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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的念头像一只越长越大的鸟,早就展开了两个翅膀,在尤优心里盘旋。可是它飞不出去。尤优开不了这个口。无法开口往往有两种情况:一是没理由。二是理由太多。起初,尤优不清楚自己是哪个。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是二者兼有。而之所以既没有理由又理由太多,是因为她没有大理由,有的都是无数斑驳混杂的小理由。这些小理由虽然琐屑,却很壮实,而且四处蔓延爬动,咬噬得她浑身痛痒,让她越来越不堪忍受。
如虱子。
虱子的萌生是从李确踏入仕途之后。
当年,她和程意决然分手选择李确,与其说是迫于母亲的高压威逼,不如说是对母亲的隐蔽投诚。她的理智在母亲反对程意的同时其实也早已开始悄悄背叛着程意:程意虽然浪漫,但是过日子就不太靠谱了。天天厮缠又怎么样?海誓山盟又怎么样?至情至性至真至纯又怎么样?拥抱着她吼叫着说绝不罢休又怎么样?仅仅是个被聘用的朝不保夕的健身教练而已。殷实的家业和优裕的工作是一幅厚锦,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花。父亲去世之后,备受溺爱的哥哥尤良紧接着倾尽家里的积蓄成了家,她守着寡母过着孤女的日子,越来越看重的,就再也不是锦上的花,而是花下的锦。
相比于程意,李确的优势就是有锦。工作稳妥——云城市人事局公务员,性格稳妥——不苟言笑端庄平和,家世也稳妥——李确父亲生前曾任地方高官。稳妥乘以三,就是一幅三层的厚锦。程意的花她享用够了。现在,她需要的就是这锦。
“优优,这不是最后的晚餐。”吃分手饭时,程意手握筷子,如握一把刀,脸上的神情坚若磐石,“我决不会放弃。”
“我们有缘无分,”尤优压抑着程意痴情让她心头泛起的甜蜜虚荣,尽量让自己显得沉静成熟,“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后来,李确从人事局调到政府办秘书科,又从副科长、科长、副主任到镇长、镇党委书记,两年前又回城当上了水利局局长,一路走来,步步着锦,直至在云城这个百万人口的县级市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官场新贵,尤优才发现:他的锦已经让她越来越窒息。
李确对她是好的,但那种好是有棱有角有边有沿有分有寸的那种好。他觉得该让她知道的事:人情礼事,眉高眼低,他会不厌其烦地对她谆谆教诲,在这种教诲中,李确对她说的最常用的词就是两个:要和不要。要从猫眼里看清来客,不要随便开门。要仔细甄别一下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不要随便接电话。接了电话之后要过过脑子,不要随便说。如果送东西,除非他事先有叮嘱,否则不要随便接纳。有人朝她打听他,不要说得太多,最好能含糊过去。在任何场合都不要打听闲事,也不要传闲话。有时候,他回到家,煞有介事地关上卧室的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薄不一的钞票,或是一张薄薄的银联卡,告诉她:如果有一天,纪检委来找她谈话,询问这些钱的来龙去脉,应该如何如何交代……他觉得她不该知道的,就会对她严丝合缝闭口不谈,不让任何信息越出嘴唇半步。有时候尤优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回家问他,即使是路人皆知,李确也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是人都知道!”尤优气愤之极。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知道。反正你知道的途径不是从我这里来的。”
尤优静默片刻。
“我们是夫妻么?”
“怎么了?”李确问。
“我们是不是最亲的人?”
“当然。”李确笑。
“那你为什么对我还藏着掖着?”
“就是因为我们是最亲的夫妻,我才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这才是真的对你好。”李确说,“好奇心不要太强。这不是个优点。”
“在你的那些要和不要条约之外,我能做主的事情是什么?”尤优道。
“做好你的工作,当好一个家庭主妇,相夫教子,这就够了。”李确说。
“对你来说是够了,对我来说,还不够。”
“没办法,委屈一下你吧。谁让你是我的老婆呢。所作所为对我前途影响最大的那个人,只有你。”李确安慰地抱着尤优,“我知道你还记恨我停了你的那个舞蹈培训班,等退休了,我们好好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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