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家,母亲包揽一切,父亲专管我们读书一事,为此他耗尽心血,不遗余力。
我们的学习用品,大都是父亲亲手制作的。他买来毛边纸裁好装订成册,再用皮刀(妇女做鞋工具)切边,钻孔穿线,和集市上买的相差无几。
我跟父亲发蒙读书之后不久,就与哥哥同步了,最初的学习课目主要是国文:认字、写字,读文章。所读课文,大多是他自己挑选的,没有什么几年级之分。
掌握一定数量的汉字之后,便要求写日记。开始我们写的日记大都这样:今天我在路上看见一只狗,捡块石头扔去,它就跑了。只是将狗、石头、路几个名词变动一下。有时为了凑数,故意加上的、了。父亲不悦,跟母亲说我们可能没有作文天赋,悟性差。母亲却不认同,提醒他是否没有说清楚可以写些什么,长短不限等。于是他耐心地为给我们讲解天空、房屋、树林、田间,这些随时能见的东西都可以写,以后不能老一个内容,不能有多余的“的、了”。我茅塞顿开,写得一天比一天好。看见阴天的月亮,我会写它周围好像长了许多毛毛;我会写朵朵白云有的像猪、有的像棉花、有的像……父亲异常高兴,常常在好的词句旁加上圈圈点点,以示奖励。我跟吃蜜糖一样,甜丝丝的,更加用心。
一天,任职外地、回乡度假的大舅来家作客,父亲特地把我的日记送他过目。大舅看后赞不绝口,写给我这样的批语:“你这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后面的不记得了。大舅是湖南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我们家最尊贵的客人之一,能得到这样的评语,我乐不可支,父亲喜上眉梢。
过些日子,又要学写作文了,其中一篇是在读了王冕画荷的文章之后,模仿着写,但不许照抄。为了直观文中所展现的荷塘美景,体味王冕作画时的兴致和专注,父亲带领我和哥专程到三四里地的一方荷塘,围绕王冕画荷的文字描写,仔细观察荷叶、荷花形态,又找来一根长竹杆,站在有洗衣码头的岩石上,欠着身子勾来几株荷叶,往上洒些水滴,稍作摇晃后,荷面立即出现文中所述“那荷叶上的水珠像珍珠似地滚来滚去”的画面,尤其是对着阳光的瞬间,晶莹闪烁,真的是“美丽极了”,怪不得画家王冕如此钟情。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们写作文必须打草稿,然后反复默读,读出声更好。他说这样可以发现不通顺的、重复使用的、多余的字、词、句甚至内容,如此修改后方可誊正。
父亲非常重视“读”这一环节,他教我们读的课文,大多要求熟背如流,好的段落乃至全文还要默写。
父亲这种方法甚至可以引申到算术应用题的解答,他说一道难题经过反复认真的默读,往往可以突然发现个中的关系,从而准确判断采用何种计算方法。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述古代感人故事:苏武放羊、木兰从军、缇萦救父、岳飞精忠报国、车胤囊萤夜读,匡衡凿壁借光,这些久远的人物经他叙述,好像立即来到眼前,让我们肃然起敬。
我们特别爱听父亲讲三国。掌灯时分,全家老小围坐在火炕边,他则坐在靠墙的坐桶里,对着桐油灯看一段讲一会。桃源三结义、三顾茅庐、火烧赤壁,赵子龙救阿斗等等等等都是那时就听他说了的。我们听得入迷,觉也不想睡,央求他再看再讲。从此,我特别崇拜诸葛亮,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哪怕像一点点也好。
或许是“扬善抑恶”原故,父母好像不太跟我们提起祖父。他好赌,纳妾,我们不喜欢。再说他死得早,我们都没见过。当然,我这样说似乎不大合适,毕竟是长辈,应该“讳”。
在听父亲讲故事的同时,无形中教育我们如何做人。
大姑爷爷求凡外公家族家教甚严,例如不许子女们看阅他人信件等个人隐私,长辈们以身作则,首先自己不看,哪怕是打开了的,这点,恰恰有许多人不在乎。
这件父亲无意中讲述的事情,又无意中让我记住了。从中我似懂非懂地感觉到随意拆看别人信件是没有教养的举动,不可效仿,为此,还闹了个大误会。
一九六一年我回乡路过长沙,十分要好的施同学叫我带封信和一些小礼物给她在湖南医学院的哥哥。我如期找到她哥,但因上课就将这些东西送到她嫂嫂那里。结果闯了大祸,原来这信内全写些不满嫂子的坏话,嫂子看后火冒三丈,从此姑嫂关系十分紧张,至今这个心结没有完全解开。施同学当时埋怨我“信又没封口,你也不看看”,我把上面那个故事讲给她听,她倒十分理解。这当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我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只希望他们理解、宽容、和为贵。
我们近在咫尺的榜样就是大姑奶奶、姑爷爷家的舅舅、姨姨们,他们个个天资聪慧,学业有成,不愧为名门望族、书香世家,至少在本乡范围有口皆碑,令我们羡慕不已。那时我就曾天真地幻想长大了也要像他们那样有所作为。我想,父亲也是这么希望的。
父亲曾给我们讲过这样的故事:七舅莫简小时读书成绩平平,姑爷爷求凡外公有些操心,总说这孩子恐怕将来只能从事会计、郎中这些职业。
不过,求凡外公错了!
解放初的一天,父亲从东岳观赶集归来,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张报纸叫大家快来看。原来是《新湖南报》上登载的湖南大学招生录取名单,莫简二字跃然纸上。湖南大学,这可是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呀!我们为七舅高兴,为大姑奶奶、求凡外公高兴。
兴奋之余,父亲禁不住再次提起七舅儿时的成绩,以此为例,鼓励我们发奋读书,勇于攀登。我在十分钦佩七舅、决心向他学习的同时,悄悄地编织着那虚无缥缈的梦想,想象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我们跟父亲读书,没有寒暑假,没有星期天,上学日不准轻易缺课。
一次,我大腿上长个大疱,非常痛,母亲和他商量请两天假在家休息。他反问母亲“什么叫吃得苦中苦?这一点病痛就不去上学还叫吃得苦吗?”只得一瘸一跛走去学校。
还有小表哥的婚礼,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个十分看重的大喜日子,按习俗我们一大早就要去,可因为上学,我们下午放学了才到。
我高小毕业时刚满十岁,但毕业证上写十二岁,和哥哥同龄。父亲坚持要学校改正,他说这么小年龄参加升初中考试,会令老师刮目相看,增加录取机会。
父亲亲自送我和哥去五十里外的县城投考初中。要知道,在当时能考上这所学校,不亚于现在考取了大学本科,绝对是一件十分风光的大喜事。
为了应付这次升初中的考试,父亲费尽了心思。他筛选了好多道算术、作文题,让我们反复练习。那时语文考试统统是写一篇作文,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其间还进行了几次模拟考试,以求万无一失。父亲再三强调考算术千万不要急着做,注意听老师念题。他常说的从老师抑扬顿错的语气中,往往可以忽然发现这道题的关键所在,从而判断出正确的解题方法,我们听了N次。父亲还交待,凡是考试都不要急于交卷,剩下的时间用来检查,即使打了钟由老师把卷子抢走也不影响成绩。这些,我们也听了不知多少次。
不出父亲所料,所考的作文、算术题都是在家做过的,作文“我的×××”。不过从这学期起,所有考试,老师都不再念题,叫同学们自己看,不明白的举手。
考试完毕,父亲询问我们作文、算术答题情况,听后没做任何表示。因为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三妹、三弟,他不放心,先回去,留下我们看榜。
我们等得十分焦急,每天跑去看,直到第三天上午才张贴出来,就在大门口传达室的墙上,我们一眼望见自己的名字,高兴死了!我们完小一共考上四人。整个县的完全小学二十多所,招生45名。
看完榜,我们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快飞回家去,于是,急匆匆地打点行李回家。
天黑才到家,还没跨进门槛,我们就大声叫开了。本以为给父母一个惊喜,得到他们的喜悦与夸奖,可他俩像早知道结果一样,出奇地平静,我们凉了半截。
开学了,父亲挑着一担书箱,挑着叮咛,挑着希望,送我们兄妹到校报到,一切安排妥贴后才回家。我们开启了新的读书生活……
我向来认为,一个人性格观念的养成、道德品行的培育,与童年时期所受的熏陶息息相关。常常庆幸自己的小时候,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和影响,为尔后的成长提供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受益终身。
人们常说,世上最无私、最温暖的是父母之爱,它布满心灵,渗透肌肤。只是,当自己体会到了想要报答的时候,已经晚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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