,磨吧,你就磨吧,又咋了这是?他想,完了,怕得火山王,偏遇老令公,今天后沟又去不成了!他咧嘴笑笑说,二叔,磨石还没磨咧!二叔嗨了一声,拍着腿说,狗蛋呀狗蛋,从今往后我叫你二叔!
磨石用久了,沙性没了,也就没法磨刀子了,先就得磨磨石了。这是一门快要失传的手艺了,堪称绝招。从河槽里掏上沙子,先用箩面的粗箩子箩一遍,将颗粒大的沙子箩出去,剩下匀溜溜的细沙子。接着再用细箩子箩一遍,将沙子里的土箩出去,沙子变得干干净净,水洗过似的。要有一块玻璃,别的东西多平整多光滑也代替不了玻璃。把沙子均匀地撒在玻璃上,这就开始磨了。磨是一个关键,关键中的关键,讲究方法和手感。方法是不能转着圈儿磨,顺时针不行,逆时针也不行。也不能或左或右来来回回磨,横不行竖也不行。那样磨出来的磨石,要不一边薄一边厚,要不中间高四面低,达不到绝对的平整。磨石不平整,一来是伤刀刃,二来是不均匀,快处快钝处钝,这样的刀子能剃头吗?剃头是玩儿吗?磨磨石有诀窍,过去剃头匠秘不示人,在家也传男不传女。人说捂住赛真金,说破淡如水,磨磨石说破了也是淡如水,无非将磨石平放在玻璃上,扭着手腕划“8”字,划了一个划一个,一个一个划下去。手上的劲儿要用的巧,跟着磨石走似的,声音听上去不急不缓,像在刮小风一样。开始时感觉手下滑滑溜溜的,慢慢就发涩了,慢慢更涩了,何时觉得沉了,似乎磨不动了,好了磨好了。磨磨石跟磨刀子不同,切忌不可蘸水,得干磨。磨石是一种特殊的石头,要干磨好一块特殊的石头,哪那么容易啊?好在,他院里存着半筐沙子,不用往河槽里跑。家里也有箩子,有粗箩子也有细箩子。家里也有一块玻璃。二叔坐在炕上唉声叹气,他蹲在院里箩沙子。后沟明天再去吧,误会就误会吧,寒心就寒心吧!他现在心平气和反而不急了,急有什么用?
上炕坐在二叔对面磨磨石,二寸宽一拃长的长条磨石在玻璃上细沙上游走,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两人起先没说话,磨了一阵,二叔坐不住了,瓮声瓮气说,差不多了吧?他摇摇头咕哝,还……还不行。一边还在扭着手腕划“8”字,眼睛随着磨石绕来绕去。他又说,这磨石足够半年没磨过了!这块磨石着重。一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会剃头,他只有这一块磨石。那么多人的头都跟他把话呢,他要跟这块磨石把话呢,这块磨石苦不轻!他算不上真正的剃头匠,没经过师学过徒,雨生的半架手,自己也不当是一门手艺,无非迟睡一会儿早起上一会儿,给乡亲们白尽一点义务。人都有头发有胡子,头发不停地长,胡子不停地长,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得理一理剃一剃刮一刮,不然披头散发没眉没眼的,还有人样儿吗?平时早也好晚也好,谁找上门来,他随时就把谁的“地球仪”给修理了。阴天刮风下雨,没法下地干活了,就成了剃头的日子,三五成群都来了,往往一剃就是大半天。不是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吗?每年腊月,临过年那阵子,天不亮就有人来了,小半夜了还没住手,一天得剃多少颗光葫芦啊!地上的头发扫起来,能装一麻袋。过了大年,过了初二过初三,一个月过去了,二月二龙抬头,谁都要图个吉利,一窝蜂又涌上门来,又够他喝一壶。这样的日子,他家烧了一锅开水又一锅,炕上坐着人,地下站着人,来的时候满头满脸的毛,黑毛白毛,剃过了刮过了,一个个光眉溜眼,马上有点像唐僧了!想着,他眼前一片头皮泛青的光头,嘿嘿笑出声来,眼里有了泪花。老婆活着时,一锅一锅烧水,磨磨石磨剃头刀,无数回洗过那块围裙……他想起了老婆,眼前模糊一片,雾蒙蒙的。雾蒙蒙的呀!
磨好磨石,剃头刀磨了没几下,刀刃上一条细线,要命地细,看了头皮发凉。磨出这条细线,剃头刀就算磨好了。
二叔嫌家里热,嫌家里憋闷,提出要在院里剃。他说,好,我听二叔的!
院里有一棵大榆树,好多年前就是一棵大榆树了。春天结满榆钱,像是镶满了亮闪闪的玉片儿。不久榆钱熟了,风一吹像是下雪。眼下处于夏天,榆树上只有一树叶子,叶子椭圆状披针形,边缘像锯齿,单个儿看像是精美的胸坠儿。阳光毒极了,气温总有几十度,树下有大片荫凉,凉飕飕的,似有小风飘来荡去。两人从家里鼓捣出暖壶、椅子、脸盆、毛巾、肥皂啥的,摆开阵势剃头。剃头能有多少花样儿,洗了剃光就是了。
二叔围上围裙,只脖子和头露在外边,拿热水肥皂稀里哗啦洗了头,坐在椅子上。二叔闭了眼睛说,狗蛋,今儿个多操点儿心,好好儿给我刻刮刻刮!他嘴里呜噜了一声,憋气地想,要不是你,我这会儿早走远了,快到后沟了,今天我给你剃到黑!他熟悉二叔的头,没棱角,皮包骨头,头发硬铮铮的,属于不大好剃也不算难剃的那种头。他剃头习惯从前往后剃,先剃了头再刮胡子,最后再用刀尖掏耳朵,用剪子剪鼻毛。他的左手搭在二叔的头上,右手捏着剃头刀,刀刃擦着头皮轻轻一抹,“嚓”地一声锐响,头顶当中一溜头发剃掉了,齐茬茬有二指宽一溜,头皮白得邪乎,像从来没长过头发一样。接着又一抹,又一溜头发剃掉了,一溜白头皮宽了一倍。剃了不足半颗头,街门口摇摇晃晃进来三四个人。他扭头瞥了一眼,没看清面孔,只看见头发都不短了,头都该剃了。来吧都来吧,迟早都是我的活儿!他没住手剃着想,今天剃了,省得明天剃,今天都剃了,我明天也好去后沟。又想,明天?明天不管是谁,别说二叔了,二爷来了都没门儿,统统不剃,后沟我是去定了!那三四个人进来,没说什么话,东一个西一个,坐在大榆树下抽烟。没过多久,街门口又摇摇晃晃进来三四个人。他又瞥了一眼,心里纳闷得想发火。这三四个人里至少有两个人,头刚刚剃过。一个好像是前天剃的,另一个记得清清楚楚是昨天才剃了的。刚刚剃了又来干什么?这不是起哄吗!他没多想,开始剃二叔的后脑勺。
刮光下巴,刀尖掏了二叔的左耳朵右耳朵,顺便“走”了一下耳朵边儿,又剪了鼻孔里的几根毛,头就剃完了。
二叔摁着膝盖立起身,腿颤了几颤站稳,抬手从头上摸了一把,扬声冲坐在大榆树下的街坊们说,嘿,光溜溜,真像在摸屁股!
笑声里,他敲敲椅子说,老规矩,还按先来后到,该谁了?
他这话是对大榆树下那堆人说的。大榆树下的人稳稳坐着,没一个站起来,还在吸吸溜溜抽烟,一齐笑眯眯看着他。他又说,该谁了啊?一个后生咧嘴笑笑,对他说,不剃头,俺们不剃头!他愣了一下,迷惑不解。不剃头那来干嘛呀,头发都成毡垫子了,不剃一剃说得过去吗?后生说,你今天要去后沟相亲!他又愣了一下,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什么相亲?他咋知道我要去后沟……相亲?他想,年轻人找对象才叫相亲,我去后沟也能叫相亲吗?想着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手没处放了,眼睛没处看了,心在怦怦跳。二叔拍打着他的肩膀说,今儿个只给我剃,不给他们剃,咱走吧!他扭扭捏捏看了二叔一眼。二叔撇嘴说,后沟你本家妹子不是前两天就叫你去一趟吗?她等不及了,捎信儿让我催催你!他嘴里呜噜了一声。二叔说,走吧狗蛋,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今天要一弹子打下一只鸟来!他嘴里咝咝响,结结巴巴说,二叔,叫……叫我官名,别叫狗蛋了行吗?二叔痛痛快快答应了,大声说,好的狗蛋!
街门外停着一辆三轮车。二叔家的三轮车,擦得没了一个土星儿,像才刚买下的一样。旁边站着一堆人,村长抱着他儿子,也站在那儿。他穿着一件衬衫,一件没出过水的新衬衫,还真像一个新女婿。有人说,你要去后沟相亲了,头次上门见面,得给人家女方留下个好印象,总不能提溜着两个空手吧,递给他两瓶酒。有人递给他一兜鸡蛋,说是见面礼。有的递给他一嘟噜水果,桃、瓜、桔子、葡萄啥都有,香气扑鼻。有人将他的衬衫领子理了理……他上了三轮车。
二叔开着三轮车走出好远了,他看见乡亲们还没散,仍站在他的街门口。他眼窝一热,冲那边招招手,大声喊,等我回来,我回来给你们剃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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