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浩劫中,香兰家里关于制香的文字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从此,长白山中的草木珍宝,还有制香的秘密,仅存于香兰的姥姥和妈妈的脑海中,当她们去世,记得的人只有香兰了。
这份“传承”压在香兰身上,香兰成了被选中的孩子,但是,每个东北孩子都想去更大的城市,她也想逃出这个没落的旧工业之城。
某次朋友聚会上,我结识了香兰,彼时她在北京某985高校授国学相关课程,我对她很好奇,了解了她的故事。以下是香兰的自述。
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出生在东北辽宁的一个满族家庭里,家族中算上我一共有11个孩子,我们像周围的同龄孩子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上学、考试、放假的生活。
6岁多的一个夏天,我住在姥姥家,在炕上睡午觉,醒来看到炕柜下面有一条白色的蛇,当时我没有觉得害怕,凑近了一些想仔细看看,只见那是一条很大的白蛇,盘在炕柜下面。我想伸手去摸一摸,它一下子不见了。我大声喊来妈妈,说:“家里有白蛇!”妈妈愣了几秒,然后说了一句这边没有白蛇,就不再理会我。
后来我知道,白蛇在川渝地区较常见,在东北很少见,我就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条白蛇的影子,连同妈妈眼中的讶异,还是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心里。
从我8岁开始,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妈妈就会骑着自行车,把我放在后座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摇摇晃晃地驶入山中。
春天绿树荫荫,东北风吹到身上,好像能冷到骨头里。夏天树林里比外面荫凉,但是山里水太多了,一不小心就踩到落叶松下的小水坑里。秋天的山里最好,有很多好吃的,金黄的叶子边上挂果实,一路走一路吃,与大山同享着丰收的喜悦。
而冬天的山,风是硬的,刮到脸上,好像被风削掉一块肉一样疼。山里静悄悄的,和平日城市里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跟妈妈的脚踩到满是落叶松的地面上,沙沙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偶尔会有几声鸟叫,但随着我们的前进,它们都飞远了。
白雪下面的落叶松还会藏着一种极其美味的蘑菇,妈妈告诉我,这个叫魔力菇。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它就是松茸。妈妈说:她小时候姥姥会带着小鹿上山找,但后来带着鹿出门太显眼了,就还是用最古老的方式找了。
有几次妈妈突然走到一个地方,告诉我不要动,她轻轻地走过去,小心地用双手扒开松土,取出魔力菇,放到手臂上的篮子里。篮子里早已铺好了一层松土,妈妈把魔力菇放里面后,再把松土轻洒在上面,薄薄盖上一层,妈妈说:“这样才能保鲜,不然魔力菇很容易干枯。”妈妈让我采一个魔力菇,也试着放到篮子里,我照着妈妈说的,谨慎地做着。
每次上山之前,妈妈带我到山脚下,都会带我走到一个小庙前,向小庙行礼。她的口中喃喃有词,最后还会吟唱一段很好听的曲子,妈妈说这是拜山神:“上山能找到多少宝贝就看山神的意思了,但我们心够诚就一定会得到好的收获。”
相传在东北,进山拜山神是必要的,如果人们进山时没有拜山神,下山后容易变得嘴歪眼斜,这也被称为受了风邪。
记得有一次,隔壁邻居老杨拄着拐棍,嘴歪眼斜地来到我家门口,姥姥正在给家里人做晚饭,灶上煮着一锅大碴子粥。见到老杨,姥姥连忙把他引进屋里,支使妈妈架起石板,石板下面用大石头垫起来腾空。
然后姥姥拿来了一些我经常采的草药,以及一种松木和灌木,放在石板周围烧五六个小时,烟雾笼罩了整个房间,姥姥把老杨叫来,让他在温热的石板上睡一觉,而妈妈和姥姥把被子搭到架子上,把石板和老杨围在了里面,说等第二天早上再叫他。
第二天一早,我好奇地跑过去看,发现睡梦中的老杨好像嘴不再歪了。被我惊动的老杨也醒了过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已经全好了。老杨高兴地连连道谢,还跑回家把头天在山上打的野兔送来,放在了院子里。
我不知道姥姥在燃烧的火堆里有没有加其他东西。曾经我试图用我在学校学到的知识来解释这些现象:也许当这些植物燃烧的时候,里面的挥发油在一定温度下蒸腾起来,睡觉的人会通过皮肤和呼吸道吸收这些油类物质,于是风邪降,正气升,人也就好了。
我10岁那年的一个周末,妈妈让我跟她上山,上了一礼拜课的我想睡个懒觉,拒绝了她,但她很坚持。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哥哥,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去,每次都叫我去,我同学约着去城里批发市场买贴画呢!”那个时代,四大天王的贴画好像每个女孩都应该拥有几张,别人周末可以去玩,可以去逛市场,而我的周末都要去山上,我真的是受够了,跟妈妈争辩着。
妈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带我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在石椅上,她问我:“你还记得那条白蛇吗?”
妈妈说:“咱们家族一直有一个说法,白蛇是传说中的护家仙,能看见的人最有灵性,可以学习家族的传承手艺。”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们的祖先是为皇帝制作安楚香的官员,安楚香是满族最负盛名的一种香材,也是皇帝一生都离不开的东西,出生时,要焚香祷拜;死后,陵寝前安楚香香火不断。故宫中从清晨到夜晚,几乎都飘浮着安楚香的香氛。
安楚香是从一种杜鹃科植物的花叶中采制出来的,这种植物生在海拔千米以上的悬崖石缝间,鸟儿都不愿飞近,花开时,整座山谷都弥漫着香气。萨满说它是“通天圣物”,满族人说它是“最洁净的花”,香气清雅,却足以净神驱秽,开窍、活血、辟秽,是天地间少有的灵物。
可越是神圣的东西,越难得。这种香材的采集过程非常危险,清朝时有一支专门的队伍,叫打牲乌拉采香丁,为了赶在七月初七采摘完成,每年六月末,他们从吉林出发,搭船沿松花江北上,进贡长白山的香材。三十来人的小队,由两名官员带队,带着口粮和工具,一路跋涉半月。进入山林后,晚上要靠燃火堆驱狼防熊,白天则攀岩采香,那些悬崖峭壁没有任何安全防护,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掉进百米深渊,尸骨无存。
可就算香材采到了,磨成细粉装入匣中,还得送入吉林将军府的“果子楼”封存,腊月再派专人押车送入京师,面对极苛的检验标准——叶片不能虫蛀、不能断裂,稍有杂质就可能遭到鞭刑。最讽刺的是,这样以命换来的贡品,工钱不过几两银子。官员得四两,兵丁只有二两。
我问妈妈:“这份活计那么艰苦,为什么他们还要做呢?”妈妈说:“对我们满族人来说,香事不仅是谋生,更是一份信仰。”
古时候的人们认为香可以沟通天地鬼神,所以所有的拜佛、祭祀、丧葬,都少不了香,而且,人吃五谷杂粮,总会产生浊气,我理解古人认为的浊气,其实就是细菌病毒,燃香是古人的一种消杀仪式,只要是人群聚集的时候,一定要燃香。
我第一次知道“香”有如此厚重的历史,而制香,不止是技艺的延续,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家族,在时间洪流中,所能留存的最温柔也最倔强的气骨。满族有句老话:香不断,神就在;人不忘,山永在。只要这香火还在,山灵不灭,祖先的魂也会记得他们来过。
和妈妈一起上山期间,有时候可能因为我那天身体虚弱,或者是那天天气不好,我会被丢在山脚下不准上去,妈妈留下一句:“你今天不适合上山”,便一个人走掉了。
没有手机的年代,在荒无人烟的山中等待是一件极为漫长的事情。
我总是独自找事情玩耍等待打发时间,大多数时间我会在山脚下玩蚂蚁,东北山上里的蚂蚁特别大,如果渴了就可以捉几只蚂蚁,喝蚂蚁肚子里的水,酸酸甜甜的;偶尔我也会往山上走一点点,东北的大山,是黑土地环绕的丰饶之境。山里总是藏着许多奇珍异宝,随便一个大树墩子就能研究一下午。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大部分山里的东西,榆树皮、柏木、松香、山上也有很多野果,有一种叫扁担胡子的野果,上山人饿的时候便会采来充饥。有时不远处的坟包前面,会有扫墓的家人留下的水果和糕点,我也会去偷偷吃一点点,这样的一天好像也就不那么难打发了。
13岁那年,妈妈如往常一样带我上山,依例带着我拜山神后,她骑车带我到了一处坟茔,让我在这等她,我没多想。但直到太阳落山,妈妈都没来带我回家,我在那里失去了方向,直直地看着月亮升上树梢。
那是非常大的一处墓葬群,位于长白山的尾脉。墓葬群从山顶上埋到山脚下,埋葬的全都是我家族的长辈,平时出没在山林里的也基本都是熟人,所以我并不恐惧。
我环顾四周,没有可以分辨方位的标志,只有一望无际的坟头,腹中的饥饿感逐渐占据上风。我肚子饿了,便借着月光观察附近的植物,动物。我看到很多很大的黑蚂蚁,捉来几只就放进嘴里嚼,喝它们酸甜的汁液;山边的野山枣,虽然还有点青涩,但可以勉强吃一点。妈妈始终没有回来,月亮升得更高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我感到害怕时,有一只白色可爱的狐狸走了过来,我伸手,它把头伸了过来,我抚摸着它的头,心里暖暖的。我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我们这些人,是世间最懂大自然的人,自然界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把自己完全交给这片祖先沉睡的土地,接纳它给予的一切。
等了一会,我几乎要睡着了,突然,手边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扎了我一下,转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刺猬,我用手碰了碰它的鼻子,随后不知不觉就在边上的干草上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我感到手边暖暖的,睁眼一看,是一只黄鼠狼睡在我的身边。一夜过去了,天大亮后才看到妈妈来接我,妈妈问我饿不饿,我摸摸肚子,摇摇头。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次“遗弃”是一场考验。她亲手将我送入大自然的怀抱,送入祖先的英灵中,让我独自感受和面对大自然的力量,而结论是,我表现出的镇定,果敢和生存能力,证明了我是值得被信赖的传承人,于是,我正式成为“被选中的孩子”,肩负了一项使命:将家族的制香技术传承下来。
妈妈和姥姥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祖先流传下来的制香手册都被烧的一干二净,那些“四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从此之后,制香的事业逐渐没落,家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没有几个了,现在只能靠口口相传。
我家的制香工艺就这样一代一代已经传了几百年,姥姥是乡村医生,给别人治病用的材料还有制香用香的工艺都是她的妈妈留下来的。
最开始,妈妈只是要求我辨认植物,辨认药材。当我认得大部分的香材之后,便开始学着自己种一些药材。
这些东西采集回来之后,还需要切、晒、蒸煮、酒制、奶制,工艺繁杂耗时,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些工艺存在的理由,直到一次切身教学,让我了解到了什么叫“激发药性”。
长大后,我有了痛经的毛病。妈妈有一次跟我说:“我带着你做一种药,可以治你的毛病,你要好好学。”我们从山上的松土里取出满是泥土的魔力菇,用清水仔细清洗,露出白白的肉,挑出五六个用清水泡着,封到了一个罐头瓶里。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一个鹿场,妈妈挑选了一头公鹿,付了不少钱,让老板把她拿来的蘑菇给鹿吃三天,而且要单独关着。第二天,我偷偷跑到鹿场,看到那头公鹿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在兽栏里异常躁动。
第四天,妈妈带我去鹿场,让老板将这头公鹿左边的角割了下来,取了小半碗血。带着鹿血和鹿角回家后,妈妈带着我,将提前准备好的香材研磨打粉,鹿角切片晒干,用鹿胶将之全部混合,捏成粉团,放到陶罐密封。妈妈说:“等待下一个朔月之日,便可以制成香珠,穿成手串。”说来神奇,带上这个手串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痛经了。
按照妈妈所说,公鹿吃了松茸之后,气血上行,在第四天达到顶峰,这个时候的鹿血阳气最旺,根据五行调和的理论,可以中和女性体内的阴气,使得痛经有所缓解。这便是炮制工序存在的意义,不同的处理方法可以使药性得到最大的体现。
妈妈说:”这就是咱家祖传的土方子,你以后都用得上,好好记住。“
我问妈妈:“这些是跟姥姥学的吗?”
妈妈会心一笑:“当然了,这些本事可是咱家单传,传女不传男。”
可我不想承担这样的“传承”,我向往着更大的城市。
2000年初,我高中毕业,选择到天津上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国有家电企业。当时家电行业正值鼎盛,我的工作很吃香,我一直在家电领域里做了二十年,并没有继承家族的事业,可香事始终充斥着我的生活。
离家的日子里,我反而对香的感情越来越深了,会时不时望着路边的花朵出神,想起采香丁和他们带来的精神图腾。我曾经问过妈妈,那些全部烧毁的小册子,家里是否还有誊抄的版本,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她还告诫过我,家族的传承,不许我用笔记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存在自己的脑海里。在未来,传承这门手艺只能靠口口相传加上个人的悟性,我试图去理解这些传统的中国哲学,同时也加入自己对香事新的理解。
2011年,我利用业余时间开设了自己的香事课程,和好朋友共同开了一间工作室,朋友负责事务性的工作,我则专门上课。来学习香事的大多数都是香的爱好者,有意无意接触到香事之后想要更深入的了解,偶尔我们也会给一些企业公司举办员工培训或者体验课程。
最开始,我并没有想把此事当成事业来做,我有自己的工作,也组建了家庭,有了孩子,我无法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香”身上。可命运就是如此玄奇,新冠疫情的降临,让我任职的公司倒闭了,我被迫结束了全职的工作,开始全身心投入到“香事”之上。
而这种笃定,在2021年达到了巅峰,那一年,妈妈去世了,她临终前告诉我,家族的传承是指定的,如果家里没有出现合适的继承人,即使是别人家的人,也得传。
那一刻,看着母亲眼中对香火不灭的期盼,曾经童年山风的味道、白蛇的影子、独自在坟地度过的夜晚,所有片段汹涌而来。我终于愿意肩负这份“被选中”的命运,决定认真把它传承下去,造福更多的人。
在接触社会上的各种所谓的香道从业人员之后,我最大的感受是人员混杂,什么人都有,而且有很多人都是在胡说。现在市面上最常见的事情是制作化学香精香,不用天然香材,劣质化学香精用的时间长了会对人的身体有害,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寺庙禁止外带香。
可即便是用香料制香,也难免会有良莠不齐之事,很多制香师傅,对香材只是一懂半懂,就连我自己,也是在一次亲身经历后,才深刻意识到香材的威力。
那时,我购买了一批天然麝香,和朋友一起做完大四合香后,最后剩了一点,便做了一道篆香和朋友一起品,谁知道当天晚上回去,月事提前了一个礼拜来了。我初时以为是巧合,可不久后又一次制香用了麝香,月事又提前来了。
我开始重新思考部分“专家”言论的准确性,我添加的麝香只有不到0.2g,便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如果制香师傅不懂装懂,擅自指点他人,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而,后来我见到同行有错误的制香习惯,有时会直接告诉人家这里不行,可改变别人太难了,而香的门道又太深了。
比如很多用香的选材,要按照五行去选择对应的地区产的,这样才能最大发挥出药性,大的方位来分五行的话,木气在东方,木主青色,中国的山东、上海,土壤是青色的土;火气在南方,火主红色,中国的湖北、湖南,土壤是红色的土;金气在西方,金主白色,中国的西藏、青海,土壤是白色的土;水气在北方,水主黑色,中国的内蒙古、北京、东北,土壤是黑色的土;土气在中央,土主黄色,中国的河南、陕西,土壤是黄色的土。这也就是社稷坛祭祀的五色土来源。
小方位说的话,如果去山上采香材,那就可以按方位来分,山东为木是少阳、山南为火是太阳、山西为金少阴、山北为水太阴。比如安楚香是花叶入香,那就会生长在太阳之处为南方,阳光最胜之处。而像人参这种半阳香材,生长最为娇贵,既怕强风猛吹又怕阳光直晒,因此最适宜的坡向是窝风向阳的东南坡,当然一点风没有也不行,最好还得有风缓缓吹过,所以最难采集。
而一年四季又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所以很多香材的采摘季节也是有很严苛的要求,比如人参,取用根部只能立秋以后采集,不然其性能大减。
对于购买香材的人来说,分辨材料的好坏也至关重要。药材和香材很大的区别是药材的有效成分是水溶性的,需要在药锅里蒸煮,溶于水之后使用。香材的有效成分是酯类物质,经过燃烧之后才会挥发出来。如果购入酯类含量比较高的药材,尽量买初制的,自己拿回家再精制,因为精制过之后,材料的好坏就很难区分了,炮制人若是用了错误的方式,也会让药材损耗很多药性。
可市场便是如此,商人逐利更是常理,别人的选择我无法干涉,我只能要求自己,把事情做好做精,不辜负顾客,更不辜负天地。
我始终觉得做香是一件有福报的事,神喜欢的是真心,不是排场。我仍然在向大自然学习,也终于明白“被选中的孩子”并非宿命的束缚,而是与山神、与祖先、与草木一场真心换真心的约定。
(注:本文信息来自受访者,护家仙为我国部分地区民间信仰中的说法,其形式和流程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精神寄托。请读者从科学角度理性看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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