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房的门关着。萃顺手推了一下,门开了。
萃快要师范毕业了,回本村的小学实习,中午放了学回家吃饭午休。一进街门,推开了小南房的门。为什么呢?小南房的门刚好一伸手就能够见。好像多少还有一点好奇心,想弄清爹是不是下地回来了。好像也不是要弄清爹是不是下地回来了,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近似于毛手毛脚发无聊。
可是,门开了。萃一眼看见灶台上有黄瓜、辣椒、芫荽、西红柿,刚刚洗过,鲜灵灵的还在滴水。居然还有两颗鸡蛋。爹奓着两只手站在灶台前,看样子正要动手做饭。萃尖叫一声,笑嘻嘻说,咦,红的,绿的,白的,咋这么丰盛呀?老王随口问,放学了?萃返身走了,走着说,嘿嘿,我去看看俺娘做了啥饭,谁的饭好我就吃谁的!老王眼前一黑。他眨巴眨巴眼,从玻璃窗上看出去,萃耳朵上戴着MP3耳塞,头发飘动着,肩膀上挎着一个小坤包,弹弹跳跳走过菜园,拐过去上了门台,入了正房。
这事儿闹的!老王想,萃咋就想推门了?菜还没炒,她就闻见油味儿了吗,鼻子没这么尖吧?往常下地回来,饭是咋省事咋来,有早晨剩下的小米熬粥,热一点小米熬粥,有早晨剩下的莜面搅拿糕热一热搅拿糕。这些都没有,滚水锅里下几根挂面,下几片菜叶儿。副食老一套,一年四季不变样儿,从瓮里捞一个腌萝卜,想切了切两刀,不想切了整啃。他对吃一向不挑剔,顺口不顺口一个样儿,吃圆肚子拉倒。今天是个例外。他下地回来不由自主就进了菜园。院里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对面坐南朝北一溜小低房,分别是西南角一个茅圊,东南角一个街门,中间两间小南房。院子足够半亩大,种了好多种蔬菜,算是一个菜园。菜园四周栽了小树枝,防止鸡钻进里头瞎害。菜园当中也栽着一行小树枝,将菜园一分为二。西半个是老婆的,东半个是他的。老王站在东半个菜园里,想了想,摘下两颗西红柿。又想了想,摘了两支粗大的黄瓜。抬腿要迈过低矮的篱笆了,顺手揪撅了几苗芫荽几个皱皱巴巴的辣椒。对正那行小树枝,菜园边上有自来水。水管直立,高出地面二尺多,头起安着一个不锈钢水龙头,看去地上像插着一柄拐棍。这个水龙头既不是老王的,也不是他老婆的,谁都有份儿,两个人伙用。出了菜园,老王蹲在水龙头前,轻轻拧了一下,开得还是太猛了。水“哗”地喷出来,溅得满天满地,溅了他一身一脸。一吨水一块九毛,得二斤玉米呀!他心疼地咧咧嘴,忙不迭倒拧了一下,水流得不那么凶了,蚊子尿似的。老王嘀咕一声,连忙动手洗菜。他冲洗了一下黄瓜、芫荽和辣椒,没冲洗西红柿。西红柿表面光滑得不得了,不沾土不惹尘,白白糟蹋水干吗呀?老王关了水。水龙头出毛病了,拧得紧绷绷的,还在滴答水。他扭着脖子,张大嘴巴,伸长舌头接了两三滴。水沁凉新鲜,甜丝丝的,老王吧嗒吧嗒嘴,这才摁着膝盖立起身来。他瞧都没往西半个菜园瞧一眼。他怕眼疼。回了小南房,老王要动手做午饭。他自己养着几只鸡,有的是鸡蛋。一个庄户人吃什么鸡蛋?他的鸡蛋平时不是吃的,是要换钱的。可是,刚刚回到小南房,他不由自主就从墙角的瓦罐里捏出两颗鸡蛋。他不由自主要弄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萃露了一下脸,有点儿乱套。
什么?老王想,萃要过来吃饭?他想了想萃的原话,一时觉得十分为难。萃来吃饭只是一种可能,可能来,也可能不来,这怎么着?犹豫再三,他觉得还是得按她过来吃饭张罗,要不她真过来了可就抓瞎了。萃跟她娘住在正房,也跟她娘一起吃饭,从未吃过他一顿饭。萃不来吃饭,是嫌他的饭菜简单潦草不入口。前几天他蒸了一锅莜面酸菜饺子,吃了好几顿了,还剩三五个,本来他打算拿那三五个饺子对付对付得了,连萃考虑在内,显然不妥了。很不妥了。不够两个人吃还是小事儿,关键是那酸菜饺子,也就薄薄一张莜面皮儿包一兜酸菜。酸菜有股臭味儿怪味儿,差不多跟臭豆腐一个道理,吃惯了蛮香,吃不惯别说吃了,闻了都受不了,萃肯定不会吃的。费了好大劲儿,老王才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给她蒸一块黄糕,他想,再把酸菜饺子热上,她吃她的黄糕,咱还吃咱的酸菜饺子,这总行了吧?他有点儿得意,嘿嘿笑出声来。
锅台上安着一大一小两口锅,一把柴能同时烧热,大的蒸饭热饭,小的炒菜,方便着呢。老王叮叮当当忙了一阵,饭菜就有模有样了。饭就那两样,黄糕和酸菜饺子。菜就隆重多了,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凉调黄瓜,一盘芫荽拌辣椒,又从瓮里捞了一个腌萝卜,是一个亮晶晶的红萝卜,切了一盘红萝卜丝。庄户人家嘛,还吃什么呢?天大的排场啦!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在炕上,老王站在地上瞧了两眼,弯下腰闻了闻,觉得十分满意,搓搓手,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门外影儿一闪。萃的影儿。
老王坐在炕上,萃没上炕,摘掉MP3的耳塞,斜跨在炕沿上。还没动筷子,萃歪头想了一下问,爹,今儿个过生日?老王有点发懵,嘴里说,不是。又说,过生日,那是小孩子们的事儿,我这岁数还过啥生日?萃还是迷惑不解,又问,今儿个……是不是跟我爷爷奶奶有啥牵扯?老王咧咧嘴说,死了八辈子了,能有啥牵扯?萃越发糊涂了,想不出今天是什么传统节日,也就不想了。她嗔怪地说,那你今儿个为啥就要吃炒菜?老王愣住了。他下地回来顺腿就进了菜园,顺手就摘了几个西红柿啥的,并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啥都没有想出来。他笑笑说,不……不为啥,吃饭吧!端起饭碗,老王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萃不是说了吗?谁的饭好她就吃谁的,她过来吃饭了,说明正房里她娘的饭不好,不如他老王的饭好。他现在很想知道,那女人在吃什么饭。马上又暗暗骂自己,老没相,她爱吃啥吃啥,跟你有啥相干!萃说,呵呵,俺娘做了拌疙瘩。老王嘴里呜噜了一声,暗想,拌疙瘩是白面做的,她一定滴了不少素油,上面一定漂满了一口吹不塌的大油花儿。萃吃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不满地埋怨说,爹,打死卖盐的了?咋这么咸呀?都发苦啦!老王说,不咸呀,我没觉得咸呀!萃吧嗒着嘴说,你尝尝,这西红柿都熟化了嘛,子儿硬得都咬不动了!老王心里有点不乐意,暗想,我这牙口都能咬动,咋你就咬不动了,哪像个庄户人家的女儿?太娇气了!接着,萃荚了几片凉调黄瓜,刚吃到嘴里,呸地吐出来了。她生气地说,这咋吃,老得都成木头了!萃指着窗外说,爹,咋说你好呢,种了那么多菜你不吃,天天啃瓮里那几个破萝卜,你种菜就等着往地里烂啊!老王嘴角抽搐半晌,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真想说,不吃不饥,不喝嫌稀。他没说。他不怨萃,这都是那个死老婆儿把闺女给调教坏了!萃说,这饭根本就没法儿吃!老王再也憋不住了,不说几句行吗?但是,萃是他闺女,不是那个死老婆子。他吭吭哧哧说,萃,饥饭甜如蜜,饱了蜜不甜啊!萃不领情,哼了一声。爹这是在埋怨她。可她不是不饥,肚子早空了!老王想起了六零年,那会儿人把村里村外的榆树叶杏树叶都吃光了,山上的草籽儿都捋光了……他红了眼圈,颤声说,唉,爹这辈子,好饭没吃过,香饭那可吃多了!萃真想扔下饭碗,回正房去吃娘做下的拌疙瘩。听爹说得伤心,觉得有点儿内疚,又伸出了筷子。爹说,五谷杂粮养人,吃点儿吧,多吃点儿。萃吃了一口。老王已吃了两个酸菜饺子,吃相感人。萃问,六零年爹多大了?老王说,七岁呀。又说,那年头,饥得快要疯了,见了石头都想啃两口!萃翻翻眼睛,叫着说,啊?爹和俺娘结婚整三十年了?老王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三十年了!萃又要问什么,老王脱口说,一九八一年阳历六月六日,阴历五月初五,那天是星期六。记得这么清啊?老王火了,“嗵”地将碗蹾在炕上,盯着窗玻璃,盯着正房,恶狠狠道,我忘得了吗?打那天起,我一天没好过!紧接着,他吓人地盯着萃吼,我成活死人了!
好几天过去了,萃的耳音里还是爹的那声吼。
爹的吼声让萃老是心神不宁。有时在课堂上,爹盯着她的那张面孔也会突然在眼前闪现。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她最早的记忆中,爹和娘除了吵还是吵,有时吵着吵着打成一团,吓得大哥二哥不敢出气,吓得她哇哇哭。从她两岁那年开始,爹和娘就分家另过了,一个住正房,一个住小南房,黑豆墨水,升不见辰,家里才算安静下来。这安静多不正常啊,老是随时要出什么事的样子,让大哥二哥和她提心吊胆。她今年十七岁了,也就是说,爹和娘已分开十五年,太不可思议了!爹和娘哪像是夫妻,倒像是一对冤家。他俩到底都有多大的仇气呢?娘吃饭睡觉时爱唠叨,按娘的原话说,她是在抖搂家里的破事儿。听多了,萃有了满脑子爹和娘吵吵闹闹的故事。
爹和娘结婚那天还好,第二天回门也还好,第三天娘回来住“九日”,两人就吵了一架。那是他俩第一次吵架,因为一根针。起因是爹的一只扣子掉了,娘给他缀扣子,针崴断了。爹张口就骂娘是妨主鬼,败家货。一根针至于吗,这肚量也太小了吧?爹不骂倒好,骂了娘也来气了。你不是骂我败家货吗?娘想,我就败给你看看!娘先把家里的碗劈里啪啦摔了一地,又把小盆大盆摔了一地。刚刚过门,这是在较劲儿,在往活人眼里揉沙子。爹扑上前抽了娘一个耳刮子。娘哪是吃素的?当下从爹胳膊上咬了一口。娘看上去是一个瘦瘦的笑眉笑眼的女人,性格原来如此刚烈!生大哥的时候,姥姥来伺候月子,住了没两天,爹撑不住气了。这地方穷,老古辈留下规矩,走亲访友要自备伙食。呆两天三天,带两天三天的米面。待十天八天,带十天八天的米面,有的还要带盐带油。这真是想不到。对于萃而言,这跟胡扯蒙人差不多。她当时打断娘的话问,闺女住娘家也要带粮吗?娘说,当然了,带粮啊!萃问,当娘的伺候闺女坐月子也……也要带?娘说,一样的,要带!萃叫着说,我咋就没听说过?娘说,现在不缺吃的了,那规矩早没了!萃说,那是啥年头啊!娘说,就那样儿,家家门前家家过嘛,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萃听出门道来了,苦笑着问,莫非俺爹嫌、嫌俺姥姥没带粮?娘说,这回你算说对了!娘说,头几天爹还撑着,后来就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头头脸脸摔打姥姥。姥姥住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村,隔着两座山一条河。娘生大哥那天,姥姥在地里锄田,得了捎去的信儿,听说闺女要生孩子,肚子疼了半天了,心里急啊,坐月子是女人的一道关啊,哪还顾得上回家去取粮食啊?提着锄就赶来了。可是。姥姥临走,没忘了给姥爷留下话。姥姥让萃的舅舅抽空儿把一个月的吃的送来,嘱咐了好几遍。爹不知道这个细节,还当丈母娘两个肩膀担了一张嘴,要白吃他一个月。姥姥心里受屈不受屈?人说吃稠饭压奶,那时候坐月子,炒上几升米,一天三顿只喝炒米稀粥,再炒上半碗苦杏仁儿,碾碎了,拌点盐,顶算菜,一个月就吃这两样儿。有一天,爹偷悄悄儿把炒米给藏起来了。姥姥要熬稀粥了,翻遍家了都找不到。爹就站在地上,黑头黑脸,冲着姥姥说,别翻腾了,烧一锅开水好啦!姥姥还在搜寻。爹冲姥姥说,一个人的炒米经得住两张嘴糟蹋吗?早变成粪啦!那天,刚好舅舅送米来了,走到门外听见爹这么叫,能不生气吗?一脚踢开门,劈面将装米的小布袋砸在了爹头上。那天,爹跟舅舅打了个死去活来。娘说,从那天起,我就没奶了,你大哥是喝羊奶长大的!还有,爷爷下世时办后事借了不少钱,爹愁得如何抽风。秋天下冰雹把庄稼打了,爹如何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等死。牛病了爹如何喝酒喝得烂醉拿娘出气……娘告诉她,他俩吵了架打了仗,起先还怕人笑话,装着没吵没打,出了门,跟没吵没打似的,该干活儿干活儿,该说话说话,该笑就笑。回了家,该做饭吃饭,还做饭吃饭,该一个被窝儿里睡觉,还一个被窝儿里睡觉,怀了老大怀老二,怀了老二怀萃。慢慢不当回事儿了,有时在大街上就开火了。大街上围得人山人海,像在看戏一样。不知有多少次,村干部坐在家里的炕上,啰哩啰唆,骂一阵笑一阵,大半夜大半夜调解纠纷,有时一边调解还要一边喝酒,弄得萃和两个哥哥觉都睡不成。那样的夜晚,当着村干部的面,爹和娘每次都表示今后不再吵闹了,要和和气气过日子。可是,有那么好多回,村干部前脚走,他俩后脚就又吵开了。萃原先弄不清他俩为什么要分家另过,前不久从娘的嘴里也弄明白了。萃两岁那年秋天,村里来了一个关南人卖柿子,二哥哭着叫着要柿子,咋哄都哄不悄,娘就挖了半升黍子,换了几个。爹下地回了家,看见二哥手里拿着一个柿子,在吃在笑,马上明白柿子是打哪里来的了,一巴掌就把二哥的小嘴掴出血来了……萃越想越烦躁。光景有这么过的吗?这算什么事儿呀!她真的想不通,一块儿过得这么腻味受罪,还过个什么劲儿,咋不离了呢!
一连几天,萃老是忘不了这件事儿,快要成心病了。她想跟娘好好谈谈。
晚上睡下,家里黑洞洞的。萃没像往常那样戴着耳塞听一阵MP3,听得眼皮发涩了睡觉,有意跟娘呱拉,把话题往爹身上扯。谈到爹,娘居然笑了,越笑越厉害,听得萃心里都发毛了。娘说,哈哈,你爹那个人吧,心蛆,抠门儿,没正性,门限大王,大处不看小处看,没一点男人味儿!娘这么一说,萃想到了院子里爹的那半个菜园,黄瓜、茄子、茴子白、西红柿啥的,结得都压断枝儿了,就没见爹吃过。又想起了那天跟爹吃得那顿饭,嘴里似乎还咸得发苦。娘也谈到了自己。我吧,一根筋,眼下爆,软硬不吃。娘笑着说,这么两个人一口锅里搅稀稠,要有顺气日子过,不怪了吗!
娘先前仰面朝天躺着,翻了一个身,转向萃,真还提到了离婚的事儿。娘笑着说,生你的头两三年,有那么几个月,我真不想过了,打定主意离婚!那时候,萃的姥爷姥姥都过世了。娘一只手牵着老大,背上背着老二,还是回了一趟娘家。娘跟萃的舅舅说,我要离婚!听了娘的话,舅舅难住了。离婚是拆散人口的事儿呀,天大的事儿呀!舅舅低头想了好久,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小外甥,从他俩的头上抚摸了一把,问娘说,你想过吗?离了婚这两个孩子咋办,跟着你还是跟着他?娘老老实实说,没……没想过。舅舅问,你离了婚往后还嫁人吗?娘脸上有了汗,回答说,不知道。舅舅又问,再嫁一个你敢保比他强吗?娘抬手擦了一把汗,颤声说,这……这也不知道。舅舅咧嘴笑了,叹了一声说,妹子呀,这种事儿,你还是自个儿拿主意吧!娘在舅舅家吃了一顿饭,牵着老大背着老二往回走。那是春天,山绿了,路边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萃想着娘的话,眼前出现了无数的小野花,出现了一条河。萃仿佛看见娘和大哥二哥蹲在河边喝水。两只手并住将水掬起来,像捧着一个小湖,水迅速从指缝里漏掉,嘴巴探近了,水也漏光了——娘一路上起先只管走路,啥都忘了想。在一条河边,喝了几口水,撩起水洗了两把脸,她清醒了。她流着泪,觉得自己那么无依无靠,恨透了舅舅。她想,人说抓起灰比土热,我跟你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人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的日子我还有盼头吗!她想,我偏要离婚,闭住两眼瞎摸捞一个人,哪个不比他强呀?我想好好活两天人!
有天夜里,两个孩子睡着了,娘坐在炕上,面前守着两条小棉裤,一条大点儿,一条小点儿。她要把棉裤里的棉花掏出来,将棉裤改成夹裤。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棉裤用不上了,该穿夹裤了,两个孩子都还没夹裤。她剪断线头,拿锥子将线挑出来,裤子龇开一张嘴,露出里边发黄的旧棉花。她正掏棉花,听到炕上有点异常,看见老大在闭着眼睛抽泣。她先是有点惊诧,很快笑了笑。没什么,她看出来了,老大在做梦,在睡梦中哭。她接着掏棉花。老大却是越哭越凶了,忽然哇地一声哭醒了,瞪着眼四下乱看,看见她,慌忙爬进她怀里,身子抖作一团,一个劲儿哭着娘娘地大叫。老二也醒了,看见老大在哭,也哇地一声哭了。她抱住老大问,咋了咋了,你这是咋了?老大哭着说,娘不要我了,不要弟弟了。老二没头没脑跟着哭跟着说,娘不要我和哥哥了……她说,娘不是在这儿吗?你俩是娘的儿子,娘能不要你俩吗?老大哭得越发伤心了,哽哽咽咽说,娘……娘跟俺爹离婚了,我和弟弟没、没娘了!老二哭着说,我和哥哥没娘了!娘解释了好久,安慰了好久,两个孩子才止住不哭了,才又钻回被窝睡下。她哪还有心思掏棉花啊?孩子睡着了,她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她想,做了一个梦,两个孩子就哭成这样了,要是真离了婚,他俩还不得哭死吗?她想起了舅舅的话,越想越后怕。她想,离了婚这两个孩子跟他还是跟我?跟了他孩子就要有后娘,跟我就要有后爹,后娘也好后爹也罢,对孩子来说都不是好事,都免不了受屈啊!她理解了舅舅。她想,他到底比我多喝了几年糊糊,他说得没错啊!从这时起,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不离婚一家人好歹还一堆一块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孩子好歹还有人疼有人爱。孩子小,离不了娘,要离婚等孩子长大了再离吧。一年一年孩子长大了,又想,他们还没成家,要离也得等孩子结了婚再离……萃问,这就过到现在了?娘笑着说,不过到现在能有你呀?娘笑着说,哈哈,跟你说吧,我早就想开了,不离了,叫我离也不离了!萃说,啊?娘说,啊啥?上了岁数我才看开了,一家不知一家愁,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萃哼哼哧哧,不知说什么好。娘说,碗有不跟锅磕碰的吗?老婆汉子有不吵闹的吗?你有个表爷当过县长,老婆是个局长,官不小吧?比我和你爹还别扭,没完没了吵了一辈子,过了一辈子。又说,你想想啊,前院的后院的,当官的为宦的,哪有不吵吵闹闹的,哪有幸福的人啊!娘是一个文盲。幸福这个词从娘嘴里吐出来,萃觉得那么生硬。娘打了一个呵欠说,不离了,我就当他死了,我就当我是一个寡妇!
这个黑夜,娘后来收不住枪了,又对萃絮叨了好多。后来怕萃早晨起迟了误了去学校上课,才住嘴不说了。娘睡着了,萃脑子静不下来,还在咕哝爹和娘的事儿。身边娘呼吸的声音,窗外牛圈里牛吃草的声音,小南房里爹吭吭的咳嗽声,远处嗡嗡的沙沙的什么声,让夜显得无比深厚,无比庞大。萃翻来掉去睡不着。娘提到的好多事儿,有的她能想到。有的要不是娘亲口对她说,她几乎不敢相信会是真的……
爹娘结婚三十年了。三十年这个长度,让萃有点迷茫。她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结婚有雅称,第二天在学校的电脑上百度了一下。结婚一年叫纸婚,两年叫布婚,三年叫皮婚,十年叫锡婚,二十年叫瓷婚,三十年叫珍珠婚,五十年叫金婚……爹娘今年结婚三十年了,那就是珍珠婚了。网上也有对珍珠的介绍,西方传说中,珍珠是维纳斯身上的一滴露水。古印度流传,珍珠乃神用晨曦中的露水幻化而成。波斯神话中,珍珠是诸神的眼泪。中国有“千年蚌精,感月生珠”一说。珍珠象征婚姻高贵、圆满和完美。萃觉得对于爹娘来说,珍珠可真是个讽刺。结婚三十年,分家十五年,一个说自己是活死人,一个把自己当寡妇,别说高贵了,与圆满和完美哪沾一点点儿边儿呀!对了,爹那天说,他跟娘结婚是哪天了?阳历六月六日,阴历五月初五。那一年是一九八一年。出于好奇,萃想弄清今年的那一天是不是星期六。村里人结婚一般不说公历说农历,办公桌上有日历,萃翻到农历五月初五,不是星期六,少了一个数儿是星期五,什么日也不是,平平淡淡。盯着这个日子,萃愣住了。再过三几天,就是五月初五啊,就是爹和娘结婚的日子,结婚三十年的纪念日,珍珠婚啊!萃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在这一天让爹娘破镜重圆,重归于好。有这个可能吗?她想,为什么就没有这个可能呢?她把爹和娘的恩恩怨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心更足了。爹和娘从结婚第三天起就翻脸了,一直拧眉瞪眼闹腾了十五年,又冷战了十五年。可他们争吵的由头,无非是针头线脑、鸡毛蒜皮、高三钱低二两一类小破事儿,叫人笑掉大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说开了也就完事儿了嘛!他俩无非是僵住了,就缺个下台阶……这样想着,萃当下激动了,觉得有点盼不到放学。
放学后,萃肩膀上挎着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坤包,一边戴着MP3耳塞听歌,弹弹跳跳出了校门。她没有回家,绕了个弯儿拐向村后。大哥一家住在村后。
可是,听了萃的想法,大哥的表现有点冷漠,叼着一支烟不吭气。大嫂推一把大哥说,你倒是说话呀!大哥的小儿子嘻嘻笑。大哥摇头叹气说,要我看,没戏!萃当下心凉了半截。大哥说,你看着是小事,他们觉得小吗,两口过日子,整天还不就是这些小事儿吗?又说,别说好不了,就是好了,好不了两天还得蹬蛋……萃火了,生气地说,你不管,我下城找二哥!扭头就走。大哥急了,忙说,我说不管了吗?大嫂把萃拦住了。大哥说,萃,我是心里急啊!爹娘年纪都那么大了,有孙子的人了,十五年没说过一句话,我……我心里啥滋味?见了人我都抬不起头!大哥说着,眼里有了泪花。萃说,咱这不是在想办法吗,你哭什么呀?大哥说,你说的对,不能再等了,不管结果如何咱都得试一试。萃说,你也别急,我给二哥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萃掏出手机给二哥打了一个电话,二哥说,好的,我明天回去。
二哥在县城贩水果卖水果,没等到明天,傍晚就骑着摩托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着他鲜艳的未婚妻小鱼儿。还带着两大嘟噜黄皮柚子。大哥的儿子吃柚子,兄妹三人加上大嫂,叨咕正事儿。小鱼儿也不时地插一句半句话。晚饭后又密谋了一阵,有了头绪。他们定好五月初五那天,在大哥家里摆一桌,全家孩大老小一起吃一顿饭,庆贺一下爹娘的珍珠婚,趁机软硬兼施,促成爹娘和好。到了那一天,爹娘当然是主角,是要坐正席的,可如何把老两口请到一块儿,不费点心思怕是不顺当。他们最后决定略施小计,把爹娘“骗”来。也就是事先保密,不走露一点儿风声,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到时候来个突然袭击。爹和娘性格不一样,方法自然不能一样。爹把结婚的日子记死了,可能会敏感,弯儿得绕得大一点,就说是吃一顿便饭,防止识破。娘爱小孙子,去时带上大哥的孩子,估计就能多几分胜算。但是,假如爹娘都不答应,或者有一个不答应,不妨动手强拉硬拽,就是背也得背来。他们还分了一下工,二哥和小鱼儿从城里购买烟、酒、肉、蔬菜啥的,家里的杂事由大哥大嫂张罗,萃在家里排行最小,是爹娘的小女儿,爹娘都有点娇惯她,又是老师,面子最大,那天请爹娘的事儿就交给她了。另外,萃还得负责随时通气联络。大哥问,想想还有哪儿没想到?二哥说,没有了!大嫂和小鱼儿也说,没有了没有了!大哥说,好了,谁要是临时有了更好的点子,跟萃说一声。
二哥和小鱼儿分别给爹和娘送了几个大柚子。先进了正房。娘没见过柚子没吃过柚子,拿起一个打量了一眼,伸手摸了摸,笑着问,光不溜丢,这是个啥东西?二哥说,柚子,南方运来的。娘说,这咋吃呀?二哥说,先剥皮,跟吃橘子一样。从正房出来,进了爹住的小南房。爹瞪着柚子说,这家伙贵吧?多少钱一个?二哥说,论斤不论个儿,一公斤五块多吧。爹说,我不要,你走的时候还给我把它提溜走!呆了片刻,二哥和小鱼儿说是事儿多,忙得顾不上在村里住夜,要连夜返回县城,就出了门。娘开了门洞里的电灯,站在街门外送二哥。爹怀里抱着几个大柚子,也出门送二哥。当着爹娘和萃的面,小鱼儿居然“叭”地亲了二哥一口。爹看了,忘了把柚子给了二哥,忙掉头返回院里了。
二哥发动了摩托,小鱼儿坐上去,搂住二哥的腰,脸靠在二哥的背上。一柱灯光把路照亮,二哥带上小鱼儿走了。萃和娘返回院子。爹说,萃,你能不能把这几个柚子给你二哥捎回去?萃跟娘往正房里走,一边说,不能,我总不能请假去给他送柚子吧?爹在院里团团转,一迭连声说,这咋办,这咋办?萃拿后脑勺回答说,把它扔到大街上!萃跟娘一入正房,娘憋不住笑了,笑着对萃说,看见了吧,看你爹那点儿出息!萃没笑,没搭话。娘笑着说,活活儿笑死人了!
五月初五这天,没等放学,萃打了声招呼,提前半个小时离开学校,直接去了大哥家。离得大老远,就闻见了炒菜的油味儿。看见一辆摩托车,便知二哥回来了,肯定还有小鱼儿。大哥家堂地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盘盘碟碟,层层叠叠,有炖羊肉、炒鸡蛋、酸菜鱼、水煮肉片、小鸡炖蘑菇、蒜薹肉丝、羊杂淤粉、清炒金针菇、猪蹄、豆腐干、黄瓜段、花生米啥的,还有白酒、啤酒、饮料。油糕炸好了。炸糕饼还撒了厚厚一层白糖。碗筷酒杯也放齐整了。大哥大嫂二哥小鱼儿从里屋出来,大哥的儿子跟出来。萃看见他们的衣服跟平时相比都有了变化,至少是洗过了。二哥穿一身西服,打了领带。小鱼儿穿短裙高跟凉鞋,没穿袜子,腿雪白。萃说,嗬,你们都蛮够意思的啊!大哥以郑重的口吻说,萃,这下就看你的了!萃拉上小侄儿的手出了门。
临近晌午了,影儿快正了,是做饭的时候了,娘要是把做饭熟,难度就又大了。萃先去请娘。蹿着胡同弯来绕去,从村后到了村前,刚进院子,就看见娘站在院里,盯着她的那半个菜园发呆。娘面前的豆荚架上,豆荚弯弯的,豆颗子鼓起圆圆的小包,尖儿尖尖的。萃问,摘豆荚呢?娘说,不摘。萃问,那站这儿干什么?娘说,等你。萃觉得有点儿意外。娘说,我等你来叫我。萃愣住了,觉得事儿明显是出了麻烦。娘说,娘懂,你跟你哥哥他们都是好心……萃惊得不得了,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的脸色变了。她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一时有点怕,怕娘说下去。娘抱起孙子,亲了一口,看着萃说,看在你们的脸面上,娘也要去,咱走吧!萃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地上。盯着娘抱着大哥的儿子出了街门,萃的心还在咚咚跳。她忽然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缓过一口气,拔脚追出门外。她从小侄儿脸上拧了一下说,哈哈,你个小叛徒!
娘抱着孙子去了村后大哥家,萃出了村,站在村口。四处的山坡上,草、树、庄稼绿汪汪的,天也像是绿汪汪的,空中飘荡着清冽的什么味儿。村口除了一条出山的官道,还有好多条小土道儿,分别通向不同的坡梁沟壑。对面沟边的一棵树上,落着一只鸟,羽毛黑黑的,翅膀尖上有一点白。萃朝四外望了一眼,有了一个新奇的念头。她想,那鸟何时飞走了,爹就下地回来了。不时有人肩膀上扛着大锄,从小土道儿上迎面走来,有的冲萃笑笑,有的打声招呼。一个跟萃打招呼的人,没叫她萃,称她王老师。树枝一颤,鸟抖抖翅子飞了。旁边小路上人影一闪,果然是爹。走近了,爹问,送人呢?萃附和说,送一个同学。这个开头有意思,萃想,假的跟真的似的。两个人进了村,萃说,爹,累了吧?爹说,锄田能不累吗?又走了几步,萃呀了一声说,差点忘了,大哥叫爹去他家吃饭。爹扭回头问,咋回事儿?萃厌烦的样子说,不就吃个饭嘛,还咋回事儿!爹走着说,白凭无故的,我去他家吃什么饭!爹一直往村前走,前边不远有条小道通往村后,萃紧张起来。萃说,哼,有便宜饭不吃,自个儿回家趴锅台,什么事儿呀!爹走着说,不去不去,不自在!萃佯装不满,大声说,这不是硬要晾我的台吗?爹站住,不解地看着萃。萃抱怨说,爹不去,叫我跟大哥怎么交代?爹松下一口气,撇嘴说,他又不是校长!抬腿又往村前走,已到了往村后拐的小路口。萃急了,不再跟爹白费唾沫,上前拉住爹的手,拉着爹就朝村后走。她耍赖说,嘿嘿,我还想沾爹的光吃顿好饭哩!爹说,我我……真拿你没法子!
爹和萃进了街门,大哥二哥他们一窝蜂从家里迎出来。见了二哥和小鱼儿,爹愣了愣,打量了他俩一眼,满脸狐疑。爹先扫了萃一眼,接着问二哥,你不在城里卖菜,回来做啥?二哥没搭话,上前接过了爹手中的大锄。一堆人嘻嘻哈哈,拉的拉推的推,簇拥着爹进了家。一眼看见一桌菜,看见娘坐在圆桌正中,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爹没有掉头走,明显连走的念头都没有,也没有发火,咧嘴笑了。一家人瞪眼看着爹,好像气都不出了。爹坐下,挨娘坐在正中,低头就近盯着一盘菜,闷声闷气说,菜都凉了,你们都坐吧!这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原来爹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一个人?事儿原来这么简单?一家人回过神来,乱作一团,客气地推让着就坐。座次是大哥挨着爹,大嫂挨着大哥,二哥挨着娘,小鱼儿挨着二哥,大哥的儿子挨着大嫂萃挨着小鱼儿,坐在对面。白酒是一瓶老白汾,大哥给爹、二哥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小鱼儿说,大哥,我也要喝白酒!大哥又给小鱼儿斟了一杯。大嫂和萃倒了啤酒,娘和大哥的儿子倒了饮料。大哥举起酒杯说,爹,娘,今天是阴历五月初五……爹仍低着头看面前的那盘菜。娘目光平视,似乎啥都没看。其余人看着爹娘。大哥说,爹娘结婚三十年了,叫、叫珍珠婚,咱们一家人吃顿饭,红火一下。二哥说,事先没跟爹娘吱声儿,是、是、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大哥说,来,咱们都干一杯!家里变了一种气氛,大伙儿纷纷举杯。萃突然说,慢,等等!她手里出现了她的MP3,拔了耳塞,轻轻一点播放键,一束旋律飘出来。萃说,知道吗?这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我特意下载的!说罢,将它放在圆桌上,一只手忽左忽右飘着,跟着“多发发发,多梭米发”,哼哼开了。大哥的儿子也亮开嗓门儿,乱叫了两声。旋律在家里回旋,萃说,大哥,别愣着,接着来。大哥举高杯说,来来来,干一杯!爹干了一杯。娘干了一杯。大伙都干了一杯。大哥又转着倒洒,口里说,先连干三杯,来个高潮!大嫂说,吃菜吃菜,别忘了吃菜呀!又接连干了两杯。大哥说,好了,边吃边喝,好好喝!大伙儿一条声说,好好喝!大哥说,爹好吃羊肉。伸出筷子,往爹碗里夹了一块炖羊肉。二哥往娘碗里夹了一块鸡肉,一边说,娘好吃鸡肉。小鱼儿说,我就爱吃蘑菇!二哥又往小鱼儿碗里夹了一个蘑菇。大哥的儿子用手遮住蒜薹肉丝,蛮横地说,这个是我的,谁都不能吃我的!乐曲结束了,家里静下来。娘说,你们也吃,别只顾招呼来招呼去!一时吃的吃,喝的喝,这个敬爹一盅,那个敬娘一盅,又来了一个高潮。
吃着喝着,萃一边暗暗观察爹娘。萃发现,娘还正常,笑眉笑眼的,该吃吃,该喝喝。爹不一样,一直没抬头,也没开口说话,盯着面前的那盘菜,只在一盅一盅蒙头喝酒,没见动筷子夹过一口菜。大哥往爹碗里夹的那块炖羊肉,还在碗里。看爹的样子,不像是坐在亲人中间,像坐在野外的山坡上,坐在地边的塄头上。喝酒吃饭不是目的,只是个幌子,这样下去,吃完了还是原照旧,娘还回她的正房,爹还回他的小南房,珍珠婚又算什么?萃越来越坐不住了。抬眼看大哥,大哥也在看她。大哥的目光萃读懂了,除了敬酒,除了往爹碗里夹一块炖羊肉,他毫无办法。他的眼睛在对萃说,萃呀,拜托了,求你了,你看着办吧!萃狠狠瞪了大哥一眼。二哥说,今儿天气特别好,我和小鱼儿回来的路上,看见路边的胡麻花开了,蓝圪哇哇一片,像茄子一样,像葡萄一样,像……萃听了,心里更焦虑了,也有点好笑。她想,你也就会贩菜卖菜,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扯什么胡麻花?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二哥瞄了她一眼,又说,我想不出,三十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五月初五,天气是不是也这么好,是不是在下雨。谁都不吃不喝了,嚷嚷成一片,还提到了是不是在刮风。萃想,二哥的胡麻花原来有深意,端起酒杯说,二哥,我敬你一杯!二哥没理她,冲爹笑着说,爹,那天你跟娘结婚,天气好吗?爹的肩膀跳了一下,像是没听见,又喝下一盅酒。二哥轻声说,呵呵,还不好意思。又笑着对娘说,娘也不好意思吗?娘挺直身子,大声说,天气挺好的!家里变得有点沉闷,大伙心里分明都觉得是在受洋罪。二哥伸出筷子,动作夸张地夹起一个蘑菇。萃一眼看出了二哥的用意,佩服的不得了。二哥对小鱼儿说,你不是爱吃蘑菇吗?小鱼儿扬脸闭眼张大嘴巴。二哥喂了小鱼儿一个蘑菇。大哥的儿子叫着说,二叔喂二婶蘑菇呢!小鱼儿陶醉地说,真好吃!大哥的儿子眼珠一转,对大哥说,你也喂俺娘一个!大哥愣了一下,也夹起一个,对大伙说,喂就喂一个。大嫂红着脸躲闪了一下,豁出去的样子,吃了一个。大哥的儿子更起劲了,叫着说,爷爷喂奶奶一个!爹抖手捏起一盅酒,一口喝下,身子一拧,“咕咚”栽在地上……
爹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在大哥家睡到天黑,才回了家。爹回了小南房,没开灯,没吃饭,也没脱衣服,又躺倒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二哥骑着摩托从县城回来看爹,身后空空的。萃问,小鱼儿咋没跟你一块儿来?二哥说,早分手了!萃吃了一惊,疑惑地问,开玩笑吧?昨天不是还在一块儿吗?二哥说,她那是来捧场!萃愣在地上。爹和娘打闹了半辈子还没离婚,他俩整天黏黏糊糊,没结婚就分手了?这怎么回事儿呀!
爹一大早就下地了,二哥没见着爹的面。要走了,二哥回头对萃说,你明白吗,咱爹昨天是故意喝醉的。萃脸色苍白,嘴里说,星、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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